你好,我是李凤莲
2014年6月22日,中国大运河申遗成功,如果说长城是中华民族挺立的脊梁,大运河就是中华民族流动的血脉,是一条承载着浩繁文化基因的大动脉。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对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作出重要批示指示。历史是人民书写的,一切成就归功于人民,推进大运河文化带建设更应当凸显人民群众的核心地位和价值。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之际,南京邮电大学融媒体中心特推出“口述七十年·大运河的集体记忆”系列节目,将目光投向1949年出生的共和国的同龄人,七十年时光呼啸而过,在运河边成长又老去的他们是历史最朴素的注脚。一篇篇真实而又平凡的故事,是运河儿女的“生命图谱”,折射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沧桑巨变和伟大成就。
我出生在建国那年,我娘怀我的时候开封还没有解放。我娘说,我出生的那天早上,屋外的沙河边上忽然下雨,河水潺潺,从沙河来的那个地方很远的尽头升起腾腾雾气。丰水年,一不留意就要漫漶,但那条河在那一年平静得无波无澜,好像在温驯伏首地等待着,她流经的平原将起的新的震荡。
我已经七十岁了,我的生命随着我家屋前的这条河流一同奔流,也见证着后来中国的步步发展。
我们这片地方的人都叫她沙河,原本是因为她河堤河里都是沙子。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的两岸确乎寸草不生;枯水年时候,河流甚至是要见底的,我文化水平不高,可我也还是知道什么是恒河沙数……虽然都叫她沙河,可是在我这里,她是我心中永远的小青河。
1958年到1962年,实在不记得哪一年的水灾,我活到后来也再没见过那么大的水。那滔天之势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虚假,水天线被大水模糊掉废弃不用,奔走的呼号、牲畜的鸣叫都一并被愈演愈烈的浪头吞没,这天是水地是水,沃野千里一夕之间全都装满了水。那水过去之后我娘说,四十年代时传的沸沸扬扬的黄河将开口若真发生了,左不过就是如此水势。
河是疯了,可人还要这时候过河,也不知道疯的到底是人是河了。我推着的那簸箕里的几大捧玉米棒子,在平时可是能换来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咧,我必须得过河呀。前头我先让那毛驴趟着水,我在后面推着簸箕踉踉跄跄地跟上。水都没到我的腰那里了,这哪里是我平日才到小脚踝的小青河哟!这时候正好来了个好心学生,他说天黑雨大水势瘆人,没人帮着我没法过河。这位年轻人的好心我永远记着,现在已经快六十年了,他那样一个湿漉漉的形象,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呢。毛驴背上还有一个簸箕,他伸手把簸箕扣到毛驴头上了,影到了(影:方言,遮挡)畜生的眼睛了,毛驴黑洞洞地随便乱跑,可结果说也奇怪,学生来帮忙前我被水势逼迫的寸步难行,不想这片刻工夫,他带着我连同一头乱窜的毛驴和几个簸箕,一同上了岸。只是到了岸上我们没在意那毛驴的簸箕,“小畜生”竟然撒丫子往更远的地方跑去了。后来生产队派人去逮了回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丰水时期的小青河
受访者李凤莲从前的田地
我学历不高,仅仅是勉强读完了小学。不上学的时候就在家帮我娘侍弄几分薄田,为的也不过是多换几个工分多挣几张票子。倒也不是我家太穷苦,我大哥可是人民大学的大学生。只是因为是女孩的缘故,我娘我爹说我不必学那么多,反正是要嫁人的。但我并不因此埋怨他们。毕竟小的时候我去上小学,我家附近十门八户的女孩子只能羡慕地看着我。有时候想想我大哥,或许我当时也是有机会去念大学的吧。其实也怪我自己不好好读书,毕竟那个年代每一次的升学都是实打实的筛选,金字塔尖太高了哟。
我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遇上我们家的老头子了。
他叫徐瑞朋,这个名字从媒人和父母的嘴巴里被轻飘飘地说出来,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我的余生里占上极重的位子呢。苦难的时代鲜少浪漫,儿女情长抵不过两张粮票的蜀黍面,饥荒年代没有小鹿乱蹦,我俩也并不是什么幸运的例外。
可是我这一生,确是因为遇上了这样一个人,才觉得幸运非常。
我俩之间从没有什么罗曼蒂克,我和他只有日日夜夜的淡饭粗茶和时不时的捉襟见肘。1970年我生下第一个孩子,没医院也没医生,赤脚的都没有。那可真是疼啊,这小孩子像个小赖皮一样,就是不肯下。结果好不容易生了出来,我累得只想睡觉,等接生的把孩子抱给我看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值了。老徐那会在外面跑运输,他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身风尘,但他凝望着我们的女儿时候的目光,柔软得比那月光还要胜三分。
小青河蜿蜒着流淌过一岁又一岁,丰水季节枯水季节又交替过了好几个春秋。孩子们呱呱坠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拢共有四个孩子,最小的生在1978年。我的孩子在屯里算是少的,男娃娃也是只有两个,可是胜在个个机灵又懂事。但平心而论我实在不算一个好母亲。
我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小孩子的学习也顾不上操心。比起要手把手地去引导他们,文化水平不高的我,更喜欢弓着腰用镰刀一茬一茬地收割麦子稻子,换成书本换成钱,这样我的孩子们就都能有学上。他们的娘已经算半个文盲了,他们有机会读书,就得坚持读下去。
我一心想着在地里多出力,多给大队上交公粮,能换来全家的粮食和布票。因而常在地里从日出待到日落。你问为什么没有人帮我?娃娃尚小,老徐奔波在外,我娘也在我结婚第三天就走了……是不是看上去有些惨?但毛主席说过呀,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实际顶上的也不止家里的半边天。
图为摄于1986年的,全家唯一一张全家福
老徐也是,上学不好好读书,虽说是个男孩子,但读完了小学就跑出去跟别人做学徒,长大后学会了开车,他的日子就是公路上的奔忙了。他虽然还是农民,但是个没有工分也不交给大队交公粮的农民。因他说,他在路上才能给我一个更好的家。
比起我这个暴躁的母亲,他可太温和了。有些时候我看着枕边的他,自己都在想,小青河要是能具象化,那一定就是他了。老徐在那会是我们地上出了名的大好人,在他身边跟久了,我也多少能受些熏陶。他跑运输,给大队拉煤拉材料,每一次都是勤勤恳恳。
大概是1976年,一天他风尘仆仆地归来,也带回来了一件事。他说照旧交公粮时候,有人给他的账上记错了。原本仅仅是三百斤的粮食,那人手抖写成了三千斤。那可是三千斤啊!一斤折合六毛钱,那个人的失误足足让我们家多出来千把块钱,是一家五口人整整五年的收入,是生活从贫穷奔向充裕的决堤口。
“我找人改回来了。”
老徐一边吃一边轻飘飘地结了尾。他看着我略显惊讶的眼睛,自己倒平静。他说,那是国家的东西,咱不能要。过日子总归是自己用自己的最踏实。
你说说,这样的人谁会不信任呢?
小儿子刚落地没多久,改革开放了……政府开始宣传计划生育,顺带着大队也跟着被取缔了,村委会和计生办的人如雨后春笋,到处都是拂面的春风。承包责任制、大火分小火,好几项运动如日中天。要我看啊,78年比起我出生的49年,带来的震动不在其下。
我在黄土地上耕耘了一辈子,我就是黄土地塑造的作品。这土地亦同国家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生活也就因此加速了。一梦四十年。你可知我从前是吃草根野菜、蜀黍粗粮才勉强果腹的,怎么敢又如何能想,我可以过上随便吃白面的日子。整个80年代,如同小青河一样,日日都唱着欢快的歌。
我的生活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作为这大地上最不显眼的小草,无人在意他如何生长。因为意义匮乏,所以更要仰首长望,试图寻求到一线自己能够谱写的脉络,这是老徐教给我的生活的耐心。
我在土地上收割,老徐在公路上奔忙。我们家养的猪羊因为孩子们从后山割来了充足的草食而长得膘肥体壮,年年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很快,我们自己翻新了自己的家,又没过几年,买回来了全村的第一台电视。
要说也是真真是稀奇的紧!那一小块屏幕,怎么就能蹦出来那么多人说话呢。天天晚上下了地,邻里邻居的都搬个小凳子坐到我们家的庭院里,扭开电视看里面的人说话。尽管想象吧,夜幕星河下的村庄,一点一点的灯火全是这人间的人间的模样。要说这岁月啊,原本是一本厚的无人愿意翻看的书,因为有了生活的耐心,所以能拆开成一个个短句子,像是这日子不配长似的。
但自从我搬了这新家,就少再听到过去夜晚的声音了。那些个虫儿、鸟儿、还有蝈蝈整夜整夜的响着,用我小儿子的话说,那时候“水一样的夜到处都是涟漪”。我们都是庄稼人,不懂什么“轻罗小扇扑流萤”的美妙意境,只能记得那时大家团坐在一起的安逸与祥和。
我的四个孩子们,慢慢地也都上了高中,也不再像从前非得我用扫帚用鞋子痛打他们才肯挪去学校的时候了。尤其是我最小的儿子,在1996年成了我们家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那样的喜悦难以名状,就如同丰收年代整片大地上瓜熟蒂落,一切都有着一种异样圆满的成熟感,瓜果都过肥过重,圆溜溜地垂在那里,成了一段雏形的永恒。我愿意这样的永恒拖得长之又长。那个夏天,平日里聒噪的蝉鸣听着都成了乐章。正是怀着如此接近懵懂的期望,所以坚定地相信着,我们一家的梦可以飘荡。
直到1997年。老徐倒下了。
像这世界上所有的故事一样,就算是孙悟空一路斩妖除魔也总有挫折苦难。老徐带着我的世界一齐天旋地转地倒下了。他才四十七岁。命运就用脑溢血剥夺掉他行走的权利了。
我并不愿意回忆他人生最后的二十年,因为太苦了。起初我不信命,我说老徐没事,我带着你去看病。我就从村里借了板车,把他放上去找了壮小伙拖去县里看医生。世纪末的那几年,孩子们都离开家去闯荡了,他只剩下我。
我带着他跑县里,跑省城,那几家医院的路我都跑熟了。我第一次去省城给他瞧医生,不认路。路牌上写的航海路,我在那条路上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跑到太阳都落下去了,一抬头看路牌,还是航海路。
我终究是认了。这就是命安排给我的迷宫。
他在家里,降压药吃了一把又一把,可人却吃得越来越离不开床榻。我看着他迅速地消瘦了,他人本来就瘦,那时已是瘦的不成样子了。
我问他,老头子你难过吗。他的涎水兜不住,晃呀晃地流下来了,前襟一片黄渍。我不懂为什么要让他经受如此折磨,从前那样一个精神俊朗的人,能驱车奔忙千里之外靠路吃饭的人,如今要让人推着他行走。
他在黑暗里伏起的小小的身子,真是我后来岁月里再也翻不过去的一座山丘。
四个孩子纷纷成家立业,我的孙子孙女都有了六个了,他还是坐在轮椅上。有很多次我去小青河边,丰水期的河流有些水量了,一遍遍地冲着岸边的石头,我想问它一些事情,可最后也没能张开嘴。
我少年时候和老徐认识不久,他就在院子里为我栽下一棵石榴树。石榴树的花热烈又灿烂,晴天时候像极了喜盈盈的吹喇叭小人。我看着树又准备结下新一年的果实,种下树的人就在树下昏昏欲睡着。日子就像这样过去,一个晴天过后是另一个晴天。
我在庭院里养鸡养兔子,孙女们放假回家很喜欢逗小兔子玩,我说畜生脏,没一个搭理我的。本来有养猪,有一天晚上猪仔突然跳槽了,大猪把辛辛苦苦围起来的围栏给撞塌了,动静大得要把沉沉的黑夜都撕碎了。我提着手电筒,瞌睡的不行但还是要去逮猪。你瞅瞅,那没良心的小畜生哪值得我这么做啊。所以干脆就不再养了。二零零几年的时候,家里还是烧柴火拉风箱。孙子孙女每次回来我都得给他们宰只鸡给他们吃,可他们哪次都吃得那么少……
孩子们稳定下来后,好几次说要带我们离开村庄。但是我和他没有一个能离开。他温柔,我急躁。我照顾他了二十年,也没能把我急躁的性子磨平。你问我后不后悔嫁给他啊?那是不可能后悔的。我不到二十岁就跟着他了,跟他结婚五十年,三十年为生计奔波,二十年我为他奔波。这是我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2015年末的冬天,我去给他端饭,再回来时候他已然停下了呼吸。他就这么悄没声的走了,他就是离开也是跟他这个人一样,不愿意再添麻烦。我看着他渐渐冷下来的身体,慢慢回忆这五十年,我知道我们已经走过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我们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还得要我继续为他找。
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小青河。
枯水季节的小青河
清晨宁静,只有早起的农人和飞鸟的声响。我小时候,也是这么顺着这条路、顺着河流往前走着。不敢高声语,恐怕捅破了这薄如蝉翼的晨色。咱们脚下的这座桥,是90年代后来修的。先前政府修过一次桥,可惜质量不好,不如后来修的这个。今年是枯水季,这路两旁的沟渠,是用来引丰水期的小青河里的水来灌溉的。
有河的地方就有村庄,有村庄就有农田,有这一望无际的农田,就有绵延不绝的希望。你看如今这河道两岸都是沙子,所以从前也叫沙河。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我的小青河。在我的少年时代,有很多调皮蛋会站在水里抓小鱼,因为那时水清鱼也多,这样的情况在五十年前还是常见,但如今就是丰水季节也没人愿意来这里了,太脏了。
她已经是一条陈旧的河流啦,总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我也总归是老了。我生命的河流也陈旧了。
你看这河流荣枯有度,人又能有几个春秋呢。她带来了我的生命,也带着我一起走了七十年。虽然是大地上最渺小的一个人,喜怒悲欢除了自己也没人在意,可在杂乱的生活里能有多少清楚的事情供自己发掘。我从未参透过天机,也握不住命运,我存在过的幸福都源于我自己的双手。因为我参不破,所以歧义丛生,我在人世河流里行走七十年,在丛生的歧义里采撷自己愿意去相信的,充作我生命的意义,对错无关紧要,只要我活得高兴。
我想要我的孩子们都勤劳踏实,这是老徐家一贯的老传统。我想要每个徐家人都和老徐一样,都成为让人敬重的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不要恨天光太熹微,要自己成为太阳。回家吧,我已经说渴了,得去喝一杯茶啦。
李凤莲2019新摄照片
写在后面:
李凤莲是我的姥姥。
她脾气火爆,性子直爽,但是心地善良又柔软。她生在1949年,小学毕业。和姥爷徐瑞朋在1968年结婚,此后在1970-1978年陆续生下二女二子,二女二子又给她带来了六个孙辈,其中她的长孙女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所谓四世同堂。
我姥姥姥爷都是小学学历,却把他们的孩子都培养成了大专以上的学历。特别是他们最小的儿子,在读完大学后继续读了硕士读了博士,已然成为大家庭里的楷模。
她少年贫苦,青年勤恳,老年被疾病拖困,70岁才正式离乡去往外面的世界。她守着黄土地耕耘一辈子,明明只应该是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却也同时是,这个时代的守望者。
文案 | 许梦珂
录音 | 邵明霄音频后期 | 吴明爽编辑 | 唐文锋 陈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