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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常喜:洛陽西朱村曹魏墓出土石牌銘文零札(五則)

范常喜 先秦秦汉史 2021-03-10


洛陽西朱村曹魏墓出土石牌銘文零札(五則)*

范常喜(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廣州,510275)


引    言

2015年8月至2016年12月,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搶救性發掘了洛陽寇店鎮西朱村M1號曹魏大墓[1]。根據其宏大的墓室結構以及高規格陪葬物品推測,該墓應當是曹魏時期的皇室成員墓。墓中出土刻銘石牌200餘枚,其内容多是隨葬品的名稱、數量等的記録。李零、曹錦炎等先生在《博物院》2019年第5期發表文章,刊佈了這批石牌銘文中的絕大部分,并作了相應的研究[2]。雷海龍先生也對此提出了很好的補充意見[3]。李零先生文刊佈石牌銘文最多,共計138件,分類考釋也最爲全面。本文擬在李零先生考釋基礎上同時參考其他諸家研究,著重對五處石牌銘文的訓釋略作補充。

甑   覆

石牌M1:465:“甑一,覆自副。”李零先生謂:“覆:疑指甑冪。”[4]“冪”一般多指巾類覆蓋物,字亦作“幂”,如《禮記·禮運》:“疏布以冪。”鄭玄注:“冪,覆尊也。”《周禮·天官·幂人》:“掌共巾幂。”出土漢代之甑罕見設冪,但其上有覆蓋或盆者。洛陽曹魏正始八年墓出土陶灶(M35:7),後端釜上放有帶蓋的敞口盆形甑[1]。貴州清鎮12號漢墓、廣西平樂銀山嶺165號東漢墓出土陶甑(165:5)(圖1),以及廣州東郊先烈路東漢墓出土陶灶所置陶甑上都覆有隆起的甑蓋,形如覆盆(圖2)[1]。


圖1:貴州清鎮12號漢墓、廣西平樂銀山嶺165號東漢墓出土覆蓋陶甑

圖2:廣州東郊先烈路東漢墓出土陶灶及其上覆蓋陶甑
出土實物中亦多次見到甑上覆盆者,而且所覆之盆自銘爲“盆”。滿城1號漢墓出土了一套銅甗,包含釜、甑、盆,三者相扣合(圖3)[7]。其中,銅釜刻銘作“御銅金㢕甗一容十斗盆備”;銅甑刻銘作“御銅金㢕甗甑一具盆備卅七年十月趙獻”;銅盆刻銘作“御銅金㢕甗盆容十斗卅七年十月趙獻”,墨書作“御銅金㢕甗盆容十斗”。陝西茂陵一號無名冢亦出土了一套銅甗,釜、甑、盆三者相扣合[8]。其中釜肩刻銘“陽信家鏖復(鍑)容一斗并重三斤六兩五年奉主買邯鄲弟二”;甑口沿刻銘“陽信家鏖甗容一斗并重三斤六兩五年奉主買邯鄲弟二”;盆口沿刻銘“陽信家鏖盆容一斗并重三斤六兩五年奉主買邯鄲弟二”。

圖3:滿城漢墓M1出土覆盆銅甗漢墓出土遣册多將“甗”“㼜”記在一起,如鳳凰山九號墓遣册簡42:“甗、㼜(盎)各一。”[9]《説文》皿部:“盎,盆也。从皿,央聲。㼜,盎或从瓦。”《方言》第五:“罃甈謂之盎。自關而西或謂之盆,或謂之盎,其小者謂之升甌。”鳳凰山九號墓所出陶釜、陶甑即簡文所記之“甗”,陶缽即簡文所記之“㼜”,也就是甑蓋。雷海龍先生已正確指出了這一對應關係[10]。因此,M1:465號石牌銘文“甑一,覆自副”中的“覆”可能即蓋在甑上的盆蓋類東西。

㯀  覆  槃

石牌M1:307:“二升墨漆畫椀一具,㯀覆槃自副。”李零先生謂:“㯀覆槃:圓形大承盤,也叫承旋或檈。”[7]我們懷疑該石牌銘文當斷讀作“二升墨漆畫椀一具,㯀、覆槃自副”。

“㯀”和“覆槃”可能是兩件東西。李零先生已經指出,“㯀”即承槃,至確。湖南永州鷂子嶺二號西漢墓出土一件夾紵胎漆盤自銘爲旋(圖4)。該盤平折沿,銅扣塗金,淺盤,平底下有三乳狀鎏金銅足,盤底及器壁錐畫幾何紋飾。外沿下部錐刻銘文“建平五年,廣漢郡工官造乘輿髹潦畫紵黄釦旋,徑九寸”等63字[7]。南京南郊郎家山4號六朝墓出土兩件附有銅托的銅碗(圖5)[8],此處的銅托似即石牌銘文所記承碗之㯀。“覆槃”應該是指覆蓋在椀上作蓋之用的盤。西安市西郊楊家圍牆唐墓出土一件白瓷蓋碗(M1:9),蓋爲子母口,環形蓋鈕。另外同出兩件大小不同的白瓷三足盤(M1:30、M1:5),盤呈敞口,口沿微折,淺腹,平底露胎,底有三個椎狀短足[14](圖6)。石牌銘文所記“覆槃”可能與此唐墓所出白瓷蓋碗之蓋相彷彿。

圖4:湖南永州鷂子嶺二號西漢墓出土自名“旋”的漆盤(M2:66)

圖5:南京南郊郎家山4號六朝墓出土附銅托銅碗

圖6:西安西郊楊家圍牆唐墓出土白瓷蓋碗、白瓷三足盤及其组合

辟  方

石牌M1:289:“墨漆畫辟方七寸机(几)一,高五寸。”李零先生謂:“辟方七寸,疑指長寬各七寸。”[15]

“辟方”應指周長面積。晉陸翽《鄴中記》:“石虎御牀,辟方三丈,其餘牀皆局腳,高下六寸。”《晉書》列傳第六十五:“以硃書手腕横文後三寸作田字,辟方一寸二分,使露手以臥。”《太平御覽》卷九六三引南朝宋鄭輯之《永嘉郡記》:“陽興去安固江口六十五里,有仙石,山頂上有平石,辟方十餘丈,名爲仙壇。”《藝文類聚》卷七引《神異經》:“昆侖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圓周如削,銅柱下有回屋焉,辟方百丈。”“辟方”較早見於佛典,字或作“壁方”“闢方”等。真大成先生指出,此詞當由兩個原本表“旁側”“邊側”義的語素複合而成,表示事物的周長,引申又可指面積[16]。
曹操高陵出土M2:104號石牌銘文“木墨斂二合,八寸机一”[17],其中的“八寸机”應當也是指周長爲八寸的几。根據漢魏時期1尺約合23釐米計算,七寸、八寸約16、17釐米。由此可知,此机(几)邊長約4—5釐米,比實用几小得多。即便按“辟方”爲面積算,八平方寸的几顯然也太小,這應當與兩處石牌所記之几均爲冥器有關。

“竹簁箱”與“子”

石牌M1:333:“墨漆畫十二子杯簁箱一,丹縑衣自副。”李零先生謂:“杯簁箱:盛成套耳杯的箱籠,也叫杯笿或杯落。簁箱:簁同篩,有氣孔。”[16]

李零先生釋作“杯”的字原形作,同墓出土M1:510號石牌上另有“杯”字作,對比可知,此字顯非“杯”字。與M1:413號石牌上的(竹)字相較可知,該字當釋“竹”,故“杯簁箱”當改釋作“竹簁箱”。M1:413號石牌銘文作“墨漆畫廿四子竹箱一,丹縑衣自副”,其中的“竹箱”與此處“竹簁箱”相類似。李零先生認爲“廿四子竹箱”是指器分二十四格[17]。此外,石牌M1:238:“象牙錐畫十四子箱一。”趙超先生謂:“其他還有多件稱作某某子箱的器物,應該都是在大箱中套裝有多個各種形狀的小箱、盒、盂等,組成一套。”[18]同時趙先生還舉了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九子奩爲例以説明這一點。我們認爲,無論是將“子”理解爲小格還是小箱盒,都有一定道理。正如趙超先生所説,漢代多用“子”表示大奩盒內之小盒。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遣册簡230所記“九子曾(繒)檢(奩)一合”,簡231“五子檢(奩)一合”,分别對應墓中出土的443號雙層九子奩(圖7),和441號單層五子奩。雙層九子奩內含小奩盒九個,單層五子奩內含小奩盒五個[19]。長沙咸家湖西漢曹墓出土的長方形奩中則有小奩盒11個[20]。魏晉時期,多格食盒稱作“樏”或“槅”。《廣韻·紙韻》:“樏,似盤,中有隔也。”故樏也稱槅。江西南昌東湖區西晉吴應墓出土了一件漆樏(M1:5),內分七個方格,底部朱漆書“吴氏槅”(圖8)[21]。“樏”內小格亦稱作“子”[22]。《太平御覽》卷七五九引晉張敞《東宫舊事》:“漆三十五子方樏二沓,蓋二枚。”又引晉曹毗《杜蘭香傳》:“蘭香降張碩,賫方九子樏、七子樏。”因此,李零先生的觀點亦不可忽視。由上可知,石牌銘文所記“十二子竹簁箱”“廿四子竹箱”可能是指內含12、24個小箱盒或小格的竹箱。

圖7: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雙層九子奩及其下層內小奩盒

圖8:江西南昌東湖區西晉吴應墓出土七子格“吴氏槅”

杵  臼

石牌M1:281:“銀小杵臼一,具杵,丹縑衣自副。”李零先生謂:“小杵臼:藥臼。”[25]劉連香先生釋文作“银小杵臼一具,杵、丹缣衣自副”[26]。

此石牌銘文第一個“杵”字後有重文號,原形作,故整段銘文當改釋作“銀小杵、杵臼一具,杵、丹縑衣自副”,大意是:銀製小杵和杵臼一套,杵和包裹用的丹縑衣囊都有配備。可能因爲當時“杵臼”已多指臼,爲了説明陪葬的是杵與臼一整套器具,所以才特意在“杵”後加了重文符號[25]。此處的銀小杵和杵臼應當都是藥具[26]。曹操《上器物表》:“臣祖騰,有順帝賜器。今上四石銅鋗四枚,五石銅鋗一枚,御物有純粉銚一枚,藥杵臼一具。”[27]其中的“藥杵臼一具”可與此石牌所記相參看。此外,廣州西漢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銅鐵杵臼兩套(C168、C169)(圖9)。出土時兩銅臼套疊在一起,兩杵并排放置,附近有五色药石。杵與臼均通體裹以絲絹[28]。從南越王墓出土杵與臼各自放置并通體包裹絲絹來看,M1:281號石牌後半部分所記“杵、丹縑衣自副”應該也是指這種情形。

圖9:廣州西漢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銅鐵杵臼

附記:本文原載西南大學出土文獻綜合研究中心、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主辦《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11輯,成都:巴蜀書社,2020年6月。本稿在第五則札記中補充了一處按語。

注释:

[1] 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河南洛陽市西朱村曹魏墓葬》,《考古》2017年第7期,第71—81頁。

[2]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曹錦炎:《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墓主身份淺析——兼談石牌銘文所記來自一帶一路的珍品》;趙超:《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與墓主身份補證》;劉連香:《洛陽西朱村曹魏墓墓主探討》;霍宏偉:《洛陽西朱村曹魏墓石牌銘文中的鏡鑒考》。以上諸文均載《博物院》2019年第5期。

[3] 雷海龍:《西朱村曹魏墓M1石楬文字補説》,簡帛網,2019年11月23日。

[4]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8頁。

[1] 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曹魏正始八年墓發掘報告》,《考古》1989年第4期,第316頁。

[1] 孫機:《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86頁。貴州省博物馆:《贵州清鎮平壩漢墓發掘報告》,《考古學報》1959年第1期,第91、92頁。廣西壯族自治區文物工作隊:《平樂銀山嶺漢墓》,《考古學報》1978年第4期,第475、478頁。徐衛民:《大風起兮:圖説秦漢》,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67頁。

[7]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處:《滿城漢墓發掘報告》上册,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52—55頁。河北博物院:《大漢絶唱:滿城漢墓》,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245頁。

[8] 咸陽地區文管會、茂陵博物館:《陝西茂陵一號無名冢一號從葬坑的發掘》,《文物》1982年第9期,第4頁。

[9]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鳳凰山西漢簡牘》,中華書局,2012年,第71頁。

[10] 雷海龍:《漢代遣册名物考釋二則》,簡帛網,2018年7月1日。

[7]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8頁。

[7]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永州市芝山區文物管理所:《湖南永州市鷂子嶺二號西漢墓》,《考古》2001年第4期,第52—53頁。

[8] 江蘇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南京南郊郎家山第4號六朝墓清理簡報》,《文物參考資料》1956年第4期,第10頁。

[14] 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西安市西郊楊家圍牆唐墓M1發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3年第2期,第14頁。

[15]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12頁。

[16] 真大成:《释“辟方”》,《辭書研究》2006年第2期,第209—211頁。陳偉武師審閲小稿時指出,“辟方”義同“開方”,猶方圓。潮汕方言用“闊方”指面積,闊亦開也。

[17]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曹操高陵》,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彩版八二·2。

[16]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8頁。

[17]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12頁。

[18] 趙超:《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與墓主身份補證》,《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34頁。

[19]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陆册,中華書局,2014年,第207頁。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88頁。

[20] 長沙市文化局文物組:《長沙咸家湖西漢曹���墓》,《文物》1979年第3期,第5頁。

[21] 江西省博物館:《江西南昌晉墓》,《考古》1974年第6期,第375頁。黄迪杞、戴光品:《中國漆器精華》,福建美術出版社,2003年,第146號。

[22] 陸錫興:《從樏到攢盒》,《中國典籍與文化》2003年第3期,第102—108頁。郭曉蘭:《魏晉南北朝時期“槅”考論》,《南方文物》2019年第1期,第184—190頁。

[25]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13頁。

[26] 劉連香:《洛陽西朱村曹魏墓墓主探討》,《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47頁。

[25] 補按:此處的重文號亦可能是誤衍,亦或拓本致誤,故本條札記存疑。

[26] 劉連香先生也已指出這一點。參見劉連香:《洛陽西朱村曹魏墓墓主探討》,《博物院》2019年第5期,第47頁。

[27] 〔魏〕曹操:《曹操集》,中華書局,1974年,第39頁。

[28] 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等:《西漢南越王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75、82、1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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