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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活下去,我学习拳击。但这有用吗?| 她们

旁立 先生制造 2022-06-17



为了活下去,我开始学习防身术,拳击。


教练说,男女体力差别太大,一个一般体格的男人你都不可能打得过。我想他说的是真的,不管我怎么练,我最终都没办法打败他们。我打不过任何一个男人。


我甚至意识到在很多方面我都打不过,还得在很多地方持续忍受他们对我的压迫,就像多年前的下午,那个男人把我弄在地上一样,那个男老师扇了我一巴掌一样。



撰文  旁立

编辑  谢丁





1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人骚扰,为了尊严,我开始学习防身术。朋友告诉我,你去学学打拳。


打拳,模仿肢体上的暴力。你把拳头捏紧,把背部和手臂肌肉联合起来,你确定了攻击的目标,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这时你出拳。赢不赢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瞬间,你知道吗,就是那一瞬间,你可以不管不顾,什么都可以忘记。痛苦、懦弱、委屈,都烟消云散。


所有人都说我是个猛女,彪悍,很难找到男人。这一点是真的,我中考落选后,一个技校的老师来招我,她观察我很久,最后推荐我去读女子保镖专业。


她说这个专业前途无量,绝对金饭碗,可以保护那些男性领导人。我想象我站在那些肥胖的男人旁边,板着脸,眼观四方,我的肌肉随时准备发力。我穿着一身紧身黑色衣服,像一个特工。


在我们那里,长得漂亮是灾难,长得不好看也是灾难,前者被骚扰后者被欺负。


我记得一个下午,太阳还有点猛烈,阳光透过树枝斜照在几个男人身上,热气从地上冒出来。有很多动物的叫声。他们让我走过去,我很听话,带一种讨好。


他握住了我的手腕,停了一会,突然把我的手腕往外使劲一旋,我肩膀顺势歪了下去。他松了几秒,又开始外旋,这次力度更大,我整个身子都坐在地上,我疼得大叫。他很会把握那种力道,如果他再用力一分,很可能我的手肘就要脱臼。他会让我知道什么是剧烈的疼痛,他知道怎样可以创造剧烈的疼痛,但它又不至于带来毁灭性的效果,不会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央求他放手,他没有理会,反而上前一步将我的手又往外旋了。


“跪下!”他收起笑容,露出了凶狠。我照做。我跪在地上,把头低着,旁边都是草,我抓住一些草试图减小自己的声音。你看,体力上的不同就可以带来最直观的压迫。这是暴力的本质,压迫。


很简单,如果你不想被压迫,就要反抗。但现实是,总会有比你更强的人用各种办法来压迫你。


更强的人是我的班主任,我叫他秃头。他40岁出头,脸颊瘦削,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像在峡谷边架了座钢丝桥。由于秃,他把右边仅剩的头发留长后,反过来盖在头顶上,这样可以在视觉上减轻秃头的程度。他教语文,喜欢在讲台上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拿着教鞭,用课本遮住脸带着浓重的鼻音朗诵起古诗。他喜欢朗读曹操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他念诗时所有人坐直的身子可以稍微松口气。我无法听进他的朗读,很多人和我一样,大家的目光交接,像在演哑剧。其实他都知道。如果你仔细观察,能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在课本的边缘游移,时时刻刻盯着讲台外的世界。我称此为“钓鱼式上课”。好的,如果你的表情出卖了你,如果你的目光看向别处,如果你在思考午饭吃什么,如果你运气不好,你会被命令去操场做50个蛙跳,或者你的头发会出现在他的手上,你的头会被他拽着往墙上撞。


一次班会课上,他让学生写匿名揭发信,说要整治班里的歪风邪气。他的皮鞋和地板相碰时发出“der der”的声音,像是死亡倒计时。一个个挨着收,有人脸上出现了惊恐的表情,开始在前后左右试探着问都写了谁。有人举报我在背后说秃头坏话。


一个耳光落在了我脸上,走廊外面的声音感应灯被震亮。


成年后我再没有打过架了,也没有被打了。我学习做一个文明的人,我的肌肉开始萎缩,我的大脑开始强大,我学习变聪明。我忍,我怕,我屈服。


 

2


健身房里的销售人员穿着西服,脸上都是笑容,我很警惕。她热情地展示着这里豪华的一切:戴森吹风机,泰诺健的器械。她突然笑了一下。她说:“你看,那边还有很帅的教练。”


那个男的确实帅,很高,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他穿着一套白色紧身衣,正在练上肢。销售把我带到他面前,我有点不好意思盯着他看。他说:“姐,最近想练点什么?你这欧美型身材,基础不错。”我半信半疑。


站在这个精致的健身房,我觉得有种东西结束了,又有某种东西开始了,我分不清,我感到混乱。


给我换一个教练吧,我悄悄对销售说。要那种长得一般的。我警惕那些长得好看的男人。另外一个教练很快就来了,矮了很多,更壮,笑起来有个酒窝。他说他是专业泰拳教练,专门去了泰国学习了几个月,还见到了泰拳之王播求。


我觉得,打拳就是打架,我想要打架,我渴望打架,我需要打架。我不知道。


教练说这个泰拳就适合咱们这样的人!咱们不玩阴的,直接干就完事。他喜欢说“咱们”而不是“我们”,听着好像我们真的很熟似的。


他带领我试课,我使出全身的劲去攻打他,把他想象成1个敌人,0.5个暴君,2个试图欺负我的男人。


“交钱吧,可以信用卡支付,交了就完事了,以后咱们对打,多爽!”


他试图加我微信,他的微信头像后面跟着一个国旗图案。我说你把这个图案删掉我就报课。


“没问题!立马删!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我买了20节泰拳课。又在网上买了一个拳套和泰拳裤子。我穿上这套装备,站在这个豪华的健身房时我感到我的力量具备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光彩。教练让我打拳和踢腿的时候一定要喊出来,要大叫,整个健身房都是我的怒吼声。世界都是我的了。


我计算了在这里打拳每分钟所花费的时间,很贵。为了物有所值,我试图珍惜每分钟,在每一刻都使出我的全身力气。但他却开始有点接不住了,他说了多次“咱们休息一下吧”。


休息时教练开始对我说他的故事了。他说自己以前是混社会的,山东人,96年生的,之前差点被抓去坐牢,后来改邪归正成了健身教练,现在他是团队的销售冠军。他只想挣钱,想赶紧生孩子,再买套更大的房子。所以他希望我能给他介绍一些新的客户。


我骑自行车回家,我感到自己更有劲了,路过那些黑暗的地方时,我想象如果此时有一个歹徒想让我跪在地上,我只需要随意扫个腿就可以让他后脑勺倒地。我觉得我的头发变得越来越爆炸,肤色越来越深,眼神越来越狠,我为此满意,我感到暴力本身在保护我。


我尝试跟一个男人约会,他号称自己来自一个凶狠的地方,那里的男人喜欢酗酒,力气都很大。他向我展示了他的肌肉。他的客厅中间挂着一个沙包。我走向沙包,开始对着沙包开始打拳,边叫边打,后来我开始扫腿,他在旁边沉默着。过了一会,我停了下来,我对他说,你站起来。我蹲下,抱住他的小腿,双臂发力,猛地一下把他举了起来。他有点惊到了,又有点尴尬,只好对我说,你真是个强壮的女人啊。


我很得意。我根本不在乎他怎么看我。确实如此,很快,我对他不再有兴趣,他再怎么说我的好话也没用。


我很难想象自己进入一段亲密关系的样子,是,我是异性恋,但我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我是他的保镖,对吗?算了。


我出差时带上了拳裤,我来到上海的一家拳馆找了教练打拳。但这里很臭,都是男人的脚臭和汗水,不过这里的教练让我知道了专业的泰拳教练是他们这样的,而不是健身房那位。


回到北京,我每天都想打,走在路上时,我想的是拳法,我学习打空拳,开始在网上看泰拳视频。我渴望能够连续扫腿几十次,把一个男人从这头踢到那头。张伟丽,这个女人应该鼓舞了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她可以举起很重的男人,用拳法问男人服不服。


但我很快感到沮丧。


教练说,男女体力差别太大,一个一般体格的男的你都不可能打得过。我想,他说的是真的,不管我怎么练,我最终都没办法打败他们。我打不过任何一个男人。


我甚至意识到在很多方面我都打不过,还得在很多地方持续忍受他们对我的压迫,就像多年前的下午,那个男的把我弄在地上一样,那个男老师扇了我一巴掌一样。


但这些教练我知道,他们从来不会真正去打我,我在这里永远体会不到被欺负的感觉,他们会保护我,会讨好我,会奉承我。他们学会了如何装饰语言,他们知道怎样做会让我感觉良好。健身房和拳馆都不是真实的社会。


我强调下,我讨厌暴力,讨厌被欺负但也讨厌虚伪。虽然这种虚伪明明无伤大雅。打拳不就是强身健体吗?我知道。我好像也不知道。


教练们为我建了一个群,9个教练都来了,早上问我体重,下午问我喝没喝水,晚上对我说晚安好梦。天啊,我受不了有人对我如此关心,我开始担心我回应语气是不是不够温柔,回复用词是不是不够暖心。


我常想,男人们这么多年给予我的都是残忍、冷漠、暴力,我习惯了。也好,这让我保持清醒。不要给我一条相反的路,我不适应,我害怕那是坑。


打打打,打,打,打,成年前我一直打,成年后我打了三个月。


五月初,北京关了健身房,我看到有老头在公园里做引体向上,男人在河边甩壶铃,女人在路上缓慢地走着。过了几天,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住的楼需要出入证了。我突然觉得,在这里,在中国的首都,我很难用上教练教我的拳法了,有人会在这个静默的秩序中去打一个女人吗?我退掉了剩下的拳课。



3


但现在,2022年6月10日,我决定再次去学打拳。不过,拳击真的会让我有尊严地活下去吗?我不信。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片土地上,我不确定我是安全的。





题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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