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可文:人赋予时间的开放状态,是对别样时间的开启|策展人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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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老的时间概念中,流失是一个基本意象,其中暗含着一种二元结构,古与今,新与旧。“逝者如斯夫”的川上感慨流露的正是对古老时间概念的经验感受。忽然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这一巨变中,古老的流失意象里卷入了一个新的指标:先进与落后,与之并行的还有保守与创新。并且因为促使这一巨变的外力来自西方国家,这一指标也位移至地理空间:中国与西方,再深入至文化空间:民族与世界。
这些指标在那个时代的功用,都在于呼唤一个新生的少年中国,并且也塑造了一种常带危机感的经验方式。自此之后,孙中山的质问“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毛泽东的高叹“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邓小平引述的 “落后就要挨打”,之所以能够一再成为强有力的动员口令,不能不说它直指这种经验方式的核心。如詹姆逊指出的,所有的二元结构都带有意识形态的对立。这种对立给我们关于时间的经验附加了无比复杂的旁枝别桠。与之成镜像的中国近现代美术史,每一个新流派,每一次新主张,每一次新改造,大致都能在这种经验方式中找到动机和参照系。
百年的思想实践中,保守与创新这个二元结构,一直是中国政治和社会变迁的坐标,虽然这“新”的所指,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一直变换着内容,但无论怎样的变换,都与梁启超对“少年中国”的呼唤具有同样的时间指向——那还未出现的。如此,古今时间结构中明确地彰显出了一个隐藏的面向:未来。
2.
未来怎么来?
19世纪为中国带来这一组新坐标的欧洲,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工业革命,终于在1851年,以第一次世博会的方式,确立了它的政治和文化地位,如伏尔泰早在之前100年说的:上帝完成了创造万物的任务,之后就隐身了,这个世界的管理者轮到了人了。圣西门、傅立叶、浦鲁东等等哲学家都从中看到了社会和平、全民富足,机会平等,而科学技术的作用至关重要,似乎可以改变以前不可改变的一切。工业革命带来的观念中,再没有比“发展”、“进步”更深入人心的了,人类的全部历史、不同的文化,无不以此来评估和解释,人也只能这样来理解自己的生活,评价生活质量。那个向来面目模糊的、尚不现身的“未来”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方向。
几乎与世博会同时期,关于未来世界,欧洲分出了两种不同的步骤设想和方案。在华勒斯坦看来,无论是鼓吹资本主义,还是倡导社会主义,“它们的区别不在于发展经济与否,而在于谁的方针能给此目标的实现带来更大的希望”。对未来的确定都是信心满满的。
大约与世博会同时期,人文领域也在为未来提供方案。未来哲学、未来艺术3的构想成一时之文化热点,其中瓦格纳和尼采的关系耐人寻味。瓦格纳把声音艺术比作人类的心脏,他以音乐连接舞蹈、诗歌、戏剧等,在这多种艺术融合下,产生自由的艺术,设想了一个雄心勃勃充满现代激情的所谓总体艺术,这是他构想的“未来的艺术作品”。尼采先是盛赞,可是他在“重估一切价值”之后,发现瓦格纳的艺术不过是“戏子”的表演,他的音乐是“没有未来的音乐”,因为在那些虚伪的激情、理想主义的外表之下,是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才是现代性隐秘的语言。而尼采要做的,“是在自身中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哲学家。这是另一种未来。
又大约与世博会同时期,荷尔德林死了。经历着欧洲启蒙主义的知识革命,感受着工业革命的进步,他精神错乱了。在错乱之前的身心交瘁中,他翻译了古希腊抒情诗人品达的诗句,“别样的时间,别样的思”。品达作诗的时代还没有荷尔德林面对的现代时间观念,荷尔德林将这样的诗句移至两千多年后的1800年,如果对应的不是他对现代时间观的不信与挣扎,那会是什么呢?
1851年世博会开幕当天,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在的日记中记下的是:“放眼所见……是那么神奇、那么浩大、那么辉煌、那么震撼人心。”
3.
1900年世博会时,美国总统威廉·麦金莱说的是:“每一届世博会,不论规模大小,都使人类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它挑明了世博会上展示的技术产品与人类“进步”的关系,所标志的是迈向未来的步伐。并且,对进步的定义有了一套明确的硬指标:火车,流水线,高楼,光缆,劳动力……
转过年的1901年,上了又一个历史新台阶的英、美、俄、法、德、意、日、奥、比、西、荷十一国外交代表,在北京,和中国政府签订了《北京议定书》。那些硬指标在大洋彼岸,活生生地呈现出了它的彼面——茫然失措,一系列的屈辱,生存的压力……
《北京议定书》在我们的历史中称作《辛丑条约》。那时候的世界还没有统一的日历,不仅如此,也没有统一的时区。1860年时,仅美国就有70个时区,1880年时,它整合到50个时区。推动建立统一的时区的是科学家们,其动力来自铁路和气象局的效用需求。没有时间标准,没法确定像样的列车时刻表,硬指标就还不够硬。
汪建伟,《一个动作No.1》 , 2015,装置,综合媒介—木材、橡胶、喷漆,156*20*41cm;
《一个动作No.2》 , 2020,装置,综合媒介—木材、橡胶、喷漆,170*96*30cm
辛丑年的11年之后,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后,通电各省:“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从汉武帝以后千年历代颁定的“夏历”被停用。当时日历上虽兴新历,而旧历停而未废,实际上新的阳历只在军政使用,旧历仍占社会主流。1928年,国民政府大兴“废除旧历,普用国历”的社会工程,严禁私售旧历,新旧历对照表也在禁售之列。政策一出,就遇到了各方反对和指责,民间则根本不予理睬,旧历照行。后来的变通是保留旧历的岁时节令,不过要用新历的月日计算。
既然改了“正朔”,后面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时间的政治品质彰显出来。30年代后,阳历逐渐成为主流,夏历依然保留在报纸的报头。到了1968年,报头上,作为辅助的夏历又被改称为农历,80年代后,“农历”二字也从报头消失,虽然干支纪年还保留着却已无历名。
李景湖,《现在考古(东莞)No.6》,2016,青铜,不锈钢,200*100*135cm,局部
4.
是这些活生生的硬指标,还是进步的观念,改变了人类原来各有不同的时间观?
无论来自哪种原因,在这新的时间观中,不同文化历史中发生的一切,都只在一个线性的方向中被解释了。所谓科学管理之父,泰勒,有一个研究:行动与时间研究。把工人工作的每个动作拍成电影,目的是根据身体每一个动作所需的时间来确立标准,剔除了所有搔头、哈欠、聊天等动作,规定下了每个工作动作的最佳时间。后来还有对办公室的研究,坐在办公桌前,开中抽屉锁需时间0.26秒,关0.27秒;从座椅上站起来0.33秒,坐下0.33秒;坐在椅子上挪到桌旁的档案柜0.5秒——标准时间将整个生命重新定义。
这样单向的时间观、历史观中,马尔库塞说,人成了单向度的人,这样的人甚至不能表达自己,他们“只能在他们的商品中识别自己的身份,在他们的汽车、高保真音响、错层房屋、厨房设备中去寻找自己的灵魂”,当他们彼此描述各自爱与恨、柔情与不满,汽车、食品、家具、同事和竞争对手时,除了使用广告、电影、政客和推销商的用语,别无他词。这描述的其实并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的东西。一本小说,一则新闻、一双鞋,一幅画,一次旅行,都成了这种描述中的一种修辞。
任丛丛,《词与物》,2021,录像、木质斗拱模型,局部
我们的认识无不是在对时间的想象、解释中形成,在对它的利用中传递。对现代时间的经验也是意识形态斗争的焦点。
“垮掉”们、“嬉皮”们的生活方式可视作对现代观念的一次抵抗,在过去与未来这种时间观的制约中,他们这一遭抵抗,有的转了个身,向古老文化寻求灵感,例如嬉皮士霍夫曼著名的婚礼上,他和朋友们一起朗诵中国的《易经》,例如甲壳虫乐队就加入了去印度修行的络绎人群,当一位最著名的印度宗师露出其贪婪的世俗行迹后,这一波印度之行才消停下来。另一些“垮掉”们,有点嗑着药闭上眼,假装着眼不见心不烦。但大多数人差不多像荷尔德林一样无力,要么疯了,要么死了,要么又乖乖地穿上制服去公司应聘了。但那是一次伟大的直面现代时间观的挑战,它最为动人的价值,是在两种选择之外,开辟另一个精神空间的尝试。
到了“嬉皮”们早已成了一种时尚标识的时代,我们也能拿出那些硬指标的正面来显示于人的时代,真实地置身全球化世界了,科学技术终于替代了技艺,可是关于现代的浪漫想象似乎并未能遂人愿,意识形态露出了它的现代本质。随迁流而致的偏执,一方面,让人对未来的解决方案更加饥渴,表现之一是代际的划分越来越精细,20年作为一代人减缩到10年一代,进而5年一代。
另一方面,在我们切身的体验中,每天经历着的事件脱离了场所与地点的自然关联,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时态的偏移,不同的时态重叠交错起来。因此而产生的问题感,促使当代文化一再地重新调度时间的焦点。
5.
100年前的1921年,本雅明花1000马克买了保罗·克利的画作《新天使》。本雅明在画中看到,新天使面朝过去,正要转身,因为它本想修复历史现场中破碎的一切,但来自伊甸园的风暴裹挟着它,不可抗拒地推着它向背对着的未来退去。拯救过去?不可能。指望未来?很盲目。在本雅明看来,“这正是历史天使的模样”。本雅明是历史唯物主义者,他深信,要历史地描述过去,“并不意味着照它‘实际所是的那样’去认识它”,只有当记忆面临危险,灵光一现时,才能捕获到那种认识。而所谓危险,就是沦为某种强大力量的工具。
王音,《风景习作》,2016,纸本水彩,13*20cm, 20*13cm,节选
2017年,91岁的齐格蒙特·鲍曼走完了漫长的一生,他和本雅明一样是犹太人,他们所经历的,正是现代性时间充分展开的时代。生前,鲍曼再度揣摩《新天使》的时候,他看到历史的天使又在挣扎,风暴还是那样的不可抗拒,还是让它无法展翅。但这次,它掉了个方向,这一次它脸对着的是未来,被风暴撕扯着向过去退去。这次的风暴来自“未来”,人希望通过回忆回到一个想象出来的过去,也就是一位美国教授博伊姆说的怀旧病。她说,这种怀旧病替代了进步狂,它是“身处生活与历史都在加速剧变的时代中,人们的一种防御机制”。于是,走向未来?不情愿。可是,返回过去?难道你忘了本雅明的天使所看到的那些过去是多么灾难深重?无论忘没忘,鲍曼还是替大家把退回过去的道路历数了一遍,结果是,没有一条可以引渡到今天。
历史的天使,就在这一百年间,前一瞻后一顾,好像是从两个方向被堵住了。
6.
历史天使的这一前瞻后顾,有另一个作用,在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结构中,历史天使被卡在了那个一直稳居其中而又随时移动的时态——现时。
线性的时间崩塌了,萎缩为一个瞬间,一个转瞬即逝的当下时刻。法国历史学家阿赫托说,作为一种“历史性体制”,现时主义是从1968年明显起来的。
阿赫托论证说,规定我们思维惯性和生活方式的,除了我们能清楚体验到的政治体制,还有一个更深层的思想体制在起作用,就是“历史性体制”。他使用“体制”(regime),这么一个强硬的概念,是强调,在每一个时代里都有一种不由分说的专制性的时间概念,控制着大多数人的时间经验。
历史虽然很长,但在他的梳理中,时间经验的制度,或历史性的体制,其实就是三种。古代的时间体制,焦点落在“过去”,过去等于尺度,衡量一切事情,过去的成败,先人的教诲,是一切生活的榜样或参考;现代的时间体制把兴趣点投向“未来”,预告未来,以走向未来的进步解释一切,实打实地走在生活前列的科学成果代言了未来。未来成为了时间的领路人,过去是要抛弃的事情;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未来有些变味,如本雅明的历史天使的处境,未来变成了一个风险概念。1968之后,第三个时间体制,现时主义(也翻译成当下主义)终于变成了主导体制。过去和未来都不知所向,此时此刻,作为唯一能被确认的时间状态,在各种媒体、流行时尚、个人倾诉中,一再地被描摹,被提纯,被强化,被偶像化——如同过去曾被膜拜,未来曾被狂追。阿赫托通过对时间体制的批判,考察的是流行的历史性体制对人的时间经验的控制,是如何形成的。
段妮,《重3》棍舞,2008,舞蹈影像,20分30秒
奥古斯丁留下过一个千年之问,与此相关。所谓现时,是指今年,今天?是指这一小时,这一分钟?即使是一秒,也还可以继续切分。无论切分到人能想象的什么细微程度,也还是一半成为过去,一半成为未来,它们之间根本“没有间隙”。
博尔赫斯也曾试图站在这个位置上,定睛细查,也没发现什么,如果有什么的话,和奥古斯丁一样,只能看到“一半在过去,一半在未来,现时本身就像几何中的那个有限的点。也就是说,“现时本身并不存在”。
如果现时本身是零,便无以立足,可是,当下这个历史性体制又把过去和未来埋葬了,岂不是说时间死了?
7.
“当代”这一观念被重新诠释重新启动,几乎和当下主义的流行同时,与“当下”狭路相逢。好像一支拯救时间的奇兵,冲击着这第三种历史性体制。
如果把1968年当作它们正面交锋的时间点,并不意味着这是它们的第一次遭遇,早在前两种历史性体制流行时,一直有一些别样的时间观念伴随其间,始终以个体游击的状态与之对抗。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全球同此凉热,1968年,布拉格学生从狭窄的渠道获得了牛仔裤,摇滚乐,蓄起了长发,但不同于纽约的嬉皮们。牛仔裤、长发之类是纽约嬉皮们用来对抗资本主义社会的,布拉格青年的牛仔裤却是代表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向往。好像是错位的?1968年的北京,青年学生们差不多砸烂了代表过去的一切,也搞乱了“修正主义”的政府秩序,下乡去了。下乡并不是一种选择,也似乎没有安顿被搅乱了的脑袋,反倒促使很多人开始另选思路。而这时,巴黎青年开始为北京青年的街头行动鼓掌叫好,紧随其后地上了街。是不是也错位了?时隔半个世纪,这些错着位的梦一样的现场,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可供深挖的资源?相关研究和论述不计其数。鲍勃·迪伦说过:“梦有时会把人导入歧途”,但是,经历过那场梦的人知道,梦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无足轻重的。
梁远苇,《2017.22》,2020,亚麻布面油画,120*140cm,局部
问题是,身在时间中的人如何能知道它是不是歧途,又有哪些东西算是重要的?事后诸葛亮虽然聪明,但也不能开历史倒车,让一切按照修改好的剧本重演一遍。更聪明的人可以鄙视他当下的时代,假装生活在他向往的雅典或前现代田园牧歌中,要么假装梦回民国或儒家当道的礼仪之邦,其实他正好恰如其分地属于他的时代。过去回不去,顺着歧路走不下去,历史的天使被卡在“当下”。
“当代的”,那种一直游荡在历史性体制之外的思想方法,闯入了当下,阿甘本的用语是,“凝视它”,凝视那些尚未得到命名的经验,那些处在晦暗中的节点……
当下作为一个时间描述,本身有所指,而且这个所指还是与时俱进的,是时间的状态,与过去和未来前后相连。
而当代,本身是没有所指的,它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主语,等待主语给它带来相连的人或事,等待主语赋予它所指的人或事。所以它是人的状态,是人赋予时间的开放状态,是对别样时间的开启。
仇晓飞,《雪屋2》,2020,布面油画,80*80cm
8.
布罗代尔曾从另外的路径区分出时间的三时段:“地理时间,社会时间,个体时间”,地理时间是长时段,用于分析历史的物质条件和极慢变量,中时段时间适用于考察社会结构及其演化,主要与经济和制度有关,短时段可用于描述个人事件,是充满偶然性、无法预测又转瞬即逝的快变量。这一组为布罗代尔带来极大声望的概念,同样是能够深入时间秘密的路径。布罗代尔明显看低个体时间,将其贬低为,对于历史整体的“深水长流”来说,微不足道的“泡沫”或“浪花”,于是引起了“后布罗代尔”的不满:“人”丢了,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
人,最终是个体,生活中的事物是具体的,关系也是特定的。即使如此,我们依然需要一个能解释自己的叙事,于是研究某种仪式,一个物件、一首歌,一张画,一个建筑物,一个物件,一个表情,一个故事,有了“微观史学”。但无论多么微观,只要是史学,就仍然受制于布罗代尔式的大背景。
那为什么我们还需要一首歌,一张画?培根在被问到,“为什么要用绘画记录我们”时,他回答说,它是一个方式,就是普鲁斯特让一个时刻“水晶化”的方式。在这样一个时刻,人过往中的一切都能够汇集于此。“普鲁斯特时刻”,正是作为“别样的时间”之一种,而使自己进入当代状态,让自己可以与任何时间同时代。凝视它们,让自己处于那些晦暗的节点;每一种“别样的时间”,都能像水晶那样有许多立面,多重折射,具有展开整个生活的能量;能让线性时间的链条破碎,所有的时间都将可以被折射进本来为零的当下,使之不断充盈。这样的个人时间,或“普鲁斯特时刻”,通过重启那些随时会被观念体制所覆盖的经验,与过往经验站在同一时代,克服当下话语的惯性,重新确定自己的实践理由,“现时”便不致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
经验的所有象征物总是容易保留的,可以保留在原地,保留在博物馆里,或保留在硬盘里,在记忆里。不过,在别样的时间中,它们与我们的关系会变得不再是编年史那样的稳定,所象征的对象也因此悄悄地改变了表情,每一次的使用,每一个人的实践,都会处于一个有待确认的过程中,当代,即同时代性,因此成为一个永远的动词。
“别样的时间”是以为题。
艺术评论家。出版有《画说哲学:美是幸福的时刻》《相信艺术,还是相信艺术家》《城里:关于城市梦想的叙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