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芸:各自的「杜尚」
王瑞芸,江苏无锡人。1982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同年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学习,师事吴甲丰先生,专攻西方艺术史,1985获硕士学位;然后留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工作。1988年进入美国俄亥俄州凯斯西方储备大学,获艺术史硕士学位。此后,在美国生活20年,潜心研究西方艺术,尤其注重现当代艺术,为国内写了不少西方艺术的研究专著。2006-2008年为四川美术学院客座教授,2008年重新调回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工作。对杜尚颇有研究,著有《杜尚传》,翻译《杜尚访谈录》。
我刚看到河清先生的文章“杜尚—一位被神化的法国混混”。实在说,看了之后,我心里还是挺感激他的。首先,对于眼下这年头还肯耐烦去读一遍《杜尚传》的人我都心怀谢意;其次,他并且愿意写出感想发表出来;再有,他还用他的法文功底给我提供了一个技术上的细节(杜尚的化名“罗丝瑟拉薇”,在法文的拼读中另有一层意思—这个说法,我在西方人的书里从没看到过)。
我跟河清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在重庆川美组织的一个学术活动中。他秀骨清相,一派江南书生的模样。不过,作为书生,他挺有战斗力的,走批判性思维的那一路,这挺好。
那么,必然,他对于杜尚也走批判的一路。对此,我也觉得挺好,因为,这正应了那句话: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写的《杜尚传》肯定只是“王瑞芸眼中的杜尚”,我甚至一点也不坚持,《杜尚传》中的杜尚就必定是百分之百真实的杜尚。不是有个流行的词,叫“以己度人”嘛,我以我的“己”去“度”(解读)杜尚,河清先生以他的“己”去“度”杜尚,仅此而已。这里我倒是愿意向读者解释一下,我是以怎样的“己”“度”出这么一个杜尚来的,这样可以吧?
我1988年到美国去读书,学习西方艺术史。去前,我已经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西方艺术史助理研究员,这个意思是,我已经动手研究西方艺术史了,对杜尚当然是知道的。当时就觉得,他不过就是一个给蒙娜丽莎画了胡子,往小便池上签个名字,善于胡闹的“混混”而已—这里需说明一下:这可不是抄袭河清先生的用词,我当时一毫不爽就是那么看的。
到了美国学习,满眼的艺术界大明星,杜尚又能算个什么呢?当时系里的美国老师,也没有一个是杜尚的粉丝,所以,还是这句话:杜尚又能算个什么呢?我在学校读书的几年中,杜尚且排不进来呢,谁爱搭理谁搭理去。后来我毕业了,开始动手写当时中国艺术研究院交给我的项目:《20世纪美国美术》。我得对美国整个20世纪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爬梳,一个人一个人地去熟悉,实话说,蛮辛苦。辛苦倒也就罢了,关键是,往往是辛苦一场之后,觉得没有看到亮。
杜尚
这里请读者来替我想想看,比如,了不起的美国大艺术家波洛克(抽象表现主义大师),他努力奋斗,好,如愿以偿,终于成名了。可是,他怎么就越过越不好了呢?他怎么跟艺术相处得越来越紧张了呢?而且,他到了干脆就说,“我痛恨艺术”。还有罗斯科,也是大师,也是艰苦之后功成名就,可他也被艺术压迫得要命,活在紧张和恐惧中。尤其不应该的是,他竟对自己的作品一丁点儿都不自信,每次开个展,紧张到要呕吐,甚至去问旁边画室的画家:“你说,他们会接受我吗?你说,会吗?”他已经是别人眼中的大师哦!这样的表现,叫人看了只为他们难受,这样的人,我们能拿来做榜样吗?我就照这样一个一个看下来,觉得气闷得很,觉得我们崇拜着的西方艺术大师,蛮不是那么回事,有一种受骗的感觉。连带着,包括艺术,都有一种让自己受骗的感觉(我是因为爱艺术而研究艺术的)……我固然不是个聪明的人,但终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基本感觉还算健全,当然忍不住要想:嗯,这恐怕是哪里错了。可是究竟哪里错了呢?大师怎么会错呢,艺术怎么会错呢,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这个时候,杜尚浮出水面了。对此,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的。我还是没有拿他当个事,他只是那一列排着队等着我要检视的艺术家中的一个。通常,我对于每个要研究的艺术家,都到图书馆去把关于他/她的所有的书、画册都借出来,通通过一遍。对于杜尚也是如此。我很不经意地拿起作者为Pierre
我像是被人在脑袋上打了一棍子。
“咦,什么情况?这个家伙!”
我的好奇心被极大地激发起来。各位要体谅我才是,因为我研究的所有那些艺术家,就像一堆土豆,一个跟另一个彼此相像(我指思路),所不同的只是大些,小些,圆些,长些。这么多艺术家,没有一个人是这么说话的,没有一个人是用这么个态度生活的。现在,冷不丁地出了个异类,任是谁能不好奇呢?
于是我开始着手了解他,知道了这个人年轻时画得很少,不好好去上素描课,溜出去打弹子球,(我在南师大学美术系学习时,画素描石膏像通宵达旦!)后来弄上了现代派,才有了些要发迹的苗头。只因一画被拒绝,恼了,就开始拿艺术开玩笑,胡子,尿壶什么的全上。后来干脆兴出个什么“现成品”,就是把现成的东西拿来充艺术品,好了,就此大功告成。哇塞!
“这个挺妙”,我对自己笑道,“这个挺妙的。”我恨不能一下子站到旷野里,张开双臂,迎风大声大气地唱上一首歌才好——真叫人高兴啊。嘿,就是要照那样潇洒地活一回。我做事,做得多累啊。我开始寻思,自己也别对事事在意才好,研究嚒,可做可不做,文章嚒,可写可不写。但凡下死劲做事的,那都不足道……现在我在这里描述的,还是在上个世纪我的内心活动。那时,那本绿封皮的英文《杜尚访谈录》已经被我翻译出来,1997年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了。
《杜尚访谈录》
1998年夏天,我到纽约去,顺便看看陈丹青,他那时还未回国生活,画室在时代广场附近,他也喜欢着杜尚,我们聊了一阵杜尚的潇洒。接着,我还顺便去看看徐冰。徐冰当时还在东村的地下室住着,正在日夜炮制他那套“新英文文法”,他也喜欢着杜尚,对纽约画廊里流行着的那些假模假式的后现代艺术看不惯(他那时在国内发表了“西方当代艺术病入膏肓”的文字,仿佛往国内美术界扔了颗小炸弹。)我问他,“既然那些艺术都透着庸俗,那么你还要做作品吗?你能不做吗?”问这句话时,他和我已经走出了东村街头的小咖啡馆,我们站在街头,正打算分手回家,他慢慢地说:“做—还是要做的,”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仿佛跟一个看不见的对象对视了几秒钟,又对我说了一遍:“做还是要做的,嗯,不能不做啊。”一笑,走了。我没有马上走开,独自在街头站了一突儿,瞧着他走远的背影想:啧啧,还是到不了杜尚那个境界啊。
他不好好儿学杜尚,我来。我坐在家里,百事不做,连儿子看着都奇怪:“妈,你怎么不看书了,看电视,浪费时间!”——那是我平日里常说给他的话,他在读小学,好电视。他可逮着机会把这话还给我了。我还找这里的台湾太太们,喝茶,聊天,结伴去买漂亮衣服……想干嘛干嘛,一心要把日子过得像游戏。可是,问题来了:不对啊,周围没有谁把我当个人物儿啊,没有谁知道我在体验一种高境界啊。
“坏了!”我发了慌,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杜尚身上大概不止这么些东西—借河清先生的话是:“没有事业心,好逸恶劳,没有正业,玩世不恭,过一天算一天……不想国家兴亡,只顾自己玩乐”,不然,凭什么,他懒着,好逸恶劳的,倒成了,我懒着,却什么也成不了,凭什么嘛!?
我只能打起精神,再把杜尚重新琢磨琢磨。我再次琢磨的结果是:他看着好像懒懒散散,“没有正业,玩世不恭”,可这个人一直是有他用力处的—请翻开《杜尚访谈录》,卡巴内的采访回顾了他的一生,我们看到,在每个阶段,他手上都在做某件东西,只不过他做得很慢,不慌不忙,不累不沉,而且做得不叫人注意—杜尚一生都不爱声张。比如《访谈录》的第二部分,卡巴内就和杜尚一直在讨论在现成品之外他做的其他事。卡巴内朝他说:“令人惊讶的是,在八年中——1915到1923年——您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思想上的,形式上的。它们的结果有的是全然相对立的。如:有严格的,步步推进的,花很长时间考虑的《大玻璃》,有集各种手段方法做成的《绿盒子》,还有不必动手做的现成品。”瞧,他忙得很呐!
只说杜尚那件异想天开,拿玻璃当画布的作品《大玻璃》吧,从形式到材料全是新的,在艺术史上没有可资借鉴的东西,他得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去解决技术难题,他竟然不嫌麻烦,投入了整整8年时间。杜尚告诉卡巴内,自己肯在这么件作品上花这么大功夫,是“在《大玻璃》中,我想发现一些东西,它们和过去是全然不相干的。我一直都被一种心思困扰着:不要用同样的东西。一个人要留心,因为除去他自己,他会被过去的事情控制占领。哪怕主观上并不愿意,也会不由自主地在一些细节上体现出来。因而,为了做到一个完全彻底的决裂,这是一场不停止的战斗。”
杜尚 《大玻璃》
嚯,他居然用了“战斗”这词,还说了“不停止”。他真的是没有停止呢,哪怕他到阿根廷躲避战争,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短短九个月中,他也没叫自己光是吃吃喝喝,找找女人就拉倒,他居然会在当地买了块小玻璃,然后一边下着棋,一边在继续实验在玻璃上作画的技术,并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先把水银镀在玻璃上,然后在水银表面刮出他所需要的图形。现在那件作品被叫成《用一只眼睛看,闭上,约一个小时左右》,收藏在纽约现代艺术馆……
我的天,这人压根儿没闲着啊。无论是在行为上,在思想上。就如他说的:“如果有人向我展示一些完全新的东西,我将会是第一个想去理解它的人……我总是想着要放下自己已经有的包袱。至少在我看到所谓新东西的时候。”这人很不懒嘛。
而且,这个“混混”似乎有点儿“心”……这里请读者帮我把把关,看看这算不算“责任心”:他费老大的劲做《大玻璃》,是想用这件作品表达一种“反视网膜的态度”。他对于一直以来把艺术只维系在视网膜上的做法挺有意见,他说,“从库尔贝以来,人们就一直认为绘画是作用于视网膜的。这是一个人人都犯的错误。视网膜是瞬间的!在这之前,绘画有其他的功能:它可以是宗教的,哲学的,道德的。……而我们这个世纪完全都是有涉视网膜的,……这是相当荒谬的,这必须被改变,事情不能总是老像这个样子。”
哎呀,这就是说,这个人对于整个艺术发展是有一个自己看法的,而且,让这个看法“指导一生”,我想,这应该是撑起这个叫杜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骨架吧。照基本常识看,事情只能是像这个样子,才算有些儿靠谱,不然,一个混混,吊儿郎当的,稀里哗啦的,浑身连根骨头都没有,就能独自一人把西方艺术推一个大跟头?
看出了这些,想想我该有多狼狈吧。人们许是见过粗心的,可有谁见过像我这号粗心的!连书都翻译出来了,却楞是没把杜尚琢磨透,还真以为他在蒙娜丽莎脸上画两撇胡子,在小便池上签个名,就天天闲着,懒着,过一天算一天呢。我吓得赶紧回到书桌跟前去,该读书读书,该写字写字了。……妈呀,好险哪!……嗯,徐冰这小子,眼光比我厉害。
不过,我心里还是有委屈,以为杜尚轻松得手的人,何止是我一个,诸位不能就此把我排进“最最……什么的”里面去吧。我的好奇心不免又冒出芽来:杜尚这个人,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误解,觉得他天天儿的玩——狂下象棋,然后他却跟变魔术似的,让西方艺术改朝换代了……这事肯定不能算完,还得再琢磨琢磨才好。
这一琢磨,又大有斩获。让我看出杜尚做事的几个特点:
首先,他做事尽量不声张,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干啥。卡巴内问到他的种种探讨、试验—“您的朋友是怎么看待这些的?”杜尚说:“我几乎不和朋友谈到这一点。”他不声张不算,甚至还喜欢藏着。我们都知道,他最后一件作品做了二十多年,干脆是藏在密室里做的,除了他妻子,没一个人知道。所以,大家看见的杜尚,是闲着两只手,晃来晃去的,住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床前一个小台子,上面放着棋盘。这就太容易惹人觉得,他的生活里只容纳了三件事:吃饭,睡觉,下棋。
其次,他做事喜欢用“无心”的方式。也就是说,他做事归做事,他不爱把事“挂”在心上—原因简单得要命,心上挂东西,累。比如,卡巴内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是如何放弃绘画,如何反对艺术的。说他那样做是对“出生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是对“通常的艺术教育”的“反叛和报复”。杜尚答:“是的,不过我并不是有意识的……只是单纯地顺着有兴趣的路走。”又问“那时你决定停止作画了?”他答“我从没有作过这样的决定,它是自动形成的。”“这里没有那种预先的计划。”“当我把一个自行车轮装在凳子上的时候(1913)还没有‘现成品’这个想法。那只是个消遣。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要做它,或者任何意图要展出它,或用来说明什么,”……杜尚的这类回答,在访谈录中很多。
杜尚《泉》
他这里那里的无目的,无意识,就是“无心”,杜尚顶喜欢采取这种态度来做事了。就说《大玻璃》,开始,他兴兴头头,甚至要为了准备做这件作品找了份图书馆工作,离开巴黎的画家圈子,让自己集中精力,独自面对。可是在认认真真做了8年之后,他突然对它感到厌烦了,说:“一个人如何能在八年后还继续做同一件事,那已经是枯燥无味了……”于是,“《大玻璃》我不想再做了,就停了,但并不是突然决定的,我甚至想都没想,我就这么着了。”嘿,管它大作品不大作品的,不玩了,拉倒罢。这倒真有些儿合上我们东晋名士王徽之的派头了:“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上千年来我们中国的读书人一直激赏东晋“混混”王徽之做什么?我们自己死活做不到么!
就是这样,杜尚虽然一直都在做,可是他让自己“无心”地去做,这就会让人看着跟没做事也差不多。他虽然也有想法,比如“反艺术的视网膜化”啊,“绘画不能再是起居室内的装饰”啊,可是,他做完就放下这些想头,让做下的东西去自生自灭—是种子,自会到了季节发芽,是焦芽败种,自行消失。这样,他心里就不必“惦记着”。因为不惦记,纠结啦,郁闷啦这些劳什子就一概找不上他:“我做的东西从来都没有被马上接受,不过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从根本上说,我没有画家们一向有的那种心态:想展出自己的东西,希望被接受,然后受到批评家的夸奖。……我既不希望也不渴望这些事情。”“我不是那种渴求什么的所谓有野心的人,我不喜欢渴求。首先这很累,其次,这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由于他“不惦记”—无心,熟悉杜尚的朋友才会这么告诉我们:杜尚像飞鸟掠过水面一样,掠过一切烦恼痛苦。
这可叫我看出来了,杜尚是让自己活成精的人,他左挪右闪,绝不让自己的心受一丁点儿苦,遭一丁点儿罪。想想波洛克,罗斯科吧,他们一直在渴望、担心、害怕,成名前先受“求不得”苦,成名后再受“怕失去”苦,他们的心遭多大罪啊,人心可不是铁打的,是肉长的,哪受得了这么折磨啊……最后只能自杀了事。
对了,杜尚还有让人感到轻松无事的另一绝招:他做任何事,讲究有趣。在《访谈录》中,“好玩”,“有趣”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词,如:“……这个主意让我觉得好玩,我总是由‘好玩’的想法导致自己做事的。”又说,“我做了件可以转的小东西,在视觉上产生螺旋状的效果,这个很吸引我,很好玩。……那时我的试验引起了几个专家的注意,而对我来说,只为好玩。”弄一点电影实验,他说好玩;帮朋友做拍卖,他说好玩;他做一种叫做“达达”的徽章,他也说好玩。他把参与普吕东组织的超现实主义展览活动叫做:“我们一起聚聚,做一点超现实主义小游戏。”
就这么个人,做事既无心又好玩,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觉得,他成天轻轻松松,什么负担都没有,好逸恶劳,过一天算一天的……也是呵,我们只尝过不做事轻松的滋味,哪里尝到过做着事,却照样轻松的滋味,乃至做着挺大的事,还一些儿都不“挂相”,跟玩儿似的滋味……嗯,这有些儿意思,恐怕还是有些儿大意思呢。在中国民间的谚语中,叫做“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中国的哲学中,叫做,“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老子语);在佛教中叫“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心经)自然、天地、宇宙,好像挺乐意跟我们玩这样的诡计:你越是紧张,渴求,我越不给,你是无欲无染的不在意,得勒,拿去吧。自然大道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这其中有多深的道理在啊(我们中国的老子用了一本《道德经》全在说这个道理,所有的佛经全在说这个道理)。这里我得承认,自己实在生性愚钝,直要经过这么些年的摸索,才算渐渐明白了:人的活法有三种,1,好逸恶劳,过一天算一天(混混);2,努力做事,上心在意(波洛克之流);3,做事却无心—了无挂碍(杜尚之流)。而从1成为2,是个坎,能跨过去就完成一个转变,从2变为3,也是个坎,甚至是个更大的坎。相当难跨越。因为,我们社会所提供的教育全在让人从1变为2。而从2变为3,社会教育中就没有了,只能靠自己去悟。活成第一种的人,是对自己对社会都不负责;活成第二种的人,是对社会负责;活成第三种的人,是对自己对社会全负责了。(杜尚不是吗,他“好玩”着,“有趣”着,把艺术界的大事给办了,自己却又“我过得很幸福”—《杜尚访谈录》第一页!超现实主义领袖普吕东,倒是给艺术界也办了大事—领导了一个流派,可是他临终前说的是:“我这一生充满了痛苦”,他没对自己负责!)我从自身的经验中还看出来了,除非真的肯眼光转向内部,检视自己的这颗心,以及内心的所有念头,而不是只管在外面风风火火地做事,才会大概摸着个边:知道我们中国的老子究竟在说什么,佛家叫人修行究竟在修什么,杜尚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好处。否则很容易误会:老子—玩玄;佛教—迷信;杜尚—混混。
杜尚《带胡须的蒙娜丽莎》
整个情况就是这样,我这里可是全部“老实交代”了。读者该看到,跟所有人一样,我开始一点儿也没打算喜欢杜尚来着,是他身上跟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做法,引得我一步一步跟过去的。不过,倒是亏了这份好奇心的推动,让我没有在半道上停下来,才没有被杜尚害到(以为好逸恶劳,过一天算一天也可以暴得大名的。)结果,到后来,杜尚嚼在嘴里,竟渐渐尝出些甜味来,跟吃橄榄似的……这时,我不打算佩服杜尚已经是没有可能了。除非我真比他高明,真比他活得好:周围的人都很愿意来亲近我,背着我还来夸奖我,甚至佩服我……当然不是,因为我显然还活在事事“在意”中,活在纠结中,活在名与利的诱惑中,活在贪心与嗔心中,活在有事没事都往心里搁一大堆乱七八糟东西的坏习气中。一句话,我还远没有从第二种活法上升到第三种活法呢。在一个具备第三种活法的生命面前,我只剩下“汗颜”的份了。
最后还是要感谢河清先生,在三年前出版了《杜尚传》之后,我已经基本把杜尚放下了。河清先生不同的视角,倒促使我拿出几天时间来,又去翻翻《杜尚访谈录》,并回顾一下这些年来我和杜尚打交道的尘封往事。这里写下的只是自己的“心路历程”而已,对河清先生采取的立场,我是绝对尊重的。只是,真要命,这一回顾,杜尚又把我感动了一回。不过我知道,这个还能继续感动着我的杜尚,跟河清先生的杜尚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罢了,河清先生,我们各自有自己的杜尚,想来谁都不会有意见的。下次去杭州,我们一起到西湖边喝茶去—杭州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务必要记得找出两件杜尚的糗事来,那时细细说与你听,让你着实高兴一下。
艺术,让人成为人
编辑:张心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