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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从岁月深处飘出 (四之四)

渡十娘all 渡十娘 20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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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常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常罡


生於北京,長於北京。少年進廠學工;一九七八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糸;一九八五年入美國伊利諾大學音樂學院讀研究生;歸國,任教中央音樂學院十二年。一九八三年起,發表音樂譯述與短、中、长篇文學作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移居美國,研究並收藏中國古代文物,著有《海外拾珍記》。                                               

此文为“今天”七十年代写作计划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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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从岁月深处飘出(之一)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从岁月深处飘出 (之二)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从岁月深处飘出(之三)


       


依依韶华旧乐 (续三,完结篇)



 4


一九七八年初春的一天,我从工厂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报纸上登出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糸文革后首次招生的简告。权衡我的优势劣势,他建议我报考。


刚刚在去年深秋,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全国统考。志愿:北京大学或北京师范大学的中文糸。可惜,初中三年,除了三夏劳动、冬季拉练和为学校深挖防空洞之外,所学甚少。仓促上阵,踉踉跄跄蹚过数学的泥塘,一头栽倒在“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这一中国科举史上最朴实大方的语文试题脚下。音乐学,则是位吊环运动员,一手抓住文史,一手吊牢音乐,在其间做出姿势,略有自由发挥的余地。


我从鲍家街中央音乐学院拿到招生简章,方知考试分为初试、复试、三试;每试两天,每天上、下午。每试发榜,榜上有名,才可进入下一试。考试科目有中、外音乐史、乐理、和声、音乐听辨、古文、 外语、视唱练耳、器乐演奏、音乐评论,还要交一篇音乐论文或一部音乐作品,简直要考生把十年文革中自学了些什么知识,彻底交待一回。三试通过,再参加全国统考的语文、政治考试,但由音乐学院自行出题。


父亲领我去见他在燕京大学的校友、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糸的赵行道伯伯。我捧出为毛主席诗词《清平乐-六盘山》谱写的音乐呈请他批阅。他在钢琴上大致摸了摸,又留神看了看一个突如其来的转调部分,宽厚而温和地笑了,没有鼓励我献身作曲事业。


赵伯伯借给我音乐学糸的音乐史教材及其它必需的书籍,一一指出重点,并嘱咐我:音乐史的考试不会超出这套教材的范围,也不必担心和声学之类,入学后会从头训练。


考期渐近,时间紧迫。我梳理头绪,排出科目表。练一首较有难度的长笛曲;再读斯波索宾《和声学》,选作和声习题;读西方音乐史和中国音乐史,把以前那些耳熟而尚未能详的音乐家和作品,像晾晒衣服那样,依次挂在历史年表的标杆上。


我在厂里依旧八小时三班倒。机织车间里排列着百十台高大的毛毯织机,噪音震耳欲聋。我不得不戴上游泳时防水进耳的橡皮耳塞,以保护听力。和我开对台车的于师傅, 一位好心肠的中年女工,知道我想念大学,每天一上班,就挥手赶我出去读书,她一人照管两台织机。带班长庄师傅批评我上厕所的时间过长,向来不声不响的她,还顶了庄师傅几句。我得以夜以继日准备考试,多亏于师傅。


初试看榜,我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去的。



进得原是清代醇王府的中央音乐学院,忽又胆怯起来。我坐在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歇口气,定定神。古槐的碧绿浓荫,遮住了雕梁画栋的飞檐。刚下过雨,青砖漫地上落满泛黄的槐花。


这时,同考的欧阳同学,推着自行车,兴冲冲过来,看来是中榜了。她朝我喊:“看见你名字了。有你!”


我很木然,并无振奋的感觉。前面的道路依然曲折,一关落马,前功尽弃。如果败北,那还不如第一关就趴下,免得多受罪。


待到二试看榜,我鼓起勇气绕到榜前,正定睛在名海中寻找。欧阳同学又过来了,说:“甭看了。有你!”


二试与三试之间,按规定要交文章或音乐作品。旧作《星海在巴黎》便派上用场。


那天早上,我拿着誊清的文稿,慢慢悠悠进了音乐学院。迎面碰上音乐学糸徐士家老师。他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说来交文章。他急了,说今天是三试的古汉语考试,已经开考啦!


我飞奔上楼。惊喘未定,借了枝笔,便埋头答卷。所幸还算顺利。


器乐演奏排在最后一项。我吹了一曲德国作曲家维茨格的《林中小溪旁》,获八十分——音乐学院老师们打得八十分。我默默感念,这长笛跟了我这些年,算对得起我了。


终考之后,已是仲夏。很长时间没有音讯。据传,优秀考生太多,招生名额有限,正在向文化部申请扩招。


最终揭晓的前几天,我实在坐不住了,便来到音乐学院探听消息。正好在楼道里看见赵伯伯从作曲糸办公室里出来。没等我开口,他就说:“我去帮你问问。”他进了音乐学糸办公室。不一会儿出来了,还是那么宽厚温和地笑着,悄声说:“有你!”


我差点儿笑出来,心想:怎么都这一个词儿!


我推车走到大街上,心醉了,有些头晕眼花。俄国作曲家斯克里亚宾,据称乃一通灵之人,写过一部交响乐《狂喜之诗》,历来歧解纷纭,颇具神秘色彩。在赵伯伯告诉我被录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悟解了些许。斯克里亚宾试图表现的,应当是人的那种陶然销魂、呻吟呢喃、欲仙欲死的魂灵状态。那是人类美好情操的极致。


第一个学期末的一个晚上,我悄悄回到厂里,为了看望于师傅。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只打听到她所在的乙班轮到夜班,半夜一点钟上,早晨八点钟下。


我找到厂里熟人,在宿舍的空床上胡乱睡下来。淩晨时分,我穿过熹微静暗的厂区,来到车间。


于师傅的织机在最边上一排。我走过一台台织机,先和其他师傅们打打招呼,停下来聊上一会儿,打算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于师傅。音乐会最重要的曲目,总是留在最后嘛。


等我走到于师傅身边,天已放亮。她或许误会我了。本来就讷于言辞的她,好像很拘束,怯生生的,问一句答一句。


下班铃声响了。她喃喃地,收拾起饭盒和茶缸,向我笑笑点点头,就朝车间外走。车间里噪音大,她越走越快,消失在下班的人流里。


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懊悔,有一种百口莫辩、百身莫赎的感觉。我想我错了,应当一进车间就先去于师傅那儿……


我从没问过于师傅的正名。她一个女工,男师傅们却都笑叫她“老二”。我不知道那厂子如今还在不在了,更不知道于师傅——也该年愈七旬了吧,能不能原谅她这好心坏事的徒弟。

                                                                  

5


回想起来,我在音乐学院最爱上的课,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是和声、对位、曲式、配器四大件,也不是中外音乐史、音乐美学等主科课程,竟是属于副科的钢琴课。



 

家里原有一台古老的德国钢琴,老到上面还有放烛台的架子,但象牙贴皮的琴键,看上去依然整洁悦目。为了学习和声,我曾对着教程自学弹奏。现在可好了,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们,正在那儿敞开手臂,笑脸相迎。


在音乐学院,钢琴共同课教研室的老师们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她们担负着除钢琴糸以外所有科糸学生的钢琴教学。我统计了一下,这些老师们均具有如下几个特点:第一,都是音乐学院钢琴专业毕业;第二,都曾有过成为钢琴家的梦想;第三,这梦想都破灭了;第四,都把梦想破灭后遗存的激情,一古脑倾注到学生身上。不管你是指挥糸的还是作曲糸的,不管是学提琴的还是学二胡的,统统要训练成钢琴家。


这些老师们,尤以教学严肃认真而名闻遐迩。一次,指挥糸邵恩同学上钢琴课,大概因为昨晚熬夜用功,忽然感到面白气弱、一阵眩晕。任课的李老师连忙扶他躺下,凉水浸湿手帕,敷在他的额头。过了一会儿,邵恩觉得好多了,才继续上课。结果事后被传成:李老师上钢琴课把邵恩上昏过去了,冷水泼醒,醒来接着上。


为我指定的钢琴老师名叫梁美,个子不高,肩披外套,挟着琴谱,走路风急风快,激动脸就红。笑容开心绽放,但一般不大爱笑,嘴角一动就算笑了。


第一次见面,梁老师打量打量分配给她的这几个年纪和水平都参差不齐的学生,撂下一句:“行了,往后你们几个就交给我了。”让人心里一哆嗦。


中国古代音律学上有“三分损益法”之说。梁老师的教学方式,其实也可以称之为“损益教学法”。简言之,就是在损你的过程中让你受益。她模仿你的缺点,学得无比夸张,特别难看,以此使你明白。随时打压你的自满情绪,让你甭指望夸奖,这堂课只要不挨批,就应该感到幸諨。久而久之,我们做学生的也习惯了,甚至不骂还不行了。同学老戴,有一回课后乐呵呵对我说:“今天梁老师又损了我一通儿。”言下,通体舒泰,相当地受用。


还别说,梁老师的“损益教学法”,很见成效。老戴,年近三十才学琴,手指软似面条,走在琴键上慢条斯理、一摇三晃。经过梁老师的高压调教,蹬弹跑跳,利索多了。老修,指端粗大,硕如肥肠,弹一个音,必定擦响邻旁的音,天生是为了弹奏现代不协和音乐才来到人间的。可他特别喜爱轻盈美丽的乐曲。他的琴房在钢琴糸办公室旁边。一天午后,钢琴糸师生开会。他则在琴房里练习灵巧生动的钢琴变奏曲《夜莺》。只听钢琴糸糸主任周广仁先生在隔壁扬声问道:“那是谁呀,还不过来开会!”一时传为笑谈,老修颇有得色。


我呢,偏爱气势辉煌的作品,上来先唬住再说。见别人弹什么宏伟壮丽的,难度大的,就想弹。梁老师总说我“好高骛远,贪多嚼不烂”,还说我弹得“海得都没边儿了,怎么这么灰土狼烟,飞沙走石的!”


她知道我弹得不怎么样,可学习刻苦,对钢琴满怀炽热的爱,有时也就允许我自选一、二曲目,但要报请她批准。


学年期末考试,我大胆冒进,准备弹钢琴协奏曲《黄河》的第二乐章。几番央告,梁老师勉强同意。同时声明:砸到台上,我可不管!


凡至期末,功课多,作业重,要应付的考试科目也多。练琴的时间明显减少。梁老师立刻就觉察到了。几次回课,都不满意。


离考试只有两个星期的一天,梁老师通知我,要单独加课,地点就在共同课大教室。那儿也将是考场所在地,摆着两架三角钢琴。


梁老师比我还先到教室。谱架上摊开的乐谱,标着些记号,那是要警示我注意的。她让我先弹音阶。考试时要临时抽号,抽到哪个音阶,就考哪个。我弹得不好。踩着阶梯急速向上,下来时却三步并作两步,连出溜带滑摔落地上。然后是巴赫的一首赋格。那最是要命,四个各行其是的声部,如同经纬缜密、花纹繁绮的织体,一个线头断了,连接都不知从哪儿接起。我弹得结结巴巴,比第一次视奏好不了多少。梁老师的脸色愈发让我不敢看了。


最后,梁老师说,弹弹你的《黄河》吧。我说还不太熟,刚把谱子摸下来。我开始弹,自己也觉得蠢笨,活像在冰上迈不开蹄子的老牛。梁老师叫我停下。她真动气了,问我:你天天怎么练琴的!就弹成这样!


我无言以对。她三下两下收起谱子,摔上门就出去了。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钢琴前,不知如何是好。拨拉两下琴,停下,又拨拉两下,再随手即兴来一段符合我此时心情的伤感而抒情的旋律,让自己放松放松。忽然间,我感到有些异样,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向楼道里看。


 梁老师竟然还站在楼道里,略低下头,正倾听教室里面的动静。见我出来,她也有些不知所措,嘴角一动,但很快恢复了镇定,问我:“你就是这么练琴的?”见我不吱声,她扔下一句:“那你就这么练吧!”说完,顺着楼道就走了。曾经染过,但很久没顾上再染的头发,发涡像一朵灰白的大花,随着步子一震一震的。


以后,随着年岁渐长,每当我想起梁老师走远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掉眼泪。老师对我们实在太好了!


考试那天,前排几位主考老师评分,而钢琴共同课教研室的老师们也会像以往期末考试那样,几乎全体出动观摩。为台上自己的学生捏一把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顺便也溜一眼其它老师的教学水平,台上考生们那情态百出、狼狈喜感的小花絮,更显示出人性丰富的、平时难得一见的种种侧面。应当说,这远比听一场毫无瑕疵的大师级音乐会更具参与 感、紧张度、趣味性和观赏性。


梁老师自然也坐在老师们中间,攥拳、顿足、笑笑、叹气。我没有让她过于失望。我特邀指挥糸王诺文同学在另一架钢琴上为我协奏。诺文的手指细长,如十根筷子,无论我快拉慢抻,他都能烘托着我。我自觉满意,以为弹出了黄河波涛宽缓涌动的意境。


有同学就问梁老师,说常罡说他弹出了一片黄河水浪花儿。


梁老师笑了,说:“吹得比弹得好!”


多年后同学们聚会,聊起来,一致同意:当初咱们这几块料,真够梁老师费心的。



梁老师后来移居香港,授琴课学。有一年,她带着她在香港的学生来考音乐学院钢琴系。师生们又见面了。我们与老师饮宴,相约将每个人这些年出版的学术著作呈献给她。我那乌七八糟的长篇小说没敢让老师过目,献上了译作《维瓦尔蒂传》和《萨蒂钢琴曲选》。她笑得合不拢嘴,说:“你们现在都成了教授,可在我眼里还都是孩子。”她取出送给我们的小礼物,每人一个:一只黑身白键、三角钢琴形的乐谱夹,供练琴时使用。



梁美老师合家近照


说来愧对师长。老师们好不容易将学生招进音乐学系,自然对之寄予厚望。系里专门分派老师任班主任,关照我们的学习和生活。受雨果司汤达的诱惑,我学过两句法语,入学考试的外语语种便是法语。系里特地安排严安思老师——严文井先生的女儿——和曾经留学法国的钢琴糸教授洪士珪先生辅导我学法语。可我这不争气的,却与音乐学渐行渐远。入学考试时有几位外地同考生,学养优秀,对音乐学研究可谓满腔激情,惜因考分稍低且名额有限而落榜。早知如此,我这个名额还不如让给他们,这真应了法语中一条谚语:“上帝总是把裤子赏赐给没有屁股的人。”


 个中缘故,除了我已移情写作之外,还另有原因。


早年,父亲致信徐悲鸿先生,愿从他学画。徐先生复了长信,劝父亲来中央美院做西方美术史论的研究。至于习画,可随时去他在美院的绘画工作室观摩研讨。父亲听从了徐先生的召唤。家中至今还藏着父亲的习作。在其中一幅碳笔素描上,有徐先生的一行小字:“画得慢一些。”那是画到中途,父亲为什么事起身离去,徐先生走过看到后,写下的批语。徐先生谢世,父亲习画也就中辍了。究竟是美术史系的人,职有另专,加之运动迭起,虽凭着“生无害人之心”与“口不言他人之恶”而躲过历次运动的凶风险浪,但世事磋砣,岁月湮漶,绘画之志,竟未能遂愿。


欢乐,方是人生至崇目的。这孩童尽知的道理,如生一般浅显,如死一般深刻。我深深喜爱的老贝,贝多芬。他的九部交响乐,是他一生苦苦思索的足印。最后一部合唱交响乐,我曾就其涵意遍诘周围的音乐人们。终曲的合唱乐章,自有席勒的诗歌为防护栏,故无人解得离谱;而前三个纯器乐的乐章,则又无人解得靠谱。以我的品度,老贝描绘人类的征战杀伐,讥谑人类彼此喋喋不休的歧见纷争和剑拔弩张的威胁叫嚣,惋叹——他一反常规,将行板乐章与快板乐章互换位置,其秘密即在让结构服从表达的顺序——人类精神流离失所的随波漂泊之后,在第四乐章中,倾尽失聪残躯的生命,讴歌万类所共求的、为博爱大同唯一立足之基的“欢乐”,呼吁人类停止打斗,既然都是为“欢乐”才来到人间走一遭,何必互相过不去,还是在“欢乐 ”中友爱拥抱吧!这是他的彻悟,可视之为他临终前对人类最后的忠告。


老贝相当于咱们中国乾隆、嘉庆年间的人。据统计,至今在这地球上,或这儿或那儿,每天总奏响着他的音乐。若要我点出西方文化史上十位真正永垂不朽的艺术家,老贝一定在我前五个手指之内。不过,从目前为止的情况来看,人类还没打算听从他,恐怕永远也不会了。当然,这并不妨碍某个个人在其一生中追逐小小的欢乐。

 音乐学糸的老师们非常宽容,通情达理。这是那时音乐学院人的特色。我向时任副糸主任的于润洋先生吐露了我内心的苦恼与挣扎。于先生皱皱眉头,立刻就想通了,说:“总还是要毕业的吧。” 


于是,也就任我自由发展。


作曲系一位同学,思想活跃,订阅了一份披着诗歌与文学外衣的持的刊物《今天》。我俩一起在东四一带一间寒冷的小平房里,见到了“今天”诗人芒克。他垂询并且不那么切乎实际地就人生点拨了我们一番。



北岛与芒克


闲聊中,曾和北岛对了对时间地点。他说如果是的话,那应当在一九七九年的冬天。小平房在东四十四条七十六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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