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前路(一)
前路
人名对照表:
安灼拉——安祺
公白飞——白飞
古费拉克——古费拉克
热安——何若安
弗以伊——傅以依
若李——李若
博须埃——莫德旭
巴阿雷——巴阿雷
大家在2017年的康复中心的故事
安灼拉/公白飞 和古费拉克/弗以伊
这个部分有1w3吧大概,希望大家食用愉快!
迟到的元宵快乐——
白飞第一次见到安祺的时候,安祺十八岁。
安祺,十八岁,痉挛型脑性瘫痪[1](白飞当然不止一次觉得这个病名翻译得不够公平,在那些健全孩子争相使用这个词骂人的时候,他就这么想。可惜他不能修改这个疾病名称,钢笔的笔尖在那个名称上划过,留下浅淡的痕迹),Ashworth评级[2]:双下肢Ⅱ级……
他当然不是要看这个。他盯着病历记录本上前一任评估医师留下的字迹,有些潦草,但就业内人士的眼光来看并不算难以辨认,他往下读:两年前经历过跟腱延长术,再之前是肉毒素注射[3]……
这么说,这个孩子经历过的大约不会比这儿任何一个人少。他叹了口气。
“妈,没关系,我可以的。”白飞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他循声望去,一个俊美的男孩坐在轮椅上,他自如地操纵着轮子,那毕竟是他从小就会使用的交通工具。轮椅朝白飞的诊疗台驶过来,午后的阳光给男孩的发梢染上金色的光晕。
“你好,我叫安祺。”
白飞,转正不满一年的康复师,成人康复部最温柔耐心的一位(“你的耐心真适合去教小孩子,重复那些简单的词语,教他们认识水果、蔬菜或者花鸟鱼虫。”他的师弟、正在儿童语训部[4]辅导言语障碍的孩子的李若是这么说的),被老人们称呼“飞儿”,被孩子们喊“小白老师”的青年,就这么遇见了安祺。
“你好,我是白飞,你也可以叫我飞儿。”毕竟自己才比他年长五岁,叫“老师”未免显得自己有些托大,于是他挑了一个适合的称呼递出去。“你约了今天下午的训练是吗?我们可以到那边去。”他用手指了指靠墙的那张诊疗床。他以为安祺的母亲会跟过来,可是她没有。
“是,1:40的PT(physical therapy)。”安祺运用起这种名词来甚至比他这个康复师还熟练,白飞有些惊讶——但旋即他将这种感受压了回去,在这儿,这样的病人可不少见。
他看着安祺把轮椅推过去,抬起踏板,固定手刹,一只手撑着诊疗床的边缘站起来。他重心有些不太稳,白飞想。几乎是凭本能地想去扶他一把。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一个威严的女声制止了:“不要管他,他既然说他可以,就必须靠自己做到。”
是安祺的母亲。康复师当然不好违拗病人家属,白飞收回手。但愿他可以做到。——他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安祺就绊住了,一侧轮椅踏板没有固定好,落了下来,他被绊倒在轮椅上,姿势当然不够好看,他看来是没法“靠自己”了。白飞伸出手,不顾他母亲警告的目光,示意他借助这力量站起来——安祺几乎是立即领会到了他的意图,把重量托付给了他,上半身从轮椅扶手上抬起,下一瞬间,他就站了起来。
“谢谢。”他坐在诊疗床上,向白飞道谢,同时也避开他母亲的视线。
“没关系的。我们现在开始好吗?”后者当然习惯了这样帮助病人,这双手扶过中风偏瘫的老人,也曾经把挂着泪痕的孩子从父母怀里抱进感统训练室去,那么扶一个青年也无妨,既然他是他的患者,既然他需要这双手。
可他母亲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她并没有在给病人家属留的椅子上坐下,反而起身离开:“好了,我得走了,安祺。你说过,成年后你可以自己负责生活起居,也能安排好康复训练,希望你说到做到。我下个月来验收成果。”她拿起包,“自己负起责任来,孩子。”
“知道了,妈。”安祺只来得及答这么一句,女人的背影就走出了科室的大门。
“她真的这么冷酷无情?”古费拉克趴在长椅上,挑起一边眉毛。
“这不是冷酷无情,至少在她的定义里不是。”安祺简短地答。
“咳,在我的定义里这也差不离了。不过,老大,或许你是比我强点。——你今天还有几个项目?结束后我们一起吃饭吧。”古费拉克是个活泼的男孩,一头自然卷衬得他更加明快,他最擅长两件事:和康复师和病友们开玩笑,以及见好就收。对白飞,他会使用前者,在安祺这里却不得不发挥后一方面的才能。
“生物反馈[5]和平衡车[6],我大概三点五十就能结束。”安祺甚至不用翻出诊疗记录卡。
“好极了,那我们一会儿还能在生物反馈室继续聊。——别这样嘛,我马上就来!”他换了个姿势,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巴阿雷(他和李若是同级的学生,现在正在推拿科轮转,不过脾气显然没有后者那么好,)回楼上的推拿室去了,如果不是他走得有些歪歪斜斜,几乎可以说他尽量“健步如飞”地走了。
古费拉克十五岁,在康复中心里,十四岁以上就能从“楼上”的儿童康复部转到“楼下”的成人康复部了,照这个算法,古费拉克迎来了自己的成年礼。他当然很高兴,因为他又可以把自己的“传奇故事”给大家讲一遍了,不是给楼上那些练着四点跪位[7]或者分腿[8]的时候还要抽抽搭搭哭鼻子的小娃娃们讲,而是给真正的“听众”们——比如安祺和白飞——再讲一遍。
其实也称不上传奇,故事的开头无非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古费拉克的父亲和母亲,抱着某种望子成龙的良好愿望,(横批:痴心妄想。古费拉克总结道。)去香港生下他们的孩子,这样他就有香港护照可以拿了。孩子是生下来了,只是比预产期早一个月。这不算什么,年轻的父母继续着他们的计划,他们给儿子喂辅食,买玩具,色彩鲜艳又昂贵的早教用品填满了小古费拉克的房间——他是香港人,自然得有个洋文名字。“等他三岁,他就可以去香港的国际学校了;等他上大学,不,高中,我们就送他去美国,他会读藤校的……”做父亲的如此描述着他的宏伟蓝图。
然而人们总是期许得太多,所以得到的太少,莫德旭插进话来。别开哲学课了,堂吉诃德,古费拉克回敬,丝毫不在乎自己是否使用了恰当的比喻,我这可是好故事,不比你的“大战风车”差。他指了指莫德旭手上的漫画本《堂吉诃德》。后者于是随他去继续说。
他们何止是得到得太少,于他们来说,这个结果,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很快发现这孩子在该学会爬行的月龄没有达标,也似乎总也学不会站立,他的面部表情总是不太自然地扭曲着,反反复复地生病、发热……唯一不用担心的是他的伶牙俐齿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磨损分毫,这使得那对父母又燃起了希望,而后另一场高热带给他们无措和失望,等他们觉得这孩子应该上医院看看时,他已经两岁了。
医生说出的疾病名称好似一张判决书,期望着大展宏图,培养出“千里驹”的父亲先缴了械,(“我决不相信,我的孩子会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是个傻瓜蛋!——啊,什么,智力障碍,这不就等于说他是个傻瓜蛋吗?!”古费拉克的模仿技能惟妙惟肖。“我才不是傻瓜蛋呢,先生。”他切换了语调,听起来既像个门房的看门人,又像个舞台上的报幕员,只不过通报的对象是他自己。)转年就去美国做了访问学者,顺便和妻子离了婚;做母亲的整天掉眼泪,觉得自己的一辈子算是完了——不,还没有完,她打起精神,抛下这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也出了国,好在她自己也有个母亲,把这有着香港护照、说不定是个外国傻瓜蛋的外孙往她那儿一丢,每个月寄一点钱,也算尽了做母亲的责任。
古费拉克——这个差点儿就进了国际学校,却又被定性成得了病的苦命孩子的男孩,就这么长大了;他没进成国际学校,连家门口的小学都差点儿劝退他,后来因为他能跑能走,只不过样子有点儿滑稽,才答应收下他,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就你这写字速度,别指望能进什么好学校了。”这话不止古费拉克一个人听过,那校长就这么一笔勾销了他的中考资格,也顺带抹去了他的学籍);对于这个顽皮孩子,外婆算是尽到了看护他的责任,故而在能省心的事上,就不多去费神了。他从学校里走出来,在走进生活里去以前,先走到了康复中心的宿舍里。他对这个“课堂”也没什么不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生活起居和花销都没什么人管束,至于所谓的“正业”嘛——他每天的乐趣与其说是接受治疗,不如说是在各个科室间流窜,找人聊天或者捣点乱,全看他的心情。因此他在让康复师们摇头叹气的同时,也凭着他的热力让大家都跟着他笑——他很快跟病人家属们学会了叫白飞为“飞儿”,甚至管李若叫“小翅膀”,后者居然没什么意见,他说这是因为白衣天使,不过安祺觉得那只是用来搪塞飞儿的说辞。(“这可真是自由的天堂!”他如此结束了他的“传奇故事”演讲,然后看着他的听众们。)
片刻后,安祺转过脸去,望着白飞:“他是徐动型,对吗?”
“漂亮,加十分!手足徐动型CP——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讨厌那个病名翻译,飞儿。不过这么说来,这位的故事恐怕也不少呢。”古费拉克的韧带被拉开,生理性疼痛让他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但他还能和旁边的安祺交谈。“别说话了,放松。”他那位治疗师显然不如白飞好说话,一句话就把他拉了回来。疼,他想,但是忍耐疼痛是从小到大的必修课,于是他不出声了。
“是的。——你很有经验啊,安祺。——来,坐起来吧,少借点力。我知道你可以的。”白飞正给安祺的仰卧起坐计数,含着笑意鼓励他。“好。”安祺终于不仅仅习惯于道谢了,而是答应和承诺——这让白飞多少有些欣慰。
安祺大部分时候甚至称得上坚忍。他已经不是那种需要糖果和夸奖才能止住泪水的小孩子了,他也确实早就该过了那个年龄。但不该是这样的,白飞想。古费拉克八岁以后也没为康复训练掉过眼泪,但安祺不一样——古费拉克的眼泪在那之后转化成了尖刻生动的玩笑,他从来不惮当面给大家起绰号,或者在最疼的时候跟大家插科打诨——安祺从来不抱怨,不试图在训练的时候偷工减料,当然也不说疼。
所幸肌肉和肌张力不会骗人。白飞试着调整角度,现在轮到安祺拉开韧带,他一句话也没说,除去沉默,他真是他见过的配合度最好的病人。“疼吗?”他轻声问。他的呼吸频率还是出卖了他,白飞并不是没有经验。
“没关系,做你应该做的,不要管我。”
又一次,不该这样的。白飞看了看边上,古费拉克腿上正绑着两个沙袋,没空指责他成为继莫德旭之后的第二个哲学家。于是他放低声音:“你知道吗?如果你不舒服,可以说的。疼也可以。” 他试着往回收一点, “你是血肉之躯,不是云石雕像。现在好一点吗?”
“好一些。”安祺承认,唇角边勾起一点笑意,如同画笔勾勒般清浅的弧度,“你往回收了多少?十度吗?我觉得可以再拉开一些。五度就可以了,我能承受。”
这还是他的方式,白飞在心里叹气,但还是依言照做。“我能承受”翻译过来是什么?是“我不会抱怨”还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他观察着安祺的表情,希望自己不要触碰到后一种可能。
其实安祺简直是个模范病人,至少他很配合你,李若宽慰他。至于交流感受,袒露心扉,那是得交给时间的事情,何况他母亲看起来教会了他很多——你知道,每个这种孩子从小到大都会学到的东西,只不过他可能在这种科目上拿了满分——疼痛是可耻的,苦痛是必须忍受的,说出自己的感受,特别是脆弱的感受——更是绝不可取的,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听。我当然不是说你,飞儿,我是说……他们所有人都会学到这些,不是吗。
白飞沉默,他知道李若没有说错,也知道他或许应该等待,但……
“比如说,我觉得相比起古费拉克来说,安祺简直像是每个科室都梦寐以求的三好病人。”李若适时地转了个话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记得古费拉克不做语训了,我还以为你不用经常见到他。”
“对,没错,他现在是不做了,但他小时候做过。而且毕竟我们两个科室之间的门是打通的。他虽然不做语训,可也不妨碍他跑来找人聊天啊,还有,他在午休时间占用语训部的桌子玩大富翁……”
白飞失笑,伸手拍拍李若的肩:“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爱玩爱闹才是天性。如果吵到你们午休的话,下次来我们这边睡?我记得还有两张床空着。”
“这倒是不用,其实……陪他下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怕主管老师们有意见。”李若挠挠头,神色有些为难。
“古费拉克这个性子也不是第一天了,她们难道不知道?你不用太担心,让他小点声……”白飞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隔壁传来古费拉克的声音,用他听到过的最大的分贝:
“让我的朋友进来,他可以进来!你们说了,病人家属可以进来的。”
等他过去的时候,看见的是坐在诊疗床上等着他的安祺,和已经站在边上气势汹汹地“示威”的古费拉克——当然不是对安祺,是对他的治疗师。
他的脸涨红了,似乎下一秒就打算揭竿而起——掀翻一张诊疗床如果是有可能的话,他大概早就这么做了。
“家属?小伙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只有你外婆算是你的家属。别的人都是闲杂人等,不能进。”他那个姓刘的治疗师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这话显然更戳到了古费拉克的痛处:“他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可以进来?他是我最‘家属’的家属了!”他双手撑在床上,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姓刘的,“他如果不进来,也别指望我在这儿待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诊疗记录卡,唰唰几下就把这一周以来的记录撕得粉碎,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我觉得你的朋友可以进来,你先不要走!”白飞总算找到机会拦住他,诊疗记录变成了一团碎屑,而古费拉克此刻是一团火焰,焰心的温度烫得吓人。“他在哪儿?”
事实证明,有些话能遏制喷发的火山,比如上面这句。古费拉克冷静下来,指了指走廊上的长椅:“那儿。傅傅,你可以进来了!”
被他称为“傅傅”的那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他的一条腿有些微跛,但是他显然不是这儿的病人,他行动自如,可以说比古费拉克还自如些。他从书本上——一本高中数学课本——抬起眼睛,对大家说:
“你们好,我叫傅以依。”
如果说古费拉克和白飞的相识最多能追溯一年的话,那么他的这位“家属”则值得倒带回七年前。彼时古费拉克正处在努力在康复训练时忍住眼泪,(“做个小男子汉!”外婆说)却又渴望偷偷哭一场的阶段,在学校里他总是受欢迎的,因为他总有成打的玩笑话和新点子,分零食给别人的时候也很大方。可是他每周有三个下午缺席,康复的事情,是他从来不会在学校里谈起的。其他小朋友知道单腿跪很难吗?他们拉韧带的时候会疼吗?如果他说了这些,会得到什么呢?同情的目光,或者,“胆小鬼!”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掉眼泪——外婆还没来接他,同学们都走光了,他可以掉眼泪,尽管不能哭——老师们就在隔壁改作业,如果听到他哭了一定会来安慰。这是他刚从字典上学到的词,他在心里把这个词划掉,改成:参观。
“来,擦一擦吧。”一只手给他递来纸巾。
是哪个同学吗?是老师们赶来参观他了吗?他抬起头,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双诚恳的棕色眸子正望着他。
“我没有哭,”他申辩,如同受伤的小兽面对捕兽夹做出的应激反应,“我没有哭!”
“我没有说你在哭,但是你可以哭呀。”对方用纸巾帮他揩去泪痕,“别用手去揉眼睛,有细菌的。你看,你的脸现在多干净呀,小花猫。”最后三个字放轻了声音,似乎连戏谑的痕迹都听不出。
换作是平时,古费拉克可能会直接上手挠对方,让他知道什么才是“小花猫”。但那天,他没有,柔软的猫爪在他心底挠了一下,他向对方靠了靠,视线刚刚好与那双眼睛平齐:“我可以哭吗?”
“啊……当然可以。”对方大概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但还是答允了。
于是古费拉克开始哭,或者说,开始说。从他每回缺课都去干了什么到隔壁班的同学总在背后模仿他的走路姿势,从老师们总看不惯他握笔的动作到外婆的叹气和眼泪。眼泪和话语,分不清谁是谁的佐料。老师推门进来看,发现两个孩子坐在一起,那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正在替他擦眼泪,把他揽在怀里,拍着他的背。于是门又关上了。
他可能哭了半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十分钟。”你听懂了吗?”他最后问。他抬起脸,这才发现对方可能也不过十岁左右。
对方点点头。古费拉克其实不明白,面对这样七零八落的讲述,这个孩子是怎么还能听懂了的。但当下他决定不管这么多,他伸出手:“嗯……谢谢你安慰我,我叫古费拉克。”
“我叫傅以依。”对方的手拉过他的手,那手掌只比他的大一些,却恰恰好好裹住他的小手,掌心温暖,仿佛熨烫妥帖的火苗。
“傅以依……?”这个名字对古费拉克来说难了一点儿,舌头在唇齿和口水的包围间绊住,他打开书包,翻出铅笔盒,从记作业的任务本上撕下一页,递给对方:“你写给我看。”
老师们在场大概要觉得他不礼貌,但是傅以依没说什么,他拿起古费拉克的铅笔开始写,字迹工整,这样他的小朋友也能看懂:傅以依。
傅以依,古费拉克顺着他的字迹念过去。他其实不认识第一个字,但是对方刚才说了。“第一个字念‘傅’吗?“他手指点着那个笔画复杂的字:好多画哦,比“安慰”的“慰”字还难写。(他怎么也不会承认,这个词他也是今天早上刚查到的。)
嗯,念傅。对方笑了,带着他的手一起握住笔,从第一笔开始写,一撇,一竖,再一横……古费拉克握笔时总有些紧张,食指和拇指几乎扣在了一起。傅以依握着他的手,悄悄校正他的姿势,带他回到正确的轨道上。笔下的线条流畅均匀,比他自己写的好看多了——他不得不承认。
傅以依指着那个成形的“傅”字给他看:“就这么写。”接着还想带他写第二个字,这下小男孩挣脱开了。“我知道怎么写的,‘可以’的‘以’,‘依靠’的‘依’,对不对?”他有点得意。
对,“可以”的“以”,“依靠”的“依”,傅以依重复。而这几乎是他们相识的缘由。
傅以依叫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因为相似的原因——他是个孤儿,这个姓是后来的养父母给他的。他的养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现在你有个家了。”她这么解释它的涵义。他于是紧紧地攥住它,把它从家乡的小城带到上海——他父母务工的地方。他母亲给小学看自行车,父亲则做了保安。他在民工子弟学校念书,下了课则回母亲工作的学校去——铁皮搭成的小屋不过十平米见方,他就在那里看书、写字。不会的字,他问《新华字典》;不会读的单词,他就问磁带和录音机。他就是这么学习的,或者不如说,他就是这么生活的——他就这样学会了很多知识,而生活则教会他更多。他把古费拉克带到那样的生活里去,就这样,在没有家长来接的时候,这孩子便拥有了一个玩伴。两本作业本一起摊开放在高低床上,他为他讲数学题,帮他在任务本上打钩,补上那些在缺席的下午里落下的课程,他握着他的手,掌纹贴着他的掌纹,听古费拉克讲那些他会给别人讲一百遍——或者不会讲一个字的故事。古费拉克没有再哭过,至少不是为了那天那样的原因了。他给他削苹果,陪他玩玻璃弹珠,学着《艺术创想》[9]那样为他做新奇的小玩意儿……把所有放学后的两个小时拼在一起,几乎就成了他们的童年。
“疼吗?”那姓刘的治疗师俯视着古费拉克,把他的腿架在自己肩上,疼痛像骤然拉紧的弦,他的膝盖被狠狠压平,对方的目光和声调里也绝不包含什么善意。
“不疼,”他竭力维持住平稳的声调和表情,瞪视回去。
“别装了,小伙子!你就是疼还要逞能。我告诉你,疼就对了!这儿没有人不疼的,你吃的苦还太少。你再这么一直跟我顶着来,会更疼的。”
古费拉克恨透了对方脸上高高在上的表情,却被他紧盯着不肯放过:“你就应该好好领教一下什么叫疼,小伙子。你别以为我会像某些人一样心软。放你的朋友进来!哈,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虽然天天捧本书看,却只上了个中专。也对,比你这种人还是强点吧。他在这儿能干什么?跟你讨论书上的内容吗,还是坐在那儿握着你的手?这些一点用也没有。如果不是你都这么大了,你再这么不配合我,我就打你了。——古费拉克!”
他最后突然转了声调,因为古费拉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他的钳制,从诊疗床上站了起来,这下换古费拉克俯视着他。
“别再让我听到你侮辱我的朋友,你就那么确定你能打得过我?”
对方不说话了。古费拉克站起来已经比他高半个头,一旦真的发生冲突,他未必有胜算。他调转话头,似乎想要息事宁人:“躺下,小伙子。你忘了你上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了?”
古费拉克躺下了,却没有如他所愿乖乖闭嘴:“我上这儿来当然不是为了听你教训。你把我和安祺的治疗时间调开,说是为了接新病人,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少点说话的机会,你看不惯我朋友,他也未必看得惯你那严酷的磨人手段。”他停了一停,因为疼痛的弦又拉紧了,他咬着牙关抵御新一阵痛感的浪潮,然而他几乎是切齿地说了下去:“别高兴得太早,万一有一天我俩能换一换位置呢——我坐在这儿欣赏你的表情,一定会比这更疼。”
他听到对方发出一个轻蔑的鼻音:“就你?我可不会躺到你这个位置上来,我可没残疾。”
“万一你将来中风了呢?”
“砰”的一声,对方的拳头砸在了墙上,鲜血流了出来。
“你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不管了。”
古费拉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四十分钟的训练时间现在才过去了四分之一,他获得了接下来半个小时的自由。
“你其实没必要那么做的。”他听到傅以依说。
古费拉克感觉火焰又一次烧过他的喉头,他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看着对方,竭力保持平稳的语调:“那我应该怎么做?听着他继续侮辱你吗,还是你想看他按照他的话对我动用武力?”不得不说,傅以依挑了个好地方,也挑了个好时间——下班时间之后的一楼大厅角落,藤椅掩在阴影里,根本就不会有人朝这儿多看一眼,就算他们在这儿吵起来,也未必有人经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真的敢这么做,我相信吃亏的会是他。”傅以依的声音里甚至含着点笑意,“我也会在。但是你没必要……我是说,没必要因为我跟他起冲突。”他顿了一下,“毕竟,他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实。”
“‘有一部分?’?那一部分也不是你的问题。傅傅,我知道你是因为……”
“然后呢?你打算跟他说什么?解释随迁子女政策[10],还是谈谈三校生高考[11]制度,然后让他觉得‘外地人活该’?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问题’,就像‘你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傅以依将手搭上古费拉克的肩,“但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就像说他会中风也不是。”
“那你说说,什么才是?你可别告诉我是拯救世界。”古费拉克往后躺了躺,这藤椅多少有些硌人。
“解决这个问题,暂时还不需要拯救世界。”傅以依答道,唇角微微上扬。“但是也不要用他的方式。讲故事就不错,像你讲你自己的故事那样。”
“我的故事,早八百年你就听过了,而且说不定听过八百遍。”古费拉克佯装抱怨,“可是讲故事能有什么用啊,傅傅。”
“讲故事能让我——让其他人看见‘你’。不是标签化的那种‘残障人士’。不要用那些人的方式。如果你觉得那种方式是不对的,那就更不要用。你在说他会中风的时候,也是把这种病当作一个标签的;就像他把残障和‘不好惹’‘不听话’当成你的标签一样。”傅以依明亮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我并没有说他就是对的,他当然并不该这么做,但你不该用他的方式。”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古费拉克的掌心,指腹的薄茧扫过后者的皮肤,有些微痒。这几乎像他们童年的每一个下午,就连时间都仿佛重合,四五点的斜晖在玻璃窗的角落同他们玩捉迷藏。古费拉克抬眼看着挚友:“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讲你的故事,给大家。不止是讲给我听。”
“我也希望。在那之前,我得先教育自己。”傅以依也看着他,“我相信你也会讲得更好的,比我要好。”
“我会的。”古费拉克握住他的手指,像无数个童年时的傍晚一样。“——既然你一周才来看我一次,我们不如趁这个机会……去食堂吃饭?让我们破除一下你作为病人家属却从不在康复中心食堂吃饭的迷思。”
“是因为我只有一个下午没课。”傅以依严肃地纠正他,用另一只手回握他的手。“不过去吃饭吧,这个标签我倒是很愿意研究一下。”
“拜托,老大,人不喝水会死的!”古费拉克丢开打地鼠游戏机,语气活像在宣布安祺打破了吉尼斯纪录,“看看你可怜的杯子吧,你是在测试它的保温性能吗?”
李若隔着一张桌子嗔怪地看他一眼:“小点声,不然就从这里出去。我腾这张桌子可不是让你在这儿大声喧哗的。”旋即低下头去指导小姑娘搭积木。临近下班的语训室人少了一些,古费拉克干脆堂而皇之地承包了一个角落。
安祺从书上抬起头来:“我不喜欢喝水。一个下午不喝水也不会死。”
“你太不近人情了老大!——若安安,不如你给他讲讲你们脊髓损伤病人的如厕训练?免得他再这样。”古费拉克看向对面的何若安,“你的‘春天和樱桃树’可以待会再看。”
若安放下书,将手覆上安祺的手背,无声地安抚他:“他很早就知道了,比你们都要早。”他向古费拉克递了个眼神,“没关系的。”
即使是古费拉克,也懂得在这种时候保持缄默。坐在他旁边的莫德旭伸手把他的打地鼠拿了过来:“我还以为你看不上这种楼上小朋友的玩意儿呢。”
“五块钱的快乐嘛,谁不想拥有呢。”古费拉克在这方面倒是全不计较,乐得接受每一种潮流。既然老人放京剧的时候他都能跟着哼上几句,那么呼应一下楼上的风潮也无所谓,毕竟他还指望凭着打地鼠的手速收几个“徒弟”,如果他从每个科室都能逃脱五分钟的绝技也后继有人就更好了。
“——谁说只有五块钱的?你看看这袋子里的,得加个零吧!”巴阿雷正巧走进来,手里提着一袋子蛋糕和酸奶。
古费拉克眼疾手快地捞了一块提拉米苏,也没忘了打探八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值得你请客?——哦,我知道了,你和她的‘神圣同盟’成立了对不对?”
巴阿雷没理他,先“犒劳”孩子们去了,又折回来给他们分。“那很好呀。”若安看起来已经用五分钟编织好了一整个浪漫故事,“可惜我不能吃蛋糕了,我约好跟越越一起回家,这会儿她应该快结束了。我妈妈也要来接我。”
论起来,越越其实和古费拉克同岁,却还在楼上——她的黑发像缎子一样,皮肤白得像雪,眼睛大得像童话里的公主——若安这么说。(“哪有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公主啊,”古费拉克试图给若安的修辞手法作注解,“说她是芭比娃娃还差不多。至于狄安娜,我想我们这儿已经有一位了。”)但她至少记住了若安,也许是记住了他给她的好吃的和给她唱的歌,这对她来说就很好了。他们的交流方式也像童话里一样:若安能从无意义的音节里猜出她的咒语,在她伸手抓他的书本时念诗或唱歌给她听。他可以从《鲁冰花》唱到《送别》,从《春晓》念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诗人般的天性让他既能做俄耳甫斯,又不介意当山鲁佐德。她或许听不懂词语,但她能听懂爱;就算她并不记得昨天他讲的任何一个字,他们也可以尽情地回头——故事总是能够讲下去的。在他在地铁上牵住她的手,或者指给她看路边新开的小花的时候,他们的故事就又添了新的一页。即使是从《一闪一闪亮晶晶》往下继续讲,也没有什么关系。
“路上小心,这个拿回家吃。”李若拿着免洗洗手液回来,给若安拿了一个栗子杯放进包里,顺便把大呼小叫地瓜分食物的几个人赶去了走廊上。
大家都散了,若安轻轻拢住安祺的手:“你还好吗?要我陪你待一会儿吗?”
“没关系的。”这是若安之前就说过的话,他看到安祺脸上的柔和神色,却估量不出那神色背后掩着什么。他想问很多话,此刻面对完全相同的安慰却一句也问不出口。这么多年了,他原本以为他可以问得更多,但并没有;他原本以为他们之间不需要语言,但也不是。他还是做不到,连安慰他都做不到,就算他明明知道……细碎的痛楚攀上他的心田,他终于没有问。
最终他只是又握了一握那只手:“等我到家给你打电话,好安祺。”
“妈妈,我疼……我要回家……”小男孩趴在母亲肩上,细白的小手在母亲衣领处抓出几道印痕。头上扎满了针的孩子看起来像是蜷成一团的小刺猬,小刺猬脸上还有泪水,恨不能把脸埋起来,但要求提得异常清楚:“我要回家,我们回家……”
“若安安乖,若安安不哭了,我们再等五分钟就回家……”年轻的母亲还缺少哄孩子的经验,打骂远远下不去手,哄骗也得想出个理由。怎么能指望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听得懂时间概念?更何况剩下的一刻钟对于他来说,可能是长达一个世纪的天堑。可惜痛苦永远无法等分,她轻轻抚摩着孩子的脊背,从他尚有知觉的部分开始。母亲总是希望分担孩子的疼痛的,不管那疼痛是来自手术刀,还是来自细细的银针,或许再往前推一些,早在他生下来,她听到“先天性脊柱裂”[12]这个病名的时候,她就应该把它撕碎捣烂,熬成只有自己需要饮下的苦汁。“妈妈知道若安安疼,若安安会好的,好吗?”她避开一根根针,小心地亲一亲孩子的额心,把自己的手指伸给他握住,孩子啜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个小房间终于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不许踮脚。”母亲伸手替安祺把屈曲的膝盖压直,严厉地盯着他。小人儿往回挪了一点,斜板上的花纹凸起硌得他生疼,但他显然在想着另外的事。“妈妈,”他站直一点,仰起头严肃地看着母亲。“我小时候,会哭吗?”
“安祺小时候可听话了,安祺才不会哭呢。”母亲理理他的衣襟。
“即使是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哭吗?”安祺看着坐在大人臂弯里的若安,露出深思的表情。这样的神情,对于他这样的年纪来说,总有些太老成了。家长们管这叫“懂事”,可他又是从哪里懂得的呢?
“安祺最坚强了,从来一点都不哭的。疼也要忍着,这是为了你好,知道吗?”母亲似乎发现了什么,房间里大约出现了什么怪物,“别看!”她挡在他身前,安祺只能看到她的后背。
“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尿裤子,丢不丢人啊!”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哇”的一声,男孩哭了出来,听起来最多不过十一二岁、“还有脸哭!再哭我就打了!”那父亲继续威吓着,接着是巴掌落下的声音。
母亲转回身,安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得嫌恶而难堪。“安祺,我们走。”她让安祺从斜板上下来,之后再没说一句话。
“我们安祺最乖了,安祺不会给妈妈添麻烦的,更不会像那个小朋友一样丢人。这么大了,连上厕所都不知道控制。”母亲拉着他站在小学门口,“以后安祺也不要给老师和同学添麻烦。安祺很聪明,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安祺点点头,脸上庄重的神色像个小大人:“知道了,妈。”
安祺是很聪明,如果以六岁孩子的标准来看的话。他学会了背九九乘法表和《唐诗三百首》,能自己看没有图的故事书,甚至能看着康复科的老师们给病人查体,在看到对方的时候就报出病名。
但这还不够。
面试老师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安祺,仿佛他是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又仿佛他是个一推就倒的玻璃花瓶。他审视了这孩子两分钟,然后叫来他母亲:“你这个做家长的,这孩子明明连坐都坐不稳,为什么要让他来上学?”
“可他很聪明,他什么都会了!你可以问问他……”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看着就不像能上学的样子。一节课三十五分钟,他能坐得住五分钟吗?还有他的字也早晚会拖后腿。”老师用那种阅人无数的语调一锤定音。安祺的心往下一沉,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立刻重新坐直。
“字可以练,我保证他会比其他孩子刻苦;我们可以想办法……”母亲的语声低下去,却异常坚定。“我们不会给学校添麻烦的。”
安祺坐在加高了的有护栏的椅子上,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够着课桌的高度,也不至于因为前倾就摔下去。这个小小的“宝座”被放在第一排,而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等待观察的小白鼠。同学们看向这个座位的时候总是又敬畏又好奇,却没人敢真的上去坐一下。何况它的主人即使下课也很少离开座位,他总是看书,写字,或者望着窗外沉思。他就这么成了一个安静而早慧的学生,如果不那么经常缺课的话,他几乎可以算是“好学生”了。他在上课时坐满三十五分钟,努力坐得端正些,还常常举手发言;下了课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从不主动开口跟别人谈笑,从来不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一天下来,他连水都很少喝。他不会加入那些幼稚的游戏,也从不抱怨作业太多或老师太严格,只会在周围大家都闹成一团的时候,用严肃的目光看着他们,提醒他们小声一些。“他简直像座雕塑!”有同学在背后这么说,但他依然如故。安祺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不是吗。
“不麻烦的,”若安指给安祺看绑在小腿上的尿袋,“我妈妈说,我在学校也要一直用它。要学会自己把它倒干净。”他放下裤脚,用手摸了摸放袋子的地方,“这感觉就像我的身体多了一个部分,一个新朋友。”
只是多了一个部分吗?安祺想。但他没说什么,他们都有很多不得不有的一部分,比如安祺的矫正鞋和助行器,比如若安的尿袋和支具。同它们从陌生到熟稔,也许要花许久,也许不用那么久。他希望这次的“新朋友”是不用那么久的那种。至少能陪他走完小学。若安的小学入学比他想得要顺利,也许是因为若安略去了那些不浪漫的部分,也许是因为那些部分没有发生,安祺但愿是后者。若安的书包上绣着他姓名的拼音、星星和云朵,一看就是他妈妈的手笔。他妈妈教他画画的时候从来都不介意他弄混了颜料,对他写的关于一双小拖鞋环游世界的故事也大加赞赏。如果桂冠诗人可以用亲吻和拥抱加冕,那若安绝对当之无愧。
安祺看着他的诗人朋友坐在了一年级的课堂上,教室和他隔着两层楼。不过他们不在意这些,他们还有别的时光可以共度,例如那些心照不宣的下午。
“小熊说若安安不要哭,这样小熊就不会疼了,若安安会好的……”若安手里抓着一只泰迪熊,针沿着他的脊柱一路扎下去,直抵那些他失去痛感的部分。他把隔间的帘子拉开一点点,看向旁边床上的安祺,“安祺,你还好吗?”
安祺扎的针并不比他少,直到踝关节处依然扎了针。但他没有说话,甚至维持着仿佛在课堂上一般的沉静。“没关系的。”过了五分钟,他回答。
安祺,好安祺,亲爱的安祺……我知道你并不是“没关系的”,我愿意分担你所有的苦痛,也许并不仅仅是苦痛;我愿意给你我的爱,如果爱能够填补所有的一切,所有你没说出口的一切……我知道,但我知道的并不是一切。若安想。
他终于没有问,但他知道的或许也已经接近“一切”了。
这不是一切,安祺想,地理条件和动植物条件当然不能绝对否决人的主观能动性。他试图在那一页写下批注,拿笔的时候却险些撞翻保温杯,幸好盖子没打开。
“怎么了?不好喝吗?”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颈后,白飞走过来把几乎翻倒的杯子扶起来,拿在手里掂一掂分量。
安祺不答话,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杯子里的水可是几乎没少,就像他四个小时前把它放在他手边时一样。
“我……不喜欢喝水。”安祺咬着唇,描补语气的能力仿佛倒退回六岁那年,他自己也没指望白飞会相信。
“只是不喜欢喝水啊,”他转头,对上对方温煦的笑意,仿佛窗外渐渐有了暖意的三月的风。他们相识才不过月余,可每次在这种时候,他总疑心对方能看穿的远不止相识以来的这些。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出自职业的经验?可白飞明明也还年轻,若论“经验”,安祺当病人的经验只怕还更丰富些;或许是出自直觉或情感?但对方本可以不必如此。
白飞看起来既不像要相信他,也没有要质疑他的打算——他只是重新接了一杯水,放上切好的柠檬片,再加一点点蜂蜜。在楼上轮转的时候学来的哄孩子的招数,放在此情此景倒也用得上。
“抱歉啦,今天就只有这个。不过至少会好喝一点。”白飞把水杯递给安祺,“放心,不是你训炼的奖励,无条件供应。”他看着安祺,笑意更深一层,带了三分开玩笑的意味:“还是你真的想要奖励啊?”
到底谁教他用这种对幼儿园小朋友的方式的!安祺心说,再这么下去,白飞还不如回楼上待着,反正本来他就受小孩子们欢迎。“我才不要!”一说出口安祺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倒真像小朋友的赌气一般。他低头喝了一口水,想着干脆多躲开一会儿对方的目光,索性把杯子里的水全喝完了。微温的水中和了柠檬的酸楚,回味中甚至带着一丝清甜。
还好白飞也没再提奖励的事。“多喝水是好事。”他只说,这会儿听着倒没把他当孩子哄。安祺脸颊微红,白飞替他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他们像往常一样——如果一个月以来的日常也能叫“往常”的话——一起读书,间或在读到某些部分时交谈几句,抑或交换一道会心的目光。夕阳的光斑落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身影和时间都拉得格外悠长。
TBC...
注释
[1] 脑瘫(cerebral palsy),全称脑性瘫痪。是指婴儿出生前到出生后一个月内脑发育早期,由于多种原因导致的非进行性脑损伤综合征。主要表现为中枢性运动障碍以及姿势异常等。可能影响行走和/或语言,根据临床表现可分为痉挛型,手足徐动型等。因为病名翻译的问题,导致很多健全人会误以为脑瘫=心智障碍……所以感觉CP是更好的称呼。(以及个人刻板印象(不严谨)会觉得徐动型走路更好一些,只是言语功能有可能受影响(但是古费拉克没有!)
[2] Ashworth评级是一种针对肌张力的评分机制,分为0~4级。2级算是正好在中间,肌张力会在活动时增加,但仍能活动,有时受限。
[3] 这两者经常在CP患者的治疗中配套出现,肉毒素是为了放松肌肉,跟腱延长是让患者能够实现“脚着地”,手术效果因人而异。
[4] 这篇文里出现的“语训”其实包含言语治疗和作业治疗,即在对患者进行言语功能的辅导时也配合生活场景的演绎,比如搭积木和情景对话等等,所以应该还是比较温馨的科室。
[5] 生物反馈是通过治疗仪和调整电流大小对患者的特定部位进行刺激的疗法,一般可以坐着或躺着,所以古费拉克说“可以继续聊”。
[6] 平衡车也有叫康复脚踏车或其他类似名称的,主要就是模拟踩自行车。阻力和动力可以按需调整,这样的话,即使患者没有肌力或肌力不够仍然能被带动体验踩车,如果要训练肌力可以调整阻力。
[7] 四点跪位:双膝跪地,双手支撑,四个支点。训练动作的一种。一般不会疼。
[8] 分腿和拉韧带其实是一个东西,康复师会慢慢将患者双腿分开,但对CP患者来说拉到上限会比较疼。
[9] 英国的一档手工类儿童节目,擅长教孩子们用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做手工。曾由《小神龙俱乐部》引进播出。
[10][10] 在上海就读的随迁子女(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中考时若没有取得上海户籍,就必须返回原籍参加中考或参加随迁子女的考试,升入中职校。
[11] 三校生(中专、职校、技校学生)可以参加每年五月的三校生高考,升入专科或本科。
[12] 先天性脊柱裂患者会面临大小便功能障碍,如果是截瘫,身体有可能部分失去知觉。
写在最后的话
首先,祝大家元宵节快乐!以及祝我们古费拉克的原型,生日快乐!
这个故事完完全全是我(以及我的朋友们)的魂器故事,安祺照抄了我本人的疾病证明(笑),大家在康复中心的一些经历,都有一定的参考。
我在我很喜欢的康复中心待了五年,在那里除了生理性痛苦之外,当然也认识了很多真实的朋友,听过很多故事——它们有的成为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有的没有。但它们都仍然鲜活。
在写其他故事的时候我可能会考虑布局和写作手法,在这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昨日重现:事情就是这样的。比如为什么成人和语训是连通的房间,因为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为什么推拿要去楼上,因为那个房间确实在楼上啊(喂)(楼上是三楼,楼下是二楼,古费傅傅坐过的一楼大厅椅子、飞飞科室里的饮水机也是完全真实的昨日重现……)
这篇大概从1/10左右开始写,除去疯狂感due的两周基本都在写,算是比较情绪上头的作品吧。
有时候我试图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但真的投入了这个过程之后反而觉得一切都是答案又都不是答案。是回顾,是展望,是尝试……都对又都不尽然。写这篇的过程中我对自己经历的审视本身就让我觉得足够可贵。(但当然,某些时候也足够疼痛)
他们还能往前走的,于是我也一样可以。
更多的话留到下一篇吧,祝古费拉克生日快乐!
(如果有人猜猜安祺和若安看的书也会很有意思!
CH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