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陈茶：那天，我走进了钓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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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茶

编辑｜渡十娘 Eric.T

夜游钓鱼台

初冬的北京空气清洌，白天阳光明媚天色澄亮，我算运气不错，赶上了“APEC蓝”的尾巴。在街上逛到傍晚，来到王府井与长安街交口处的北京饭店一侧坐上朋友楠楠的车子时，天色暗下来了。车子沿着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一路西行，来到亮如白昼的天安门广场时，热衷扫街抓拍的我赶紧摁下车窗，举起手机对着并无新意的天安门城楼“啪啪啪”扫过一串。收手时定睛一看，竟发现城楼正中央那老毛的巨画像看着有些怪异，容颜似像非像，发型也生硬别扭。后来果然听说是换了新一代画师。看来如今没人那么上心了，这要放在过去，那画师的运气可真不好说，弄不好被拉去吃枪子儿，也不会让人太震惊。

在远郊忙了一天赶过来的楠楠，确认我未急着要去吃晚饭后，问我想不想去钓鱼台看看。在四合的暗色里，我虽有些疑惑此时进钓鱼台能看到什么，还是赶忙回说当然想看。钓鱼台作为绝对“高大上”的国宾馆，一直以来都是带着浓重的神秘色彩出现在离我的生活十万八千里以外。小时候听中央文件，更知道那曾是江青和她的哥儿们（官方说法是“江青死党”、“四人帮”）长期的居住地，而且“四人帮”的历史正是终结在钓鱼台的楼群里。想到这些，我兴奋起来。

楠楠显然读得懂我的心思。她一边笑着说夜晚的钓鱼台很漂亮的，一边从驾驶座右侧的袋里抽出个车牌大小的套塑牌子，“啪”地往车窗前方一搁。我知道，那就是出入钓鱼台的特殊通行证了。

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楠楠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大学毕业生，典型的理工女性格，为人理性，工作能力很强，却对人生和社会持一种与她年纪和经历似乎不大匹配的单纯心态。如果看她的穿着打扮，还常会让人以为她还是个在读的博士生。由于家人事业的原因，她成了当今中国社会身份特殊的一员，可平时在一起，行事低调的她绝少让人体察得到那份特殊——直到她掏出这特殊通行证的时刻。

两眼一抹黑的我，由楠楠载着在北京忽明忽暗、时宽时窄的大小街道里穿行，也许因为一路聊着天的缘故，感觉并没有走很久，就从市中心的天安门来到了海淀区玉渊潭一带。车子一拐上宽阔的阜成门外大街，哪怕是在夜里，也能感到四周街区的气派有些不同了。这一代有不少国务院部委，远远的，还能望到那座被高灯打照得通明的中央广播电视塔。近湖区一带，周围几乎没有高层建筑。黑幽幽的路边，是一排排高大的树影，据说是秋天欣赏银杏的好地方。我正睁大着眼睛，试图观察周围环境，忽然就听得楠楠说：“到了！” 

 “哗”的一下，我们的车子转过红绿灯，停在一个宽大的铁栅门前面。这是钓鱼台的东门，借着远处的路灯，看到这大门比较简单，凑近车窗仔细再看，发现它虽不如照片上见过的那个门里砌有个很大的遮挡行人视线的一个照壁、照壁上涂有红漆，堆出笔势飞动的金字：“为人民服务”的北门那么庄严华丽，但深色铁栅栏上倒是有些细致的金色装饰。这时，一个身着礼兵式军呢大衣的卫士 “啪！” 地上来，对着我们的车子敬了个礼，国宾馆重地的气氛就出来了。

楠楠将车子停得离铁门很近，感觉都要撞到铁栅了。铁栅门后的卫兵敬礼之后，隔着距离看了一眼楠楠举起的特殊通行证。说他只是看了“一眼”，是因他审视的速度很快，天色又暗，我正纳闷他怎能看得清真伪，大铁栅门就自动开启了。我好奇地拿过那张标着车号的牌子看，没看出个究竟，甚至感觉它还有些简陋。楠楠说，这牌子跟车牌是对应的。想来肯定是用电子遥控测读器处理的，牌上应该有条型码之类的机关。楠楠说，他们这牌是“钓”字头的，她还见过“台”字头的，不知如何划分。这么说来，肯定还有“鱼”字头之类的了。这里面的学问，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

我们的车子在黑暗中驶入钓鱼台界地。铁门在身后徐徐关上。门口一带以松柏居多，让人一入园内，立刻就感到夜色里的肃穆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金红色灯光打照着的细长大石块，上面刻着“钓鱼台  邓小平”几个字，那自然是邓小平的题字了。这大石块高直，正对着大铁栅门方向，石块下方几丛高低不一的植物和背后假山状的石头，被绿色和赤白的低灯照着，在几条主路的交岔口处呈小小孤岛状，行人在东门外透过大门上的铁栅栏，应该都可看清那上面的题字。

楠楠三拐两拐，驾轻就熟地将车子在一个建筑物前停稳。四周黑乎乎的。下得车来，楠楠告诉我，我们从这儿出发，在钓鱼台的园子里散步一圈大概要用一小时。刚走出几步，又听她说会带我去里边的精品店，我赶忙回到车上取出信用卡带上。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我们在北京初冬寒冷的傍晚里，开始在钓鱼台里散步。

话说这钓鱼台的历史可追溯到八百多年前，因金代章宗皇帝完颜璟曾在此筑台垂钓，“钓鱼台”因而得名。到了清代，乾隆皇帝命疏浚玉渊潭，在此兴建行宫，收为皇家园林。历史推进到1958年，为庆祝红色中国十周年大庆，在“大跃进”如火如荼的1958年至1959年间，中央政府决定在古钓鱼台风景区的基础上大兴土木，修建国宾馆，用做来访国宾的下榻及会晤、会议场所，这便是我们如今看到的钓鱼台国宾馆。它跟中国的现代政治紧密相连。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好些主宰中国人民命运的中国政治集权的核心人物在此享受特权。

钓鱼台国宾馆是一座园林式宾馆。园区占地面积43万平方米，其中湖水面积5.1万平方米，绿地面积25万平方米，绿化率非常高。园内共有16栋别墅式接待楼和两个古建筑群。风格各异的别墅式接待楼和古建筑群沿湖散落。傍晚的钓鱼台里非常安静，偶有一辆车轻轻驶过，带着神秘感。几步出去，就看到了湖水。深秋初冬交接之际，不少树木枝头的叶子仍未落尽，沿岸散落的假山和人工瀑布、亭台楼阁、拱桥等，被赤黄蓝绿紫粉各色霓虹灯打照着，一派大手笔的人工景致，让人想起江南的园林。因湖面不宽，岸线曲折，很有扬州痩西湖的韵致。

走过一个汉白玉栏杆的短桥时，我凑近打量那桥上的汉白玉栏杆，感觉很新，材质上好，但雕工并不如想象的细腻，感觉不是古物。过了桥，迎见一个高大的五色雕花鎏金牌坊，上有金黄“钓鱼台国宾馆”几个题字，未见落款，不知何人所题。据说乾隆皇帝曾在1774年亲自为钓鱼台西侧瓮门赋诗题匾“钓鱼台”，但那天夜里未有寻看。

跟围墙外嘈杂拥挤的街市相比，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楠楠家住在离这儿十来分钟车程的地方。她告诉我，在炎热的夏日或北京雾霾严重的时候，她和家人经常会在傍晚到钓鱼台来散步。这里一是人少车少，二来到底水多树繁，空气比外面还是要好些。人少是肯定的，可不，眼下偌大的园子里好像就我们俩。记得曾在网上读过一篇海外来客的文章，那哥们受国务院某部门接待，到钓鱼台里住过几天，说感觉虽然国宾馆里的服务超一流水准，但实在太冷清，让他常有被软禁之感，可见特权也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的。而且我相信楠楠说的，别看四周就我俩，可我们在这里面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中。至于这园子里的空气能比外面好多少，我很怀疑。

很快，前方出现了房子。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都是以数字来标示楼号。路边深栗色的木牌上，一串串白色的数码被灯打照着，标示着各楼的方向，带着冷战时代的神密色彩。那些楼群从中心湖南侧起始，沿逆时针方向，由“二号楼”编号至“十八号楼”。有趣的是，为照顾国外习惯，没有一号和十三号楼。而为照顾中国习惯，分别用“八方苑”，“芳华苑”“芳菲苑”称呼四号楼、十四号和十七号楼——无神论者的国宾馆竟有此禁忌，令人莞尔。面对着这些楼号，想起小时候听中央文件，提到很多中共领导都住在钓鱼台里。其中对江青的印象最深，她应该先后住过8号楼，11号楼，而且，她就是从钓鱼台11号楼自己的住所里被逮捕带走，从此终结了她一代红都女皇的政治生涯。

我在黑暗里探头探脑，发现大部份的楼房都是灯火幽暗，甚是冷清，而且都离公共路径比较远，要想看得清楚，必须要沿宽阔的专道进去，可见保安要求很高。楼体的建筑风格各异。象四号楼八方苑就相当现代，大部份介于古典和现代之间，基本都是两层建筑，因为阔大，却显得挺气派。我特别喜欢那种线条简洁，用大幅优质木料和大块方整石料构建的楼宇，带着古意，又有现代气息，一看就是上乘之作。想到如今国中随处可见的那些因偷工简料而粗制滥造的建筑，心下一阵难过，忍不住边看边叹：只要舍得花功夫，哪有做不出好建筑的？倒是江青住过的8号楼，远远看去，让人想起我大学母校老式的礼堂，一个个窗口很大。而她住过的11号楼显得比较小，样子也相当朴素，又让我想起我大学母校里那些五十年代建成的老式办公楼。       

位于钓鱼台中央位置的十八号楼，是一座外观典雅华贵、气派恢宏的仿明建筑，被灯光打照得美仑美奂。它的外形是纯中国皇宫结构，黄色琉璃瓦铺顶，绿色画栋雕梁环绕，主楼高三层，处处富丽堂皇、金玉交辉。在大门两侧的是来自圆明园的铜狮座，楼前是片宽阔的大草坪，周围精致的中式古典园林在彩灯打照下，给人梦境般的富丽感觉，非常张扬。这是钓鱼台国宾馆里最夺目的建筑。楼里有皇家气派、古色古香的总统套间，豪华套间等，据说内里有不少当年由周恩来批准、从故宫搬来的宝物。楼里还有谈判厅，宴会厅种种。绝大多数入住钓鱼台国宾馆的外国元首，会在十八号楼下榻，包括早年作中美关系破冰之旅的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这些年，因外资酒店进入中国，情况发生了变化。比如近年到访的美国总统们，基本都会住到美资的金茂威斯汀那类酒店，以便于自带的保安工作，更重要的是能较有把握地避开中方的监听监视。

那天夜里，十八号楼看上去有接待宴会之类的活动。我和楠楠伸长脖子张望，也只能看到一些晃动的人影。我说起听来钓鱼台吃过宴席的朋友描述的排场，形容那就想在电影里一样，从候宾厅开始喝茶，洗脸搽手，等宾客到齐后，再移往下一个房间喝开味酒菜，餐前小点，真是一层层顺序渐进，最后到达带着面对着古典园林大窗的正式餐厅用餐。有很多的伺应生，全是挺拔的年轻俊男美女，精美的餐具，精心设计的插花。菜式由厨师按按客人的预算安排，客人不需要为点菜费心。朋友上回来吃的是大户，人均预算两千元人民币。按他的形容，那简直是过去在电影里才见过的场面，他大概都给震晕了，只记得那排场和精美的菜式，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美碟盏盘碗，但对吃下的是什么，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从1980年起，因原住在钓鱼台里的中国政要全部搬出了园子，钓鱼台国宾馆开始对社会开放经营。从接待处看到的市场报价，标准间最低的报价是每天／夜298美元，总统套间是3998美元一天/夜。有些楼可以全包，一天的价格为数万美元。同时，钓鱼台也接待社会人士的私家宴会，包括婚宴等。我和楠楠开玩笑，说将来一定要让我们共同的好友、成功女强人阿月请我们来这儿吃上一顿，开开荤。我回美后还真跟阿月说了，豪爽的阿月满口应承，说找机会一起去北京，她一定请姐们儿去撮一顿——她虽然也由楠楠领着到钓鱼台里游过一圈，却没机会尝过这里面的美食，当然也让我描述的钓鱼台豪宴排场馋得很。

一边想象着我们未来将要吃到的豪宴，一边欣赏远近水岸边被彩灯打照出的亭台楼阁，楠楠领我走到了精品店所在的十七号楼里。精品店的门脸不大，布置也很随意。到了这时，我才算是见到了国宾馆里的工作人员。以中国的惯例，这些员工当然都是年轻的帅哥靓女，而且每个人应该都在一米七五以上，身材修长挺拔，让人感到有压迫感。我后来才知道，如今的钓鱼台精品店已做成了商业品牌，在全国各地招募加盟店。我浏览着店里的陈列，都是有“钓鱼台”标志的商品，从精美餐具茶具，到烟酒首饰，文房用品，品种不少，做工看上去很是精致。为了“到此一游”的纪念，我挑了一套景德镇制的景泰蓝茶具，其中有小巧茶杯和杯托四只，一只茶壶和一只烟灰缸。烟灰缸看上去很扎眼，因是配套的，只好全盘收下。每一只物件上都有水印的圆润正体“钓鱼台”三个字，应该是乾隆手迹。这两百多美元的礼品，包装非常夸张——用了巨大的深红色礼品盒，上面印有“钓鱼台”三个字，外加同款色的礼品袋。

楠楠带我走到一只标价四万多元人民币的样式繁复的镀金碗前，说这是仿宫廷的，上回阿月来时，被告知已经断货，店里只有一只了，阿月当即购下。可楠楠在那之后不久，进园散步时特地转来再看，就见到又摆上了一只。对国宾馆的忽悠，我们会心一笑。我这时想起要上卫生间。转到楼道深处，发现灯火通明的内部长廊里没一个人影，让我想起那年在台北总统府里接受马英九总统接见后，穿过不见人影的长廊去卫生间的感觉。我注意到走廊两旁挂着很多长幅画卷，都是古装人物，花卉虫鱼之类典型的中国画，应该都是仿制品。想象着那无所不在的电子眼，我没有多作停留。

我们扛着那沉重的茶具礼盒，折回停车处放好，又从另一头的路径走去园子深处。这时，楠楠指着一个高高的古典楼台说：那就是真正的钓鱼台了。夜里，那真正的钓鱼台是上不去了，我只能抬头看向那号称是800多年前金代章宗皇帝完颜璟所筑的垂钓台。在灯光的打照下，能看到一座色彩艳丽，古意盎然的高大建筑，很像古代高大城门的风格。

从那里，我们转到了“养源斋”。这通常是国家政要举办重要外事活动的场所。不久前，国家主席习近平和夫人彭丽媛还在此接见了到访的美国第一夫人米歇尔和她的两个女儿，以及米歇儿的母亲。

养源斋当年是皇帝行宫，正门上的“养源斋”三字为乾隆题写。当晚里面应该是有宴会，灯火通明，金红交错，非常梦幻，台阶边站着铜铸的仙鹤，隐约可见内里的人影，让我看得出神，竟想到在日本京都见过的那些园林里的夜色。据说里面的宴会厅金碧辉煌，厅里所悬挂的“幽怀托泉石，乐事在桑麻”，是乾隆的孙子临他皇帝爷的书法。

从养源斋转出去，来到了旁边的“御园”。这是钓鱼台的“园中园”。御园的门口有两个汉白玉雕出的繁复底座，上面是灰色砖瓦的牌楼式建筑，镀金的“御园”二字镶在高高的横梁上，没有落款。看那个门牌的样式，感觉是现代的仿古建筑，边上有高大的松柏树。进得园来，回廊曲折，亭台楼阁，简直就是个典型的江南园林，在灯火的打照下，一片朱红金黄，十足的皇家气派，令人目不暇接。

御园一片古意，正是当年乾隆行宫所在。话说元代宰相廉希宪在这里开建别墅，构堂池上，绕池植有柳树百株，园中“万柳堂”由此得名，曾为盛极一时的游览胜地。到了明代永乐之后，这里是达官贵戚的别墅。清代乾隆皇帝因爱这里的风光旖旎，定为行宫，营建了养源斋、清露堂、潇碧轩、澄漪亭、望海楼，并亲笔题诗立匾。到了后来，末代皇帝溥仪将钓鱼台赐予太傅陈宝森。

在园里慢慢走着，只可惜草木已开始凋零。和楠楠说起若是天暖的日子，园里各处花草繁茂，垂柳依依，绿波荡漾，该是何其优美。楠楠笑说，那样的日子里，若再有三五好友一同夜游，提壶茶，弄点瓜子，到这园里的亭子一坐，多写意。我说古代文人面对那般良晨美景，定会写诗作赋，对酒当歌，而我们这些当今俗客，大概只会嗑着瓜子打起牌呢。两人说得笑起，忽然又想起无处不在的电子眼，我的兴致低落下来。

从御园出来，我们完成了绕湖一周的钓鱼台之行，大约花了一个小时多一点。豪宴无期，肚子倒真饿了。坐上车子，由楠楠领着向东门开去。到大门口时，看到一辆被拦在门外的车子，好像是因为车牌不对。

我们的车子一路出去，身后的钓鱼台在脑中染出梦幻色。我谢着楠楠带给我的这份意外的礼物，盼望着下次再有机会来看看太阳下的钓鱼台。这时，开始看到边上玉渊潭周围密密的树影，街市开始嘈杂，建筑越来拥挤，越来越简陋。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回到现实的日常中，所谓烟火味儿，果然扑面而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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