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客厅:美国医院与一根鱼刺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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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张慈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张慈,美国华裔作家,纪录片制作人。现居旧金山东湾。正在完成中的作品:三部曲《The Seeker 寻者》(已完成)《The Driter漂流者》(正在完成)《The Joy 纵情》(即将完成);己出版作品《硅谷的口袋.1968》;《我的西游记》《慰籍》等。纪录片作品“哀牢山的信仰”,”硅谷中国人”共2集,”诗忆米格尔”,获世界独立电影节,中美电影节,戴维斯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等奖项。
一根鱼刺卡在喉咙
晩饭是一碗鱼汤,鱼是大华里买的吴郭鱼(Tilapia mossambica)。云南抚仙湖里也有这种鱼,叫罗非鱼。
我一边看《三十而己》一边喂进自己嘴里一块鱼,感觉舌头被鱼刺刺到了,如果我立刻吐出来,后面五天的大悲剧就可避免了。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在那么一瞬间我吞下了这块鱼,那根刺,就卡在了我舌头最后面的右边,刺喇喇地插在肉上。
我赶紧吞了一块汤里的豆腐,太软没用,刺还在。又吞了一砣土豆,也没用,刺往下移了一点点,卡在了喉咙口与舌头接轨的地方。我有点被吓到了,但仍抱着希望它会被顺利地吞下去。
这时如果有口米饭或有个馒头,吞咽下去应该就没事了。但我已经很久不吃米和面了,家里没有这些东西。
脑子里闪过了“医院”二字,可我刚搬来东湾,刚将PPO换成Kaiser, 还没有激活保险,也不知道医院在哪里。
我小时候被鱼刺卡过喉咙,都是吞米饭救命。有时大人拿手电筒照着,让我张开嘴,另一人用筷子夹出来。
想了一下,我开始Google, 谷歌的建议是喝醋。我立刻上楼去厨房找到了一瓶山西老陳醋,我怀孕的时代喝过这个东西,一喝就喝一瓶。
我将醋倒入杯子,喝了一口,又香又呛!我仰着脖子,让醋浸泡在嗓子里一会儿,然后才吞下。一口一口地喝了一杯,没什么用。一肚子醋。吞不下了,喉咙里的那根刺还在,而且更加强硬。
看看手机上google还有什么绝招?
说让吞面包,面包上涂上花生酱。我赶紧照做,吞下了两片涂满花生酱的面包,喉咙被刮疼了,可刺还在,大慨是刺进肉里越来越深了。
这时已经七点半了,克里斯约我去爬坡看日出,我悻悻出门。我故意不带手机,想练习自己用语言描绘目之所睹的能力。
大概二十多分钟,我们就到了伯克利高尔夫球场第11果岭那里,坡很高,西边是高大且密集的桉树林,此刻浓雾正穿过樹叢,零散地慢慢移动着,从南到北,绵延不绝的灰色云雾无声而壮观地像军队一样悄悄飘过。
站在山坡,对面是旧金山模糊的青色剪影,三座大桥,海湾小岛,递增的山峦,及发亮的红日,山河如此壮美,天地辉煌就在眼前,我和克里斯紧紧地牵着手,内心深处是满足与完美。
就像我在朋友中吹牛所说,完美是有待拆穿的谎言!
此时的谎言(缺憾),就是我喉咙里卡了一根刺。
如梗在喉,十分难受,我又不能告诉他,他会立刻开车送我去医院的ER急救室,那里感染新冠的机率很高,关键是,我从生完孩子就没有去过医院,美国医院就是噩梦,我多次写文章讲过。
趁他不注意,我用手去喉咙里抠了一下,够不着,还差点吐了。回到家里,我从微信上发信息给国内同学求救。
回信很快来了:如果有萝卜丝的话,切一扎萝卜丝呑进去,可能鱼刺就会跟着进去了。我立刻去楼上厨房里切了一堆胡萝卜丝,一次吞一扎,吞到第三扎,实在忍不住想吐。如果吐了,可能刺就会被呕吐物冲泄出来,可是又没有能力吐。呕吐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事。我身体很好,几十年没吐过了。
我开始联想我同鱼的关系。因为我是云南人,从小吃山珍,不吃海味,按说我没有得罪过鱼。我也分不清楚任何一种鱼类。就像看见汽车,所有的汽车对我来讲都一样。顶多可能认出特斯拉和法拉利;在我眼界里,鱼也都是一样的,如果有国内朋友跟我说,他早晨在张家界钓了两条鱼,一条是鲫鱼,还有一条是赤眼鳟。我无法想象这两种鱼长什么样子。
tilapia 罗非鱼,我也不记得它长什么样,好像是红色,满好看,中国超市里中文标签是吴郭鱼,其实有点像我们在国内吃的非州鲫鱼,特点就是刺少【编者著:鲫鱼刺多的】。我怎么就得罪了吴郭鱼了?
浙江人小热昏认为我们太无知了,鱼是刺愈多的愈好吃。现在听起来两腿发抖,因喉咙里这根刺太张狂了。
美国人从来不吃带刺的鱼,餐馆里的鱼都是海鱼,将刺几乎100%地处理掉才上桌。白人的文化是不习惯从嘴里吐东西出来。第二天,那根刺的四周可能感染了,我很痛。终于开始打电话找医生。按Kaiser医疗系统的规定,就算去紧急救护,最好也是由自己的家庭医生General Doctor 安排去。
我看着学历和长相选的两个医生都没时间,最后选了一个大老远在山景城的医生,也还是要第二天才能视频。
克里斯全家都是医生,但都在东部。他跟他在vanderbilt hospital - Nashville TN 做医生的侄儿说:“MM喉咙里进了一根鱼刺,疼,也影响吃东西,咽口水时格外疼,要去医院吗?......“大概在舌头根那儿”......“还是它自己会掉下去?”......“会肿起来吗?”....... "她常常吃鱼啊"……"但内喉肿了不能呼吸就有危险了"……侄儿:“总之,跟医生视频是浪费时间,把刺拔出来就是了。”
我不想去医院急诊室拔刺,如果在国内,只要到医院口腔科,找个熟人医生一下子就帮你取出来了。
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年,每次送人去急诊室都要等3到4个钟头,而且他们很繁琐,验血验尿量体温,就是不会直接拔刺。每次送人去ER都要等啊等……最后帐单吓死人。
只有Alameda的医院急救室在接受病人,那里目前新冠确证破万了,七月份就破万了。我不敢去Alameda ER。
第三天上午一醒来,那根刺就开始折磨我。克里斯指挥我喝美国苹果醋,苹果醋比山西的老陈醋要呛人一倍!呛得我昏天地暗。然后是吞香蕉,呑桃子,吞面包,面包上面还必须涂着花生酱,吞了一大块厚厚的涂着花生酱的面包,把我减肥的硕果全毁于一旦,然后吞年糕,然后又是喝醋,唱歌剧..…
那根刺翘出来了好疼,但就是下不去,最后他只好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要星期四才能跟我视频,这是什么医院,你说说看!
美国的医院就是这样子的,理性淡定,对患者来说天塌了,对他们来说天没塌。我说不行那样会疼死掉的。Kaiser说最早第二天下午2:50跟我视频,视频以后再决定怎么做……
又继续吞咽为去鱼刺的各种牛油果黄瓜……我已经错失良机,刺还在,方法不再了。
我拿一个手电筒照着我喉咙,跟7岁的小男孩海灯说:“你的手小,伸进去把那个刺拨出来。”
他说:“不行,你拿一个指甲刀,我把它夹出来,要不你给我一个筷子,我把它捅下去。”他真的好聪明,像个小医生。最后不了了之,因为我俩都看不到那根刺在哪里。
终于,有个姓Lum的医生接管了这件事,他安排CT Scan 部门与我通话,并安排了做上半身内窥镜Endoscopy 扫描的时间。他还安排内窥镜部门与我电话,安排了做内窥镜的时间。就是没说拔刺。
我们应该充分体验这个世界,特别是美国的医疗系统,我对它是敬而远之,唯一的方法是不敢生病。Dr. Lum 的出现让我听到世界转到新方向的声音。
我们当天从东湾开车一个半小时去到了南湾,进入了Kaiser那幢巨大的建筑,克里斯在车里等,我进入104部门。
窗口让交挂号费$525,包括CT扫描和内窥镜(没有谈到刺)后面还有几千美元。
等待被带去CT扫描的过程痛苦不堪言,3:30开始等,电话里说的是4:00开始。所有的椅子都不让坐,椅子上铺着一张警告:此椅不允许坐,COVID 19请保持社交距离(我忘了拍下来)人们稀拉地各自站在角落里。
我喉咙一咽口水就疼。我从不知道人每天要吞咽这么多次口水,太多太多了。难受地站着等,等待期间,看手机新闻打发时间,现在很多美国人的理念是只要不是川普,谁来就选谁……各种新闻看遍,已经下午6:00了,还是没轮到我。
6:30pm, 我大叫起来,通向里面的门才开了,才把我叫进去了。我是最后一个病人进去的,衣服脱来脱去,两个医师给我喝各种恶心的药水(为了给肉体染色找那根刺),一个医师往我胳膊上打药水……像尸体一样绑在移动的床上送进一个紫外线扫锚大圆洞(机器遂道),我想, tilapia fish呀,你真的是我的夺命天师!一根刺,搞疯三个人!搞出来,已经7:00多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出结果,他们说45分钟以后。我实在不想再等了,太累了,我就走了。
第四天早上,终于要做窥视镜手术。我们一大早7:30就离开东湾的家,现在101、880都有交通堵塞了,不提前还真赶不上时间。
上午9:00到达Santa Clara Kaiser, 9:30挂号,一共有9个人参与这次窥视镜检查。我恨死美国医疗服务,杀鸡用牛刀。
第一个护士抱衣服来叫我换衣服,第二个护士进来告诉我她是“术前护士”,边问问题边在电脑上打进我回答的信息。第三个护士进来往我胳膊上打针,戳进血管后绑定,这个管道是用来输送麻醉剂的,第四个护士进来负责将我推进手术室,见到Chang医生。他的身边还有三个打下手的护士。
他是个年轻的亚裔,告诉我,昨天的CT 扫描什么都没找到,没有鱼刺,但为了保险起见,今天的手术用窥视镜再找一次。我强调刺是卡在舌根那里,他楞了一下,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被Chang 医生的麻醉师麻醉后,丧失了意识。
我最后的一个念头是老家的同学的一句话:“如果在蒙自,我带你到州医院口腔科,医生一下子就帮你取出来了!”
这鱼吃贵了!
我想重复强调一下Chang 医生是怎么说的:“今天早上才看到CT scan 结果,喉咙是干净的,就是里头没有异物foreign object, 但是呢,我还是要做这个手术, 再看看是不是还有CT没有扫到的东西。”
我觉得那根插在舌头最后面靠右边软组织的刺,没有被CT Scan 看到是因为它太小太细太尖。Chang医生用这个内窥镜的小镜头伸进去可以会放大很多倍,比CT还要管用。
再说如果他不给我做个手术,我回到家喉咙疼,认为刺仍在里面,我发烧,我可能会告他,那医生为了我不起诉,为了我不告他,他为了保险起见,他必须做这个手术。
他说:“CT 扫瞄你的胸腔和脖子什么都没有,可能刺勾走了一片你的喉肉,所以才疼,可能有点划到有点发痰,我会再次看看。” 我听完了倒下睡着了,他们美国医生用麻醉剂就像给牛下药,我们亚洲人是扛不住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麻醉中醒来了。Chang 医生已经不见了,护士跟我说,你的喉咙里没有刺。
动了个半身麻醉,七个护士,一个医生的大手术,结果没有鱼刺?我醒来时Chang 医生不在了,护士跟我说,因为刺划伤了喉咙,所以我感觉它还在,实际上它已经不在了。我在模糊不清的状态中,换回自己的衣服,由一名男性护士推去外面,交给了在外面等了两个半小时的克里斯。
进了克里斯的汽车我就呼呼大睡,一直从Santa Clara 睡到El Cerrito, 横睡13个城市,两个小时到家后,又在沙发睡觉,睡了八九个小时,因为打了麻醉,眼睛也是红的,晩上20:35, 麻醉过去了,喉咙痛得像着火,都讲不了话。我上楼去喝水,邱彰看见我,热枕地说:“你受罪了,饿了吧,我给你炖了鱼!”
你以为她开玩笑逗我吗?不是,她真的炖了智利海鲈鱼Chilean Sea Bass 给我吃,非常新鮮,可我不敢再吃鱼了。
望鱼生畏。
我不明白取根鱼刺为什么这么复杂?这么贵,又是CT 又是內窥胃镜,还要麻醉手术!简直折磨死人了。
蒙自州医院口腔科治疗鱼刺卡人的方法,用一个什么带光的仪器照着口腔,医生用一个镊子直接拿出鱼刺后,吃点消炎药就可以了。
我的同学以前被鱼刺卡着就是这样拿出来的。那次仅用了20元人民币。现在顶多100元人民币就解决了。美帝国主义拿掉根鱼刺就几万元人民币,抢钱!我突然想起来,给我做手术的Dr. Chang太奇怪了,我醒过来他就不见了,他不在那个房间里了,一句话没跟我说。
是一个护士跟我说,你胸腔里什么都没有(她没说喉咙,说胸腔)。然后叫我穿上衣服就推出去了。没有交待下面要怎么做,要注意什么?没有开消炎药给我,也没有给我开止痛药,没有告诉我回家后要注意什么,没有任何交代,我就被推走了,就这样送回来了。
今天晚上喉咙痛得不行,喝一口水就会呛出来,喝一口水就会被呛到咳嗽。我突然想起来应该打电话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给我开药,为什么不交代我要怎么做?麻药彻底过去了,我疼晕了……电话打过去,说Chang 医生今天已经夏威夷度假去了,不管这事了。
怎么这样对我?
最后,更悲惨的消息来了,经过两次扫描和手术,今早喉咙剧痛,发现那根刺还在喉咙里,明天下午要重新回去Oakland Kaiser hospital 用更精确的END仪式扫瞄和取出。
真的能取出吗?
我一夜忐忑, 还哭了,主要是咽喉太疼了,心情太沮丧了,想到第二天又要被ENT部门用探镜钻进去鼻孔里找刺,如果鼻子里进去也找不到,最后就要全麻做胃镜拿刺出来。我太畏惧受这份罪了,听说这种手术的后遗症是常常咳嗽,支气管容易感染 。这还不算我先生也要跟着受罪,去奥克兰凯蕯那种大医院有感染新冠的风险,他必须在停车场里等几个小时。
煎熬了一夜,今晨7:55分我突然剧烈咳嗽,居然把那根折磨了我五天的鱼刺给咳出来了,它跳到我的舌头上,我立刻把它死死按住,小心地拣出口腔,对着灯光一看,1英寸长的刺呀,它如何在CT扫描和内窥镜检查中躲过那些现代仪器的?另外, 医生的眼睛有问题吗?
我取消了下午4:00pm 在Oakland Kaiser 第三次手术。一根刺,11个医生护士,几千美元,最先进的仪器,看不见,拿不岀来,害病人痛苦万分,连累患者的家属跟着受罪。美国的医院,连一根鱼刺都搞不出来,新冠疫情怎么可能控制?!这真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最后的滑稽完美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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