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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无法完工的房子
01陈天明是个怪人,看到他建造的小楼你一定这么想。他的小楼在一块低洼的农田里,因为附近填埋一条公路,雨季的水都流向这里。楼层数上去是有困难的,层与层之间的分界并不那么明显。小楼一共有九层,主体是红色的合成板,向阳那面褪了色。木棒不规则地杵着,小楼周身垂下绳子,有的接在楼后的树桩上,有的压在院子的石堆下,这让小楼显得轻盈,像是腾空欲起,使得周围的破败失去了真实性,让人理所当然地忽略那些建筑垃圾,杂乱无章的小路,整齐排布的菜苗,散落的高大的墓碑(都是空坟,随着房子的拆迁,它们也被迁走了)。地表上一团团草是陈天明种的,密集,蔓延开去。鸽子在楼里穿梭、出没。靠近它,会听到鸟叫声以及纯音乐。陈天明喜欢音乐,音响放在第七楼,他的卧室里。卧室大概七个平方,正好放下一张木床和桌子。八九楼的挡板因为防风需要被拆掉了,只剩下框架,否则,他一定是要住在最高一层的。通往小楼的路有两条,一条堆满了建筑垃圾,另一条倒是还能走,是他从杭州回来后清理出来的。2018年,永兴村二组的房子被陆续削掉,村民们搬进了出租屋,同时在分来的新屋基上搭建四五层的新房,未来空房间还能出租。但陈天明一家没有。先是家里的围墙被推了,接着是樱桃树、枇杷树、梨树、石榴树、桂花树和橡皮树。陈天明接到电话,收拾行李,辞掉闪送的工作,寄出电瓶车,从杭州回到了贵州兴义。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但没想过会待六年,还建起来这座楼。陈天明看起来很普通,一点都不显怪异。他42岁,样子是个典型的做农活的人,个头不高,穿着格子衬衫和迷彩鞋,精瘦干练,是个平头,他戏称是“劳改犯”发型,轻便,不用打理。他友善,欢迎远道而来的陌生人进入他的房子,和我交谈时,他的贵州话一点点切换成普通话。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或许与他多年来在城市里当销售,卖刮胡刀、台湾酵素、极薄面膜、木别墅、娃娃鱼以及书法作品有关。我第一天去,没有注意到门后午睡的狗。它惊醒时,我已经离得太近了。它狂吠着向我扑来。这只看门的黄狗是陈天明从沟里救出来收养的。陈天明出现,拉住了狗,将铁链的中间一段挂在墙上。但栓在房子周边的三条狗也跟着吠了起来。它们各自看守菜园、后院的牧草以及牛圈。严阵以待陌生人。毕竟这样的九层房子,前来参观的陌生人并不少。一开始陈天明还带着他们上楼,后来疲倦了,也怕发生危险。如今就任由狗的叫声吓退他们。更多的人是在不远处,从西边那条新建的道路上打量和观望这座房子。那里是这片区域地势最高的地方,原本是个野心勃勃的文化艺术旅游项目,也是永兴村拆迁、土地被征收的直接原因。项目的第一期计划在3000多亩土地上建设大剧院、文化艺术学院、博物院、科技馆、图书馆,还要在中间挖两个人工湖。外围的公路是建完了,路灯也立了起来,打出了大大的广告牌。但两年前,项目停工,用铁皮围了一圈。有人切割出了一个门进出。如今那道门成了对这九层楼的观景地。有人把车停在那里,坐在一把折叠椅上,面朝着房子打游戏。有来写生的美院师生,也有饭后出来散步的人扎堆着,对着小楼指指点点。陈天明见惯了,他打算只听好听的话。网上说这楼是哈尔的移动城堡,是兴义的布达拉宫。每天下午四五点,天空透亮、明朗,云容易成团出现,蓝白分明。但这是一个阴天。他知道从哪个角度欣赏他的房子。我们走到距离房子一百米西北方向的小土坡时,小雨停了,半边彩虹出现在阴沉的天空上,微弱,隐约,但让他的房子显得更清亮了。晚饭后,他会独自一人走上楼梯,回到自己在七楼的卧室,或者去八九楼的亭子里吹吹风,享受一个人在高空之中。这大概算是一个怪异、简陋但也并不缺乏美感,可令人安居的地方。02陈天明带我攀登这个房子。一层老瓦房是陈天明的外公在1982年建的,用沙子、石灰和稻草夯筑了半米厚的墙,粉刷,一共有三间。父母结婚时打的木床如今放在空荡的中堂,用白布包着,风一吹,布飘起来,弄出声响。1982年,陈天明在老瓦房出生。2018年,陈天明买来红色合成板和几根八米长的老电线杆,就着老瓦房的框架搭建出二三层,是从实用角度出发的。老瓦房那时已经开始漏水。当时的建造,陈天明大概也为了发泄愤怒和恐惧。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在签拆迁协议,他不满意赔偿,给父母和爷爷租了房子,自己守老房,睡觉时枕头下面压了一把杀猪刀。弟弟陈天亮过几个月也从杭州回来了,帮他分担体力活。陈天明从网上学习了榫卯技术,在柱子上手动凿孔,不用机器,花了三天时间,再把横梁穿过去,固定框架。再往上就要慢慢走了,陈天明提醒我。他很自如、自在,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但对外人而言则像是攀登。楼梯都是手作的,前期还加上脚板,后期都是一根根木头。扶手到处都是。四楼是整座房子的关键,顶住了来自五六七八九层的压力,有两个向下的楼梯,还有两个向上的,都不在一个垂直面上。南边他建了一个小阳台,放着几个盆栽。屋后的树林残留了两棵橡树。四面八方都是安置区的楼。2019年,陈天明开始建设四楼,把南北两边的房子连通起来。南边是父亲陈朝元在平房上砌的一层砖房,陈天明又在上面搭了两层木阁楼。他用树脂瓦和支撑柱,还有三根横梁,将两边加固成一体,中间部分像个长廊,建造时他故意空在那里,当做通风口。陈天明在四楼住了两个月,搭了张床,顶上拉个毯子作为防灰的吊顶。他开始建设第五楼。住到五楼后,四楼的床拆掉,床脚可以作为支撑柱也可以作为横梁。如今四楼的支撑柱又多了几根,是陈天明后来加固的,“因为上面压力大”。“你是怎么计算压力的?”“凭感觉。”木房子的重量轻,最怕的是风。半个月前,陈天明买来几个100升的桶,装满水,放在房子各处,增加房子重量。除了看天气预报,他也靠直觉和经验判断风力——比如七楼去往八楼的活动梯子还没有被吹偏,比如花桶还没被吹落下来,说明风只是8级以内。五楼用旧实木封墙,北边会漏水,陈天明放了几个接水的脸盆、锅,还挂了一个床单兜水。床单原本有个口子,一对鸽子在上面做窝。口子也就撕裂开来,现在还垂着一个鸽子窝。五楼原来算是一个书画室,还有一张长桌子。风太大,陈天明把书画收了起来。在杭州认识的书法家偶尔还给他寄作品,让他帮忙卖,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陈天明在五楼住得最久,两年,从2019年冬天到2022年初。因为养殖繁重而无法抽身。他在这里搭建了厕所,接了下水道,但他一年难得用一次,除非拉肚子。“什么声音?”到了五楼,自知到了某个高度,我开始紧张。“风吹,有的那种小的瓦片划掉了。”“又有什么声音?”“运输车的翻斗落下,碰撞的声音。”那是在不远处的工地上。他耐心向我解释。一个人住在高处,他对声音也很敏感。从建造第四层开始,弟弟陈天亮就不再帮忙了,他认为那是毫无必要的建造。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陈天明就在脑海里构思,不画图纸,没有章法,也不跟任何人商量,想清楚了过程就去买材料,一个人搬运,大件的就用绳子吊上来。建第六楼时,他在附近被拆毁的小学、田坝的农用房里捡来不少材料。当然,他也一个人施工,从未用过安全绳。房子内部看起来愈发随意了,轻而易举就成了一个迷宫,还有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精心设计——五楼往上南边,又是一个小阳台,“好玩吧,”陈天明说,“偶尔想起来了就加一个”。父母一开始也只是由着他去。但2022年,陈天明打算建造第六楼。“他们就有点反感了,就这么高了,还往上面建,就有点会骂人,但是骂也没办法”,他说,“我一个人在上面弄,他们只在下面看看,不知道我在弄什么,后来弄着弄着弄成型了,框架都打好了,然后又开始封顶了。”六个月前,2023年11月底,陈天明开始施工第七楼,也是一时兴起。那时他把下面楼层抽空,手头上多了一些材料。鹅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他又空闲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七这数字就更让他兴奋了。七楼建完一个月,陈天明想在上面弄一个围栏,之后又想要个亭子,他理解为这是顺其自然。于是八九楼又有了,他在八楼弄了两条长凳,还费劲搬上了一个圆桌。“谁来了?”我说我听到了脚步声。只是风吹动九楼篷布的声音。“我弟他不会上来。”他说,他的母亲最高只去过二楼,而父亲则在前段时间为了给发烧的他送秋裤,才上到了六楼。平日里,整座楼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在八楼坐下,陈天明拿抹布擦拭长凳。每一层都有一个抹布。今年三月,大风多,他察觉到了摇晃感,于是拆掉挡板,现在八九楼都成了凉亭。你看那个小山坡,小时候我们去那里采野生的核桃。你看它就像一个人的脸,头,嘴,鼻子,那边是额头,就像一个人睡下了一样。我们在八楼,陈天明双臂张开,整个人依靠在栏杆上。他邀请我上第九楼。除了他,九楼只有弟弟去过,但也只去过一次。陈天明登上一个台阶,再上一个,双手抓住顶上的木头,再把脚踩在两根悬空的木头上,一越,轻松地上去了。我犹豫了许久,出于恐惧,最终没有上去。也许除了陈天明自己,没有人可以完全信任他的房子。“如今是不怕了”,他经常说这句话。每隔几天,陈天明会从下往上巡视和检修他的房子。柱子下陷半公分,或者木棒稍微有些弯曲,他都能察觉并及时补救,在柱子和横梁之间拉斜条,做固定。九层似乎是这座楼的极限了。有一次,我们打车到楼下,陈天明特意敲开车窗,对司机说,我家在这里,这个房子是我家的。司机从驾驶座缩着脖子仰视才能见到房子的全貌,先是赞叹一声,然后转头问我:不是不让随便建,他怎么能建?0318年前,2006年,陈天明回到老家,修建牛舍,养土黄牛。当时他住在了瓦房的隔层,几头黄牛生活在他的下方。他勤于冲洗,牛粪没有产生什么不可逆的臭味。父母、弟弟和都住在平房里,他独自在瓦房的隔层安了一张床,一个矮桌,在半米厚的石墙上凿了一个洞,为了通风,也为了迎进月光。灯被拉了上去,陈天明在夜里读书,用CD机放音乐给黄牛。大学时,除了理学院的必修课外,陈天明旁听了一些农业课程,读了关于中国肉牛生产链以及数据市场分析的博士论文,他写了一份10年的养牛创业计划,交给了辅导员,在大四那一年离开了学校。考上南京农业大学,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陈天明自己也知道。初中毕业后就去念师范,早早出来赚钱养家,原本这才是他的人生轨迹。但他考上了高中,还哭着要去读,外公心疼,给了他500块钱。但那之后他就要为自己的学费负责——去工地里拌砂浆,提砂浆,常常累得在板子上睡过去。每周放假回家,陈天明都要搬50斤的大米去卖,才能凑够下一周的生活费。为了省下住宿费,高二他每天骑自行车回家,几次差点出车祸。选择农业类大学,是因为助学贷款好拿,补助也多一些。到了南京,陈天明去市场批发CD机、耳机、充电器,也给新生安装座机电话,发传单,寒假就去金鹰大酒店当服务员。他报的是信息与计算科学,听人说是个新兴专业,去了才知道归在数学系里。毕业后一些同学去华为当网络工程师,也有一些考公进体制,或者去当老师。陈天明当然也被寄予了如此的厚望——要考上民政局的公务员——去当官,要光宗耀祖。最不济也得去当个老师吧。怎么读了大学,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养牛?回乡养牛不到一年,甚至熬不到那一年的除夕,不得已,陈天明又出发前往城市。要赚钱还助学贷款只是其一。这次是上海。两天一夜的火车,陈天明到了上海立刻就开始工作,做街头直销。他每天在大街小巷走动,爬高楼,挤电梯,在写字楼里挨个敲门。上海除了崇明岛他都走过,脚底长出厚茧。他在那时习得了在公交车上与人攀谈卖货的本领。剃须刀卖,小学教材也卖。超越自我,永不放弃,每天上班前主管会带着他们一起喊。卖越多,赚越多,又一次他理解成在创业。但也有不妙的时候,有人报警说他们卖假货或者侵扰。不过也没什么大事,主管去联系,人很快就放出来。他强调那不是传销。陈天明是坚持最久的员工,干了10个月。此后开始不断地换城市,做的几乎都是销售——2007年,在南京卖人寿保险,又去宿迁卖台湾有机蔬菜速溶冲剂。2010年,回到南京,卖艾灸、精油和一些美容院产品。2011年,去了杭州,卖超薄蚕丝面膜、口服酵素,还有除皱项目,常去嘉兴、绍兴。2013年,去了卖多功能全营养料理机的公司。类似豆浆机,他说。他去西安的分公司做招聘、培训,开拓市场但也去安装制水器,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回到杭州,同年离职。2013年年底,在西湖边上认识了一些书法家,他开始做书画经纪人,摆摊卖字画,也做网站,在网上销售。收入太少,只能当兼职。2015年,在杭州卖家乡的土特产,菜籽油、花生油、葵花油、萝卜丝和红糖,卖给农贸市场的老板,也在去农贸市场的公交车上卖给陌生人。2017年,去了理财公司,卖木别墅和娃娃鱼。后来被调到另一家做债券置换的公司,变相卖出一些质量不太好的房产。2017年秋天失业,没休息几天,开始跑闪送。他勤劳,三个月从初级闪送员升级成高级闪送员,每天工作10个小时,收入两三百元,他很满意。2018年,接到父母的电话,扔掉衣服,收拾行李,陈天明第二天就坐火车回到兴义。挣钱少,房价高,他说反正自己也没想过能留在杭州。他还说自己不想考公务员,也不想去当数学老师,网络工程师就更不用说了,脑力活动太多。这是陈天明在万峰林景区的一个咖啡馆跟我讲述的,勤奋,认真,几乎不怎么休息,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而且,“挫败是没什么挫败的”。如今平日里如果不是要修理机器,他几乎不进城。这个咖啡馆有一整面的落地窗,空间狭小,手冲咖啡贵,还卖一些手工艺品。他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在这里显得太大了。在这种场合他感到局促、拘谨。直到我在兴义的最后一天,陈天明才告诉我,其实他没有拿到大学的毕业证书。大三时,几个科目挂科,辅导员让陈天明去走个形式补考,但他最终也没去。而在2006年底,养牛的时候,之所以仓皇离开,像逃一样去了上海,妹妹陈天秀认为是因为旁人的非议。养牛并没有赚到钱,陈天明认为他的逃离还有另一个原因——养牛太残忍。面临宰杀,牛会流泪,边挣扎边盯着人。在牛市,为了卖出更高价格而被塞满膨化品、灌水的牛,肚子胀得像个气球,眼睛翻白而死。陈天明不愿接受自己的牛是这样的命运。后来一些年,陈天明尝试吃素,读佛经。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