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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宜輝 張傳官 蕭毅:馬王堆一號漢墓所謂“妾辛追”印辨正

先秦秦漢史 先秦秦汉史 2020-10-29

馬王堆一號漢墓所謂“妾辛追”印辨正*


魏宜輝  張傳官  蕭毅

提要: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印章的文字以往多釋爲“妾辛追”。本文通過對秦漢文字中“追”字和从“辟”之字的辨析,指出“追”字的釋讀是不正確的,所謂的“辛追”二字應爲一字的誤釋,該字實爲“避”字。“避”爲該墓墓主的名字。

關鍵詞:馬王堆一號漢墓;妾辛追;追;辟;妾避

1972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發掘,是中國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發現。據相關研究,該墓墓主爲第一代軑侯利倉之妻。[1]墓中出土印章一枚,方形,盝頂,穿孔,繫絲帶,文字長體橫排,陰文篆書。發掘者指出該印爲墓主名章,並將印文釋爲“妾辛□”。[2]這枚印章的圖像資料,最早的是發掘者在考古報告《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中公佈的一張照片(圖一),[3]雖然不太清楚,卻是其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所僅見的印面圖片,是學者們研究的主要依據。該印的摹本則在其後公佈,較早的見於周世榮先生《長沙出土西漢印章及其有關問題研究》一文(圖二)。[4]這一摹本後爲多種論著所收錄。[5]新近出版的《長沙馬王堆漢墓陳列》則公佈了該印較爲清晰的彩色照片(圖三)。[6]這些資料是我們接下來討論的基礎。[7]

图一:黑白照片 

图二:摹本 

图三:彩色照片
該印爲墓主之印、印文首字爲“妾”向無疑義,只是關於所謂的“辛□”,學界則多有討論,討論的焦點集中於“辛□”的性質是姓名還是人名及其文字釋讀這兩個問題上。陳直先生據發掘簡報的描述,提出“墓主人當爲辛姓,妾爲自謙之辭”的說法,並據墓中出土漆書“君幸食”、“君幸酒”推測墓主名爲“君幸”。[8]從公開發表的論著來看,唐蘭先生較早提出該印印文爲“妾辛追”三字;他還認爲“辛追顯然是墓主人的名,姓什麼就不清楚了”。[9]顧鐵符先生通過列舉漢印實例論證“從漢代印章的制度來說,男人稱臣,女人稱妾是通例,而且‘臣’或‘妾’後面都只有名,而無姓……凡是稱臣稱妾的都不冠以姓,因此,‘辛’決不是姓。也不是什麼辛氏”。[10]唐蘭先生的遺著《長沙馬王堆漢墓軑侯妻辛追墓出土隨葬遣策考釋》卻與前引其說略有不同,認爲“從漆奩裡面的印章來看,她的姓名叫辛追”。[11]關於所謂“辛□”的性質,顧鐵符先生的論證是十分充分的,“妾”後的印文只能是墓主的名字。王人聰先生在肯定其說的基礎上,又做了進一步的補證。[12]此說目前已爲學界廣泛接受。[13]至於“君幸”,只是根據當時有限的材料做出的一種推測;從其後各地出土的相同或類似格式的漆書文字來看,“君幸食”、“君幸酒”只是當時的吉語,與墓主姓名無關。而關於墓主的名字,除了有人將相關印文釋爲“辛”[14]外,學界似乎都接受了“辛追”這一釋讀,皆以“辛追”來稱呼墓主,“辛追”之名似乎已成定論。實際上,從文字結構和筆畫上看,該印中所謂的“追”字頗值得懷疑。雖然在秦漢文字中,有些作爲偏旁的“”會訛變作“”形,如“師”字或寫作,[15]“薛”字或寫作,[16]“歸”字或寫作,[17 ]但在先秦秦漢出土材料中從未見到過寫作“”形的“追”字。這個疑點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前賢對“辛追”這一釋讀也並不是毫無懷疑的。王人聰先生先是引錄該印釋文時在“追”字後加了一個問號,[18]後來又對該釋讀提出了明確的質疑,謂:

諦審《報告》所附照片,此字偏旁筆劃殘缺過甚,很難定爲“追”字。《報告》將此字存疑,闕而不釋,這樣處理是比較嚴謹的。[19]

我們認爲王先生的看法是非常有道理的。[20]根據上引印面照片,結合出土秦漢文字資料,我們認爲所謂“辛追”二字其實是一個字,該字實爲“避”字的一種變體寫法。秦漢文字中的“辟”字(旁)主要有如下四類不同的寫法(略以璽印與簡帛文字爲例):

表一:秦漢文字中的“辟”
其中,Ⅰ類“辟”沿襲了古文字的寫法,部分“辟”所从之“卩”旁訛變爲“尸”形;Ⅱ類寫法中“辟”所从之“卩”旁訛變作“”形;而在Ⅲ類寫法中“”形又進一步訛變作“”形,“”訛變作“”形又見於“師”、“薛”、“歸”等字的變化中(上文已提及)。而當“辟”的下方另有偏旁時,“卩”下之“口”往往可以省去,即演變成Ⅳ類寫法。將所謂“辛追”的寫法與上引秦漢文字中从“辟”之字相比較,可以看出所謂的“辛追”實際上應該是“避”字,其“辟”旁的寫法與上引Ⅳ類寫法如出一轍;“避”所从“辵”之“止”旁正位於“”形下方,故而省去“口”旁。該印中“避”字佔據了三分之二左右的印面,其佈局似有些與眾不同。不過,實際上,出於藝術的追求或美觀的需要,秦漢印中這種一字佔據一半以上乃至三分之二印面的雙字印比較常見。以類似的“妾某”印爲例,就有如圖四所示的一些例子:

圖四:秦漢印中的“妾某”印
這些例子或許可以作爲“妾避”這一釋讀的佐證。其中,即便不管印文內容,“妾嫇”用界格隔開,“妾嫣”用朱白分別,“妾嬰”、“妾䁝”第二字皆爲上下結構,皆可見這類印確有作爲雙字印的實例。從照片來看,“妾避”印的文字並不規整,甚至有些草率(如“辛”旁中部和下部的左右筆畫不對稱等),可見該印的製作較爲粗糙,很可能不是實用印,而是隨葬的明器(該印的材質,雖有泥、蠟、木等說法,[55]但均非實用印常見的銅質或玉質,亦可佐證這一點),因此“避”字的各個偏旁寫得比較分散;再加上該印保存狀況不佳,早年公佈的照片又比較模糊,摹本也不夠精確,[56]因此學者才將“避”字誤拆爲“辛追”二字。根據上文的論述,我們爲該印製作了如圖五所示的新摹本:

圖五:新摹本
其中,“止”旁下部橫向筆畫因刻製粗糙等原因,略向左突出了一小截(突出部分的筆畫較細,亦可見爲刻製失誤所致,而非正式筆畫)。漢印文字中,“止”旁一般作“止”形,但也有多種變體,其中有一類變體以往不爲學者所注意,那便是“止”的中豎筆未越過上橫筆向下延伸並與下橫筆連接的寫法,如“趙”字作,[57]“道”字作。[58]這種寫法的上橫筆向左延伸,與左豎筆連接,就與圖四“避”之“止”旁的寫法相一致。這種寫法在漢印中亦有所見,如“通”字作,[58]可資對比。綜上所述,馬王堆一號漢墓所謂“妾辛追”印的印文應改釋爲“妾避”,“避”爲該墓墓主的名字。
2018年7月初稿

本文作者:魏宜輝爲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張傳官爲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副研究員,蕭毅爲武漢大學文學院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

*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戰國秦漢簡帛文獻用字綜合研究”(17BYY131)、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古璽集釋”(14AYY012)、復旦大學“雙一流”建設項目“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子課題“北大漢簡《妄稽》整理與研究”的成果。本文先後蒙屈彤同學、徐興無先生、程少軒先生審閱指正,部分資料的搜集曾得到劉釗先生和喻燕姣女士的大力幫助,復蒙匿名審稿專家和魯明先生賜教,謹在此一併致謝。出处《文史》 2019 年第4辑

[1]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文物編輯委員會《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簡報》,文物出版社,1972年,第14頁。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文物出版社,1973年,上冊第156頁。陳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若干問題考述》,《文物》1972年第9期,第30頁。楊伯峻《略談我國史籍上關於屍體防腐的記載和馬王堆一號漢墓墓主問題》,《文物》1972年第9期,第38—40頁。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 田野考古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238頁。史籍的“利倉”,馬王堆二號漢墓出土印章作“利蒼”,見後書第25頁、彩版三。

[2]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文物編輯委員會《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簡報》,第13頁。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冊第129頁。

[3]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下冊第168頁、圖版179。

[4] 周世榮《長沙出土西漢印章及其有關問題研究》,《考古》1978年第4期,第272頁。

[5] 如王人聰《新出歷代璽印集錄》,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82年,第72頁、129號。周曉陸主編《二十世紀出土璽印集成》,中華書局,2010年,第178頁、編號三-SY-0124。湖南省博物館編《長沙馬王堆漢墓陳列》,中華書局,2017年,第57頁。

[6] 湖南省博物館編《長沙馬王堆漢墓陳列》,第57頁。

[7] 關於印面尺寸,前引諸書有1.6釐米、2.7釐米、2.5釐米等標注,本文以最晚出的記載2.5釐米爲準。爲便於討論,上引印面照片和摹本均已經過水平翻轉。

[8] 陳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若干問題考述》,第30頁。

[9] 《座談長沙馬王堆一號墓·關於墓的時代、墓主人和墓的名稱》,《文物》1972年第9期,第54頁。

[10] 《座談長沙馬王堆一號墓·關於墓的時代、墓主人和墓的名稱》,第55頁。

[11] 唐蘭《長沙馬王堆漢墓軑侯妻辛追墓出土隨葬遣策考釋》,《文史》第10輯,中華書局,1980年,第1頁。

[12] 王人聰《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璽印與封泥略說》,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文集:1992年馬王堆漢墓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選》,湖南出版社,1994年,第281—282頁;王人聰《古璽印與古文字論集》,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87年,第97—98頁。此文原載《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新第二期(1993年),今據上引論著引述。

[13] 陳松長編《湖南古代璽印》,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第64頁。

[14] 《座談長沙馬王堆一號墓·關於墓的時代、墓主人和墓的名稱》,第55頁。此說作者暫不知爲誰,待考;顧鐵符先生發言引此說,但謂其說“恐不可靠”。

[15] 羅福頤《漢印文字徵補遺》,文物出版社,1982年,卷六第4頁。

[16] 羅福頤《漢印文字徵》,文物出版社,1978年,卷一第10頁。

[17] 施謝捷《虛無有齋摹輯漢印》,(日本)藝文書苑,2014年,第616頁、第3632號。

[18] 王人聰《新出歷代璽印集釋》,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87年,第42頁。

[19] 王人聰《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璽印與封泥略說》,湖南省博物館編《馬王堆漢墓研究文集:1992年馬王堆漢墓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選》,第281頁;王人聰《古璽印與古文字論集》,第97—98頁。

[20] 魯明先生告知:《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中由王世民、周世榮撰寫的“馬王堆漢墓”辭條云“墓內又出‘妾辛追(?)’名章”(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第309頁),“追”字後施加問號,可見作者對該釋讀亦存有疑惑;然而《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二版該辭條則將問號刪去,徑表述作“墓內又出‘妾辛追’名章”(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15册,第253頁),介紹通識的權威工具書中的這個變化,正可見前文所述學界對“辛追”這一釋讀的接受過程(2019年8月6日)。

[21] 羅福頤《漢印文字徵》,卷九第5頁。

[22] 施謝捷《虛無有齋摹輯漢印》,第33頁、第192號。

[23] 伏海翔編《陝西新出土古代璽印》,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第119頁、第942號。

[24] 羅福頤主編《秦漢南北朝官印徵存》,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89頁、第497號。

[25] 楊安《銀雀山漢簡文字編·續》,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3年7月31日,第159頁。

[26] 甘肅省博物館、武威縣文化館合編《武威漢代醫簡》,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8頁、簡82甲。

[27] 楊安《銀雀山漢簡文字編·續》,第29頁。

[28]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3頁、簡35。

[29] 楊安《銀雀山漢簡文字編·續》,第72頁。

[30]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中華書局,2014年,第一册第114頁、《明君》行8。

[31] 施謝捷《虛無有齋摹輯漢印》,第33頁、第195號。

[32]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43頁、《秦律雜抄》簡4。

[33] 楊安《銀雀山漢簡文字編·續》,第159頁。

[34]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76頁、《封診式》簡88。

[35] 施謝捷《虛無有齋摹輯漢印》,第34頁、第196號。

[36]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30頁、《秦律十八種》簡185。

[37]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08頁、《日書甲種》簡71背。

[38]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81頁、簡003。

[39]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06頁、《日書甲種》簡39背·貳。

[40]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78頁、《脈書》簡46。

[41]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叁〕》,第86頁、簡130。

[42] 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頁、《二年律令》簡15。

[43]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112頁、《引書》簡36。

[44]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114頁、《引書》簡68。

[45] 康殷、任兆鳳主輯《印典(二)》,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第792頁。

[46] 關正人監修,佐野榮輝、蓑毛政雄共編《漢印文字匯編》,臺灣美術屋,1978年,第542頁;羅福頤《漢印文字徵》,卷四第1頁。

[47]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15頁、《日書甲種》簡156背。

[48]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40頁、《日書乙種》簡259。

[49] 許雄志主編《秦代印風》,重慶出版社,1999年,第200頁。

[50] 施謝捷《虛無有齋摹輯漢印》,第235頁、第1385號。

[51] 周曉陸主編《二十世紀出土璽印集成》,第291頁。

[52] 施謝捷《虛無有齋摹輯漢印》,第432頁、第2542號。

[53] 韓天衡、孫慰祖輯《古玉印精萃》,上海書店,1992年,第72頁。

[54] 吳式芬編《雙虞壺齋印存》,上海書店,1987年,第42頁。

[55] 見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冊),第129頁;周世榮《長沙出土西漢印章及其有關問題研究》,第274頁。

[56] 除“避”字外,圖二的摹本中,“妾”所从“女”旁下部的筆畫也不準確。

[57] 許雄志主編《秦印文字彙編》,河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第28頁。

[58] 孫慰祖主編《古封泥集成》,上海書店,1994年,第132頁、777號。

[59] 伏海翔編《陝西新出土古代璽印》,第142頁、121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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