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陳侃理:“葉書”與“諜記”

先秦秦漢史 先秦秦汉史 2020-10-06

“葉書”與“諜記”


陳侃理 


(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


《史記》屢稱“諜記”、“譜諜”、“繫諜”,後世通用“牒”字,指記載世系、年代和君王謚號的書。這種書在戰國秦漢時期相當流行,是司馬談、司馬遷參考的重要資料。上古諜記亡佚已久,依靠新發現的松柏漢牘《葉書》,現代學者纔對諜記的形式和內容有了較直觀的認識。[1]不過,關於“葉書”題名的具體含義,及其與《史記》中的“諜”如何聯繫起來,學者還有不同看法。李零認爲,“葉書”即“牒書”。牒是爲檔案記録的零散簡牘,將之彙編成冊,稱爲牒書。[2]陳偉則主張“葉”應讀爲“世”,指帝王世系。[3]前者從形式和成書過程考慮,後者依據書中內容的屬性。兩說並立,皆有理據,也都有缺憾。前者不曾說明“牒書”的內容爲何主要是年世。後者則未能解答:秦漢的世系之書爲什麼以“葉”、“諜”這些從“枼”的字命名,而不用當時已經通行的“世”字?


松柏漢牘《葉书》正面局部

(圖片來自互聯網)


在2018年8月18至19日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所主辦的第七屆“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論壇”上,我報告了論文《松柏漢牘〈葉書〉考》,旨在釐清這塊木牘的內容,爲用它來研究秦漢的時間秩序做準備。文中嘗試解釋“葉書”題名的含義,感到兩難,覺得從根本上還是要解決“牒”和“世”的關係問題。恰巧,參加此次會議的郭永秉提交了論文《說表示“死”義的“世”字》[4],涉及戰國時期“世”字的孳乳。我讀後受到啟發,在會上略陳己見,嘗試從文化史角度解釋“枼”的字義引申及其分化字的演生,最終落到如何理解“葉書”的“葉”。我認爲,“葉書”指排列世謚、年代的書。君主死後獲得謚號,在簡牘上記録“某謚某君若干年”,即爲一“牒”,號曰一“世”。後代編牒成冊,合爲一書,便是諜記、世本。“葉書”、“諜記”、“世本”,用字分化,名稱各異,而追根溯源,其實一也。


那次發言沒有準備,論述十分粗糙。論文集征稿時,討論松柏《葉書》的專文暫時還不能發表,故而整理看法,草成此篇,聊以塞責。學識謭陋而探索艱險,不得不勇於推論,思考很不成熟,敬請讀者方家批評指正。


“枼”及相關分化字


秦漢簡牘和古書中常見的“葉”、“世”、“諜”、“牒”等字,都是從“枼”分化出來的,上古音同屬葉部或月部,主要元音相同。郭沫若指出,“枼”是“葉”的初文[5],而劉釗、裘錫圭等學者則糾正《說文》的誤解,闡明了“枼”與“世”的關係。[6]裘先生說,“枼”字爲了象樹葉之形,將樹木一起表示出來,而“世”字取自其上半部,是由之分化而成的。[7]這在文字學上是準確而明瞭的分析。[8]至於“枼”如何獲得“世代”的含義,裘先生認爲是“由於樹葉一年一生”而引申出的。此說未見確據。人生數十年,而樹葉生凋僅一春秋,長短不侔,且花草一年一生者多,似乎不一定要取樹葉爲譬。這點還讓人有所疑惑。


“枼”字表示{世}這個詞,義爲“世代”,由來很久。兩周銅器銘文中的“枼”字,幾乎都用作“世”。毛詩《長發》“昔在中葉”傳亦云“葉,世也”,用“世”解釋“葉”。不過,樹葉究竟是如何引申出世代之義的呢?對此別有兩種異說,也都不能讓人完全信服。


其一,以爲樹葉層層疊疊,形似人之世代。《文選》卷五左思《吳都賦》“元功遠致,雖累葉百疊,而富彊相繼”,李善注:“葉猶世也。”林義光《字源》卷二云“草木之葉重累百疊,故引申爲世代之世”[9],應是根據此注。細審原文,意謂伐吳功臣富強百世不絕,如同樹葉重重疊疊。此處的“葉”既云“百疊”,便不宜直接訓爲“世”;即便在此特定語境中有“世”義,也是來自文學上比喻和假借的雙關[10],不能當作字義引申來看。


其二,音近通假。李孝定《金文詁林讀後記》卷六云:“至以一葉爲一世者,聲近通假耳。”[11]據此說,則樹葉與世代本無意義上的關聯,僅是因爲古無專門表示{世}的字,而借用表示樹葉的“枼”字來假代罷了。那麼,{世}這個詞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世”字出現確實晚於“枼”,不見於商代。“枼”在殷商甲骨文中只用作地名和人名。[12]從西周中期開始,青銅器銘文出現“世”字。根據學界目前的認識,同時期的“枼”也用於表示“世代”的{世},而尚未發現其他表示{世}的字。可以說,{世}這個詞一出現,就與“枼”或其變體“世”字固著在一起。字形與詞義之間不應該毫無關聯。


根據以往的認識,“枼”除分化出“世”字表示“世代”,還朝著另一個語義方向發展,分化出與簡札、書籍相關的“牒”和“諜”。仔細考察這兩個字在秦漢時期的用法,可知實有分別:“牒”字與{世}絕緣,而“諜”仍包含{世}義。


“牒”,是秦漢文字中用來表示“簡札”的專字。《說文》片部:“牒,札也,从片枼聲。”《說文》木部又云:“札,牒也。”兩字互訓。段玉裁注“牒”字曰“牒之言枼也,葉也”,指出牒的簡札義來自于竹木簡札類似葉片平薄形狀。從現有資料看,秦滅六國以後,表示簡札的{牒}固定用“牒”字來表示,至兩漢而未變。陳偉注意到,“在秦漢簡牘中,書頁意義上的用字通常直接寫作‘牒’”[13]。比較典型的用法,如《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所收秦律令,有“以尺牒牒書當免者,人一牒”(簡348)云云,稱“尺牒”、“牒書”、“一牒”,三個“牒”字(第二字原爲重文號)都表示作爲物體的簡札。翻檢所見,只有睡虎地秦簡中抄寫年代較早的《封診式》有一處用“諜”表示{牒}[14]。除此之外,不僅律令、官文書一律用“牒”字,如睡虎地《秦律十八種》、里耶秦簡、岳麓秦簡律令和奏讞書文獻以及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和《奏讞書》、西北邊塞出土簡牘文書等;而且屬於私人文書的馬王堆一號漢墓、謝家橋一號漢墓、毛家園漢墓、鳳凰山八號漢墓等墓葬出土遣策,也都用“牒”字表示簡札,一概不用“枼”、“葉”等字。傳世的漢代文獻也大都用“牒”表示簡札。如《淮南子·齊俗》云“夫竹之性浮,殘以爲牒,束而投之水則沉”,以竹片爲牒;《史記·封禪書》稱漢武帝封禪用的玉版爲“玉牒書”,《漢書·郊祀志》同;《漢書·路溫舒傳》稱“溫舒取澤中蒲,截以爲牒,編用寫書”,這是以蒲草代簡札;《漢書·匡衡傳》云匡衡才學無雙,卻因缺少入朝爲官的門路而“隨牒在遠方”,又用“牒”表示書寫在簡札上的戶籍、官簿。


“諜”,後世多用於表示“間諜”,在漢代文獻中又用於表示“譜牒”的{牒},指記載年世的書,不像後代那樣習用“牒”字,與同時期的“牒”字用法也有區別。《說文》言部:“諜,軍中反間也。从言枼聲。”段玉裁注:“《太史公書》借爲牒札字。”此說不確。實則《史記》對“諜”字的用法與“牒”區別明顯,專指譜牒類文獻,而不用來表示一般的簡札。《史記·三代世表》序云:


余讀諜記,黄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曆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夫子之弗論次其年月,豈虚哉!於是以《五帝繫諜》、《尚書》,集世紀黄帝以來訖共和,爲《世表》。


《史記·三代世表》南宋覆刻景祐監本

(“仁壽本”影印)


三次提到前世流傳至漢的譜牒,都用“諜”字表記{牒}。“諜記”下司馬貞《索隱》曰:“諜音牒。牒者,紀系謚之書也。”可知,小司馬認爲表記譜牒之{牒}的正字應从“片”,所見寫本之字則作从“言”的“諜”。《十二諸侯年表》序兩次提到譜牒,一次說“太史公讀春秋曆譜諜”,一次說“譜諜獨記世謚”,也都用“諜”字。這些不符合唐宋以後用字習慣的情況非出偶然,而是保存了《史記》古本的舊貌,反映出司馬遷習慣用从“言”之“諜”表記“譜牒”,而區別於表示“簡札”的“牒”字。[15]這樣的用字習慣在《漢書》中延續下來。《漢書·楊雄傳》録雄《反離騷》曰“靈宗初諜伯僑兮”,謂伯僑爲譜牒中的初祖;注引應劭曰“諜,譜也”,說是。《漢書·藝文志》曆譜類有《漢元殷周諜曆》十七卷,當是以漢元年爲起點上溯商周王年、世系的書,其字作“諜”;又著録《太歲諜日晷》二十九卷,“諜”字原譌作“謀”,王念孫指出是因唐人諱“世”,將所从“枼”的上半寫成“丗”而致譌[16]。這個譌誤可以佐證原文从“言”不从“片”,因爲並沒有从“片”从“某”的字。


《史記·太史公自序》蔡夢弼本

(“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中保留的“諜”字


漢代文獻之所以用“諜”而非“牒”表示譜牒,應是爲了容納譜牒“記載世系”這層含義。前文已經說明,“牒”是秦漢時代中表示“簡札”的專字,取其形狀平薄如同葉片之義,並用意符“片”加以明確。記載世系的譜牒寫在簡札上,卻不用“牒”字,說明其用从“枼”的字表記,是要取“簡札”之外的“世”義。


从“枼”之字的演化,似乎出現兩條分岔路:一條路走嚮世代的“世”,一條路走嚮類似於樹葉的薄片“牒”。“諜”字則既可指書簡,又未脱“世系”的意味。松柏漢牘題名“葉書”的“葉”字,也與“諜”類似。李零、陳偉兩位先生分別將“葉”的讀爲“牒”和“世”,意見的分歧難定,恐怕也是因爲這個字的用法本就兼具兩重含義。


對於“葉書”、“諜記”解釋,在“牒”、“世”之間選取任何一義,都難以得到完滿的答案。“葉”和“諜”的多義性,只能通過在“牒”、“世”兩義之間建立聯繫纔能夠解釋。中大會上關於“即世”一語的討論讓我想到:“世”與“牒”之間,確有可能存在某種紐帶。


“即世”的本義及引申


“即世”,屢見於《左傳》、《漢書》等古書,意爲死亡。這是眾所周知的。但“死亡”義無法從“即世”二字的字面得出,應是通過引申或隱喻生成的,而傳統解釋還不能讓人滿意。


《左傳》成公十三年,晉吕相奉命出使秦國,與之絕交,其辭屢見“即世”。比如“獻公即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晉”,“文公即世,穆爲不弔”等,其中的“即世”都是指國君的死亡。《左傳會箋》云:


《越語》“先人就世”,韋注:“就世,終世也。”“就”、“即”同義,“就”訓爲“成”,“成”字有“終卒”之義,故韋以“終世”釋之。[17]


將“即世”與“就世”相聯繫,認爲“就”、“即”同義,是正確的。但“就”的“成”義卻是“即”所沒有的;又訓“成”爲“終”以牽合《國語》韋昭注所謂“終世”,更是迂曲。楊伯峻採擇《會箋》“即世”即“就世”之說,而不取其解釋,僅云:“漢魏人謂之‘下世’、‘去世’也。”[18]此解大意不錯,但仍然無法落實到字面上。“下世”、“去世”都是說離開人世,而“即”、“就”共同的字義是接近、到達,正與“下”、“去”相反。《左傳》此文中還有一例: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


這是說,秦穆公、晉襄公死後,秦康公、晉靈公各自坐上君位,文例與《國語·越語下》的“先人就世,不穀即位”相同。高木智見把“即世”、“就世”中的“即”與“就”理解爲“到達某個地方或者達到某種狀況,或者說佔有某個位置”,因而“即世”、“就世”可以解釋成“佔有那個叫做‘世’的地方或者位置”。至於這裏的“世”指什麼?高木先生認爲當是“表示血族連續”,故而是“始祖以來祖先譜系中末端的位置”。[19]這個看法頗有洞見,只可惜他沒有進一步解釋:{世}這個詞爲何能夠表示祖先譜系中的位置。


郭永秉在提交此次會議的《說表示“死”義的“世”字——附〈容成氏〉“各得其世”解》一文中,提出了另一個看法。他認爲,“世”是東周以後逐漸發展出來的對“死亡”的委婉表達,而“就世”、“即世”類似於“就死地”、“即杳冥”。此說的困難之處在於,從動賓結構的複合詞“即世”、“就世”可表示“死亡”這一點,無法推定單獨的“世”字有“死亡”義。後者缺少直接的書證,學者也尚未從語言文字發展的角度給予充分解釋。如果僅用後世觀念來解釋上古的現象,說服力是有欠缺的。不過,郭先生在文中舉出戰國文字中表示“世”的“殜”、“”等字,讓我對“即世”的本義及其“死亡”義的來源產生了新的想法。


”字三次出現在戰國時期中山國的銅器銘文中,張政烺認爲皆與“世”字同義。他說:“從‘歹’之字多有死亡意,古人謂終一人之身爲‘世’。……‘世’字在西周金文中行用已廣,戰國時,隨著語義的分化造此新字(引案:指“”字),大約因意義不大,終歸淘汰。”[20]張先生的意思是,“世”有終一人之身的含義,與死亡相關,故被加上意符“歹(歺)”,作爲表示世代之{世}的專字,並非“世”或“”本身就意爲“死亡”。因此,“”所从“歹(歺)”旁的表意功能顯得多餘,後來淘汰不用了。


戰國時與“”作用相同的字,還有常見於楚系簡冊文字中的“殜”以及比較罕見的从“死”的“”字。楚簡中“殜”、“”二字都用作“世”,可以按照在語境中的意思譯解爲“人的一生”、“時代”、“繼承”等,“時代”、“繼承”都是從“世代”亦即“人的一生”之義引申而來。所有用例都取“世”的常見義,沒有一例明確可證是表示“死亡”的。需要稍作說明的是上博楚簡《曹沫之陣》中“歿身就”一語。整理者原釋作“就死”,郭永秉認爲當是“”字,今從之。“就”與前舉《越語》“就世”、《左傳》“即世”同義。


“即世”一語,又頻繁出現在清華簡《繫年》中,都寫作“即殜”,从“枼”。比如:


〔鄭〕武公即殜,莊公即立(位),莊公即殜,卲(昭)公即立(位)。10


文例多達10餘條,不煩贅舉。這樣的用字習慣卻表明,對於戰國時期這個字的抄寫者或創造者來說,“殜”是直接從“枼”分化出來的,未必已經脫去“枼”的本義。既然“世”字的音形義關係尚未定論,不如將目光拉回到“枼”上,通過“枼”來思考“世”。這樣,或可在前人解釋的基礎上有所推進,說明{世}的意義來源及其與“枼”的關係。


我的看法是:“枼”先引申出簡札之{牒},從{牒}又引申爲{世}。金文“枼”和“世”指“世系”、“世代”的含義,來自王公貴族死後獲得謚號寫入簡札的制度。{世}之所以出現在西周中期,可能是因爲西周建立以後,宗法制度強化,及時用文字記録世系變得重要。記録世系的“枼”,原始形態應是在每一代王公貴族死後,將其謚號或廟號書寫在一片簡牘上,是爲一“枼”,即一牒。每牒記載一人,即表示一個世代,這是“世代”義之所出。從《史記》準確編年資料的可追溯的上限推測,西周晚期以後的“枼”應已包含君王的享國年數。在位的君主沒有廟號、謚號,年數未定,要等到死後纔寫進簡札、編入世系之書。這個過程,可稱爲“即枼(牒)”、“就枼(牒)”,也寫作“即世”、“就世”。它標誌著世代更替,產生出“世”的意義。又因爲“即枼(牒)”發生在死後,與死亡密切相關,被用來婉稱君主之死,所以楚系文字加上“歹(歺)”旁,寫作“即殜”、“就”。簡言之,{世}這個詞本就來自於記載世系的寫在葉片狀簡札上的譜牒。


前面已經講過,世代的{世}最早流行於西周中期,從一開始,就用“枼”或其省文“世”字來表示。兩周金文中常見“世世”、“萬世”、“世萬”、“世子孫”,也常見“永枼”、“萬枼”、“枼萬”等詞語,其中的“世”、“枼”按照後代的習慣讀爲世代的{世},都很通順。但有一例較爲特殊,值得分析。《宣和博古圖》卷著録一件北宋宣和五年(1123)青州臨淄縣民在齊故城遺址耕地時發現的青銅器“齊侯鎛”[21],郭沫若改稱“叔夷鐘”,有長篇銘文,講叔夷有功於齊靈公,以其所賜吉金鑄鐘,用於祭祀祖先,請求賜福。銘文最後說:


女(汝)考壽邁年,永保其身,卑(俾)百斯男。而埶斯字,肅肅義(議)政,齊侯左右,母(毋)疾母(毋)已。至于枼曰:“武靈成。”子子孫孫永保用亯(享)。


大意是說保佑自己長壽,多子多福,能夠長久地在齊侯身邊參政輔佐,子孫後代永寶用此鐘。唯“至于枼曰武靈成”一句,相當費解。郭沫若在《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中說:


“枼”即“葉”之初字。葉,世也。“成”讀爲“誠”。言至於後世,使人讚嘆曰:“桓武靈公,誠然武靈也。”語因顧韵,故倒出之,極有風致。[22]


他將文中的“枼”增字解爲“後世”,又讀“成”爲“誠”,認爲當在齊侯謚號的“武靈”之前,由於照顧押韻而後置。其說迂曲難從。此處的“枼”應指譜牒,即記載世系的簡札。“至于枼”是說死後謚號被寫到簡札上,而武、靈、成三字皆爲謚號。整句話的意思是:以武、靈、成這樣的謚號,寫入記載世系的簡札。這裏所謂的“至于枼”,不能用後代習慣的“世”來解釋,而可視爲傳世文獻和楚簡中“即世”、“就世”、“即殜”、“就”等的同義語。


“枼”指死後寫入的簡札譜牒,還有一個旁證。清華簡《鄭文公問於太伯》中述及鄭國先君,云“枼及吾先君武公”、“枼及吾先君莊公”、“枼及吾先君邵公、厲公”,皆用“枼”字,整理者讀爲“世”,是可以的。但是否簡單理解爲世代繼承的意思,還可以推敲。文中談及當世君主時則用了不同的表述,稱“今及吾君”,而不說“枼及吾君”。“枼”很可能只適用於死去的先君,因爲他們已經以其謚號寫入譜牒,在編“枼”而成的書中佔據一“枼”的位置,成爲一“世”。在位君主還未進入譜牒枼書,既未“即枼/世”,也就不能稱“枼/世及”。


理解了“世”的原初意義來自譜牒,就可以解釋,清華簡《繫年》中“卲(昭)公、冋(頃)公皆殜”(簡99-100)的“早殜”,本義是“早早地被寫入牒”,指其在位時間短[23];清華簡《鄭武夫人規孺子》中“今吾君既枼”(簡5),可從整理者讀爲“即世”,或從本字讀,將“枼”理解爲名詞用作動詞。“殜”單字的本義都來自“枼”,既指記録的載體“簡札”,又指記錄的內容“世系”,但沒有“死亡”的含義;動賓結構的複合詞“即世”、“即殜”,纔是用標誌死亡的儀式委婉地表達“死亡”之義。


附帶一提,戰國齊陳侯午錞等器用“”表示{世},與“殜”、“”一樣,是“枼”的一種繁化。這種繁化,可能受到“即世”與“即立(位)”對舉的影響。加上意符“立”所隱含的意思,可能是將枼書系譜中那一牒或一個行格也當作類似於人君宝座的一種“位”了。


編枼爲書


記載一個個大小王公貴族年數、謚號的簡札,被後人依次整理編連起來,就成了“枼書”,司馬遷稱之爲“諜記”,而松柏漢牘題曰“葉書”。由於{世}義來自於{牒},這種書的名稱無論最初如何稱呼,用什麼字來表記,都同時包含“編牒”和“世系”兩方面的意涵。前者逐漸淡化,而後者長期保存。


傳世文獻記有一類被叫做“世”的書,其實就是“枼書”、“諜記”。《國語·魯語上》:“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周禮·春官·小史》云:“小史掌邦國之志,奠(讀爲定)繫世,辨昭穆。”所謂“世”即“枼書”,主要是縱嚮記載父子相承的大宗直系;“昭穆”指族譜,旁行斜上,重在顯示橫嚮的兄弟行輩關係。《國語·楚語上》記楚莊王時申叔時回答士亹問如何傅太子,首先是“教之《春秋》”,其次便是“教之《世》”,“以休懼其動”。申叔時說“世”的內容是“昭明德而廢幽昏”。舊解較爲勉強,未得正鵠。韋昭注曰:“世,謂先王之世系也。……爲之陳有明德者世顯,而闇亂者世廢也。”僅將“世”理解爲先王的世系,並不能說明何以其中包含彰顯明君而貶黜昏君的內容。《周禮·春官·瞽矇》賈公彥疏引《國語》古注云:“先王之繫《世本》,使知有德者長,無德者短。”此解近於徐元誥《國語集解》引陳瑑所謂“蓋教之以知其祚之短長也”[24],以爲《世》記載年數,是讓人瞭解昏君、明君享國時間長短不同。其說仍未達一間。實則“世”指“世書”,亦即“枼書”、“諜記”,所記除年數外,還有謚號,包含對每一代貴族君主功過的褒貶。這就是所謂的“昭明德而廢幽昏”,從而能對太子的舉動起勸誡作用。


《楚語》教太子以《世》的這段話,說明“枼書”、“諜記”在春秋戰國時期很受重視,成爲貴族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還找不到直接的證據,從東周的情況和古史記載的精確程度推測,“枼書”的編輯可能始於西周中期,最初大約只記謚號、世系,西周末年以後增加了享國年數。到了春秋戰國時期,世系又被不斷往前追溯,以塑造當代貴族的上古起源。故司馬遷說“余讀諜記,黄帝以來皆有年數”,而不敢輕易信從。


“枼書”、“諜記”在漢代還多有保存,爲司馬談、司馬遷所利用,成爲《史記》編排世系和年代的主要依據。今天已經無法見到司馬氏父子所用的“諜記”原本,即便《世本》也亡佚已久,僅有面目難辨的輯本。松柏漢牘《葉書》首次明確地呈現了這類書的面貌,其正面篇題後的前四行作:


昭襄王五十六年死。


大(太)上皇帝三年死。


始皇帝卅七年死。


胡胲三年死。


牘文依次羅列四代秦君的謚號和享國年數,最後以“死”作結,印證了“即枼”與死亡的關係。[25]其中胡亥稱名而不稱“二世皇帝”,蘊含貶義。[26]


根據松柏《葉書》的提示,還可以發現《史記》中有不少“諜記”舊文。比如《魯世家》:


三十七年,悼公卒,子嘉立,是爲元公。


元公二十一年卒,子顯立,是爲穆公。


穆公三十三年卒,子奮立,是爲共公。


共公二十二年卒,子屯立,是爲康公。


康公九年卒,子匽立,是爲景公。


景公二十九年卒,子叔立,是爲平公。


文中列舉魯公的在位年數、謚號,父子世襲關係,這些都是“諜記”“枼書”的核心內容。[27]魯國編年史在當時已經中斷或者亡佚於後世,但“譜牒”類文獻史料卻保存下來,爲《史記》所用。今本《史記·秦始皇本紀》之末後人附益的秦君世系,記載秦襄公至始皇的謚號和在位年數,也是典型的枼書。其形式是:


襄公立,享國十二年。初爲西畤。葬西垂。生文公。


文公立,居西垂宫。五十年死,葬西垂。生静公。


静公不享國而死。生憲公。


憲公享國十二年,居西新邑。死,葬衙。生武公、德公、出子。


司馬貞《索隱》以此“當據《秦紀》爲說”。今案《史記·秦本紀》主要依據秦的編年史《秦記》,與此性質相異而所記年數不同,可知此處文字反映的是一種《史記》未採入的秦“諜記”。書名無論稱“葉”還是稱“諜”,都包含有世系的含義。


松柏漢牘《葉書》的正面以一代帝王爲一行,背面則從漢文帝元年開始,以一年爲一行,形式不同,且世系的意義減弱。這部分是否屬於《葉書》,抑或是另一部書呢?李零在文中提到,他看到荊州印臺M60漢墓出土竹簡有很清楚的自題“葉書”。[28]據發掘者介紹,這部《葉書》類似睡虎地秦簡《編年記》,內容有秦昭王、秦始皇和西漢初年的編年、記事。[29]可見,西漢初人把逐年編年記事的書稱爲“葉書”。陳偉據此將沒有自題名的睡虎地秦簡《編年記》改題爲《葉書》。[30]這種一年一條的“葉書”應是由一年一牒的記録彙編而成,是一世一牒的記録複雜化的結果,可能受到《春秋》類文獻的影響,編年爲記,而淡化了世系的意味。


戰國時期可能還存在以一“枼”爲一“年”的用法。1979年陝西鳳翔縣高莊野狐溝一號戰國晚期墓出土一件中山國青銅鼎,銘曰:


十四枼,右使車(庫)嗇夫,工(籌),冢(重)二百六十二刀之冢(重)。


此爲典型的工官題名,其中“十四枼”只能是紀年。“枼”字原文从“艹”从“木”,李學勤釋爲“枼”,應是正確的。[31]但李先生又說此字讀爲“世”,假借爲“歲”字,似有未安。[32]今案,《禮記·曲禮》“去國三世”,《釋文》引盧植、王肅注:“世,歲也。……萬物以歲爲世。”[33]意謂“世”有“年歲”之義,非云“世”、“歲”二字通假。[34]王念孫說:“《晏子·雜篇》曰‘以世之不足也,免粟之食飽’,《史記·淮南傳》曰‘萬世之後,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漢書·食貨志》曰‘世之有飢穰,天之行也’,皆謂歲爲‘世’。”[35]這是從先秦秦漢的語言現象,歸納出“世”字有“年歲”的含義。古人以爲,“世”的這個含義從草木一歲一枯榮而來,現在推測,此義更有可能來自於以一年爲一牒(枼)的編年記事法。


結論


根據上文的討論,“枼”字的分化過程可以從文化發展的角度,重新梳理和解釋。


“枼”本義是草木的葉子,戰國時期分化出从“艸”的“葉”字。由草木葉片平薄的形狀,“枼”又引申爲竹木簡札之義,在戰國晚期的秦系文字中分化出專用於此義的“牒”字。


 “枼”還與其變體“世”字一起,在西周中期以後的金文中表示“世代”的意思。西周時期,隨著宗法制度的完善,及時書面記録先王先君名號形成制度。當時人在周王和封建貴族死後,隨即將世系、謚號寫在簡札上,一人一牒,是爲一世,依次編入專門的冊書。“枼”、“世”二形所表示的“世代”之義,就是由此而來的。


“世代”之義引申自記載世代的“譜牒”,此二義在兩周時期的用例中往往難以分割。銅器銘文中的“萬世”、“世世”,同樣可理解爲“萬牒”、“牒牒”。由於秦漢以來“世”、“牒”音義分離造成的認知習慣,這個現象在今天顯得有些難以理解。但考慮到周代“世”、“牒”、“葉”語音相同、意義相關,恐怕只有從這個方嚮思考,先秦秦漢古書和楚簡中常見的表示死亡的“即世”、“就世”,纔能得到合理的解讀。


“枼書”記載世系,與死亡有密切關係,戰國時又造出从“歹(歺)”的“殜”字,專門用來表示{世}。這個字从“枼”,進一步說明:“世代”的{世}是從記載世系的{牒}分化出來的,而直到戰國中後期,兩個詞的音、義應該還沒有分離。


在表示簡札的專字“牒”分化出來以後,漢代人有意地另用从“言”的“諜”來表示記載世系的簡冊,稱“譜諜”、“諜記”、“繫諜”。這個“諜”字尚未脫去“世代”的意涵,與簡札之“牒”相區別。印臺漢簡和松柏漢牘的題名“葉書”,既然不用當時已經通行的“牒”或“世”字,也應當讀如其字。“葉書”與“諜記”兼容“牒”、“世”兩義,透露出上古家族制度與書記文化發展的蛛絲馬跡。


2018年11月26日初稿

12月26日修改

2020年10月1日修訂


修訂後記:本文原刊田煒主編《文字·文獻·文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此次僅做了文字上的修訂,主要觀點沒有改動。


注釋:

[1] 《葉書》木牘2004年出土於湖北荊州松柏M1號漢墓,介紹見荊州博物館《湖北荊州紀南松柏漢墓發掘簡報》,《文物》2008年9月,第29頁。這枚木牘兩面抄寫,題有“葉書”二字的一面(正面)順序羅列秦昭襄王至漢武帝諸國君的在位年數,另一面(背面)則逐一列出從漢文帝前元年(前179)至漢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共46年間每一年的紀年,還在紀年下按照數字從大到小的順序書寫“年若干”,起於“年卌六”而終於“年一”。木牘現在荊州博物館展出,並附有釋文。


[2] 見李零《視日、日書和葉書——三種簡帛文獻的區別和定名》,《文物》2008年第12期,第77-78頁。


[3] 見陳偉《秦漢簡牘〈葉書〉芻議》,《簡帛》第10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8-89頁。


[4] 該文修訂後收入田煒主編《文字·文獻·文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


[5]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第208葉A,朱鳳瀚等整理《張政烺批校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中冊,中華書局,2011年,第459頁。


[6] 參看季旭昇《說文新證字釋》卷三,藝文印書館,2014年,第158-159頁。


[7]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21頁。


[8] 于省吾認爲“世”是在“止”上增加一點或三點分化出來的字(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中華書局,1979年,第461-462頁)。今案“世”字不見於商代,而在西周甫一出現就與“枼”通用,可見兩字聯繫緊密。甲骨文中的“笹”,可以認爲是“枼”保留象葉之形的主體,而將“木”旁替換爲“竹”旁。今不取从“止”之說。


[9] 轉引自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二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74頁。


[10] 類似的用法常見於魏晉以後,如左思《詠史詩》“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庾信《哀江南賦》“昔三世而無慚,今七葉而始落”等。


[11] 轉引自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五冊,第982頁。


[12]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年,第654頁。


[13] 陳偉《秦漢簡牘〈葉書〉芻議》,《簡帛》第10輯,第87頁。


[14] 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簡91-92:“即疏書甲等名事關諜(牒)北(背)。”


[15] 此外,今本《史記·太史公自序》述《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著作之意,兩次用到“譜牒”一詞,今通行本字皆作“牒”,南宋初覆刻北宋國子監刊十行本、十四行《史記集解》本並同(十行本據台灣二十五史編刊館1955年影印所謂“景祐本”,十四行本據鳳凰出版社2011年翻印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之北京圖書館藏本);但後一“譜牒”,南宋蔡夢弼刻集解索隱本及黃善夫刻三家注本皆作“諜”,其字从“言”(均據“中華再造善本”影印本)。我推測,應是北宋國子監校刻正史,根據當時的規範用字改“諜”爲“牒”,而南宋建安坊刻本加入《索隱》、《正義》時又受其他刻本或舊抄本的影響,保存了原字“諜”。此事不易確證,但並非全然無據。北宋真宗時官修的《廣韻》“諜”字尚有釋義“譜諜也”(余廼永校注《新校互注宋本廣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41頁),至仁宗時重修《集韻》,所收凡三“諜”字,釋義一云“安也,一曰軍中反間”,二云“《說文》‘軍中反間也’”,三云“言相次也”(丁度等編《宋刻集韻》,中華書局,1989年,第224-225頁),已刪去《廣韻》“譜諜”之義。可見,“諜”表示譜牒之{牒}的用法,到北宋中期已經不被官方學者認可。唐宋時期,“諜”字逐漸專用於表記“間諜”,而脫去表示“譜牒”的職能,北宋國子監官刻《史記》,所用底本中或已有改作“牒”者,校刻時受當時用字規範的影響,也可能以“諜”爲俗字,隨手改爲“牒”。至於《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中的“諜”字,若非“漏網之魚”,則或是因爲校刊者受司馬貞《索隱》所云“諜音牒”影響,認定原文作“諜”,纔得以“幸存”。


[16] 王念孫《讀書雜志》四之七“太歲謀”條云“謀當爲諜”,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78頁上。此外,《史記·陳𣏌世家》“題公生謀”,集解引徐廣曰:“謀,一作‘謨’。”索隱則云“注‘一作諜’,音牒”,可知今本“徐廣曰”中的“谟”在司馬貞所見的《史記集解》本中作“諜”,故司馬貞注音讀爲牒。這也是謀、諜兩字易譌的佐證。


[17] 竹添光鴻《左傳會箋》,遼海出版社,2008年,第267頁。


[18]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第861頁。


[19] 高木智見《先秦社會與思想——試論中國文化的核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02-103頁。


[20] 張政烺《中山國胤嗣壺考釋》,《張政烺文史論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509-510頁。


[21] 王黼《宣和博古圖》卷二二,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第392~394頁。


[22]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第208葉A,朱鳳瀚等整理《張政烺批校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中冊,第459頁。


[23] 據《史記·晉世家》,昭公、頃公分別享國6年、14年,不算太短,云“早世”或因死時比較年輕。


[24] 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485頁。


[25] 松柏漢牘《葉書》正面最後一行作“今皇帝七年”,記載在世國君的年數。這是秦漢時期的新發展,可能與逐年編牒的做法以及當時的新用途有關,不能反映西周、春秋和戰國前期的情況。


[26] 參看陳侃理《〈史記〉與〈趙正書〉——歷史記憶的戰爭》,《中國史學》第26卷,朋友書店,2016年,第32-34頁。


[27] 《史記·魯世家》的這條材料及上述解讀,承田天博士提示,謹此致謝。


[28] 李零《視日、日書和葉書——三種簡帛文獻的區別和定名》,《文物》2008年第12期,第77頁。


[29] 鄭忠華《印臺墓地出土大批西漢簡牘》,荊州博物館編《荊州重要考古發現》,第207頁。


[30] 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上冊第8頁。


[31] 此字釋讀有爭議。或以爲“年”之譌,朱德熙則認爲是“異”的省寫,假借爲“祀”,見《中山王器的祀字》,《朱德熙文集》第五卷,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72頁。但朱先生對《說文》“祀”字或體“禩”的摹寫有誤,實則原字與“異”字形相差甚遠,應該沒有直接關係。朱先生的這個看法很重要,故稍作辨析。此事承郭永秉先生提示,謹致謝忱。


[32] 李學勤《秦國文物的新認識》,《文物》1980年第9期,第27頁。


[33] 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一一《禮記音義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50頁。


[34] 案《禮記·曲禮》此文,鄭玄注云“三世,自祖至孫”,以世爲世代,較盧、王說爲通。但不妨“世”在別處有“年歲”之義。


[35] 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一《通說上》“世”條,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33頁上。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