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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搬家:在上海遭遇【安徽帮】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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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十三不靠

编辑|渡十娘 


 

作者手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我修改了人物的身份背景等所以是小说。之所以写是因为这几天那个跳下货拉拉的女孩车莎莎所经历的最后一个多小时,恐怕如果不是自身亲历,无人能够真正体验到她有多么恐惧。


在看小说前,我说几句多余的话:这是一出不该发生的悲剧。它的发生根本是“信任”。一旦社会失去信任,人们就会因为无端的猜测而酿成大祸。


信任如何来?这是一个天问,也是一个长期困扰人类的问题。但在电脑时代,信任可以用一些技术手段来完成,比如淘宝从无到有就是解决了信任这个关键,并顺带把支付宝也做大了。


但小说主人公信任百度,她没有怀疑过百度查出来的竟然是假网页。那么:百度是否对所有做广告的公司都调查呢?如果是,就不会有魏同学之死了。同样,货拉拉也是如此。


有人说,自己要有防范心。可是车莎莎够有防范意识了吧?结果呢?所以不是防范心的问题,而是我们如何让那些弱小的,没有防范心的(比如老人儿童残障人士等)都能够生活在一个安全的不需要防范的社会里?(别抬杠,说“不可能”)


这,依然还是天问。我也没有答案,所以只好写写小说了。但我真希望,车莎莎能在跳下货拉拉之前看到这篇小说。




素媛放下电话,长长吐了口气:终于搞定了。对方听起来非常专业,告诉她下周三一早八点会有人先请她签合同,然后把价格确定好再搬家。

 

完美。

 

很多人都不理解素媛为什么要回中国。但其实比她更喜欢中国的是她的老外丈夫皮特。皮特是个妥妥的纽约客。家里没矿但吃喝无忧的那种。皮特在纽大学完摄影,下定决心要找个中国老婆去中国生活。他和素媛是在Chinatown的迎新会上认识的,那时候素媛还在哥大学心理学。皮特上来搭讪,一来二去就熟了。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一见钟情,走着走着两个人就觉得时机成熟了。自然而然的,就搬到了一起。然后,结婚,回中国。


皮特找了一家国际学校教书,他的目标很简单:要拍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而他觉得面对孩子们的眼睛,是最真实的。

 

素媛其实也比较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是夫妻,但彼此有空间。她在上海,皮特在离开上海两小时火车的国际学校,每周回来一次。学校提供免费的吃住还有夫妻两一年来回美国两次的机票。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没有经历过多少贫穷的皮特却是乐此不彼。比起他在美国勤工俭学,或者找一些零工来养家糊口,这里的条件简直太好了。他根本不会考虑将来是不是有保障,每次素媛说起要多赚些钱的事情,皮特就会嬉皮笑脸地跟她说,我是美国人啊,美国人怎么会挨饿呢?!

 

每次听他这么说素媛都气得要打人。但皮特说的也是事实,她在美国留学的这些年,虽然有奖学金,但基本是个只够裹腹的穷人。家里也只是普通的中产,给不了太多。但素媛从来没觉得自己穷。因为博物馆每周都有时间不要钱,图书馆更是敞开大门。如果你脸皮够厚,每个周末也可以去教堂打牙祭。五大道也不要门票,逛着逛着饿了渴了买个Cheese cake配奶昔还是可以的。文化人的通病不就是精神饥渴需要第一满足么?素媛觉得虽然华尔街近在咫尺,但她站在大都会门口听那个会讲中文的黑人大哥唱歌也是一种享受。她觉得这个国家真是很有趣,明明金钱至上,但似乎大家赚钱的热情远远不及她的那些乡亲们。尤其在上海,素媛这样花钱花时间来美国念个没有用的心理学,也是让周围的人匪夷所思的。


 

好在素媛回来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一家准备上市的心理学公司做COO。说是COO,其实就是挂个名,因为公司要融资要上市,需要有个漂亮的门面。哥大的心理学博士不是一般的有用。素媛只要负责打扮的漂漂亮亮然后用夹杂着一小半英文的沪普跟一个个投资人画饼就可以了。这样的日子也算悠哉悠哉。慢慢她也早就习惯了生活在上海:她不会去菜场买菜;都是钟点工负责买汰烧。也不会去挤公共交通。所以她看到的上海都是繁华晶簇的。那些媒体上偶尔揭露的“黑暗”在她看来都是哗众取宠,为了吸引眼球的。她喜欢上海,大张旗鼓地在皮特面前维护上海。和纽约比起来上海楼更高也更新,不是么?!


后来他们把年迈的母亲接来同住,除了跟皮特的交流略显困难之外,老太太能够每天看到女儿在身边也是很满意的。每天公司的司机小李准时把车停在楼下接她上班,然后下班再送她回来。她和员工们也保持着距离。她每次穿过长长的走廊,都能感受到背后热烈的眼光以及飘在空中的四个大字:人生赢家

 

她当然有资格骄傲。所以她常常教育员工要拼命努力,出人头地。如果你不努力,就会被淘汰。她拿自己现身说法,告诉年轻人们,自己十四岁就下定决心要去美国。每一步都是在计划中亦步亦趋。只要你努力,就一定会成功。她喜欢用大佬的话鼓励年轻人,梦想一定要有,万一实现了呢?先定个小目标:百万年薪。


而她跟皮特最大的隔阂就是:他真的一点不肯努力。非常安于现状。每天上完课就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写小说或者剪视频。让他开个公众号教英语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在纽约的时候不觉得,但到了上海,就感觉他呼吸出来的空气都跟这里格格不入。

 

当然,皮特很好脾气。所以他们也很少吵架。一次是因为皮特在回上海的火车上看到一个男人打女人特别忿忿不平。回来跟素媛唠叨,素媛笑他,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也许真的是那个女人不好呢?男人也是人啊。这句话把皮特竟然气得快疯了。他一连串的纽约俚语素媛完全没有听懂但知道他是真的发火了。她本来想偃旗息鼓了,没想到皮特说,你们中国人.......这下把素媛的民族自尊心彻底激发了。她也不管皮特听不听得懂,开头还努力搜刮英文词汇来表达,最后终归那是人家的母语,争辩不过了用中文加入了战斗。

 

等他们发现自己很傻的时候,妈妈已经躲在自己房间里半天了。她是个很识相(知趣)的上海老派知识妇女。她知道这种时候劝谁都没用,躲起来最好了。后来她跟素媛说,夫妻么,吵吵架是正常的。不吵架才要当心。素媛很佩服妈妈的洞察力 。不过她跟皮特真的是相敬如宾。彼此都非常克制自己的情绪。“冲动是魔鬼”。学心理学的人,要搞垮他们的情绪,真的不太容易。

 

另外一次吵架更有意思,是素媛说印第安人怎样怎样。皮特纠正她:那是Native American,请不要叫我们印第安人(Indian)。素媛很好奇:我们课本上不都这么写的么?有错么?皮特说,我们是美国原住民,我们才是真正的美国人。不是印第安人。于是为了能不能称呼印第安人为印第安人他们又大吵了一架。最后素媛发现,其实自己就是一直想赢。从小到大,她就不能接受输。因为输等于无能,她不能无能,所以她处处都要赢。而皮特除非特别原则的问题从来不想赢,甚至每一次素媛要争论一件事情的时候,皮特总能巧妙地认输,他不会潦草地说,不跟你争。那会让素媛更没面子,更会激发她的好胜心。皮特情商很高,他会煞有介事地参与进来,然后恍然大悟般地觉得自己有漏洞。于是素媛大获全胜。等待下一次对美国人皮特的教育工作。而“男人打女人”和“印第安人应该叫美国原住民”这样的事情在皮特看来是原则性问题。他不会轻易放弃。素媛倒不是要争这个原则,她只是习惯性想要——赢。

 

当然,他们双赢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儿子小亨利的出生。那是一次无关紧要还没有开始的争执之后的产物。女人其实也是肢体类动物。没有一种争论是一次完美的高潮不能解决的。连高冷的素媛也无法免俗。问题是,亨利的出生,让他们两室一厅的家显得太拥挤了。素媛想来想去,就是:搬家。

 

素媛习惯性地百度到了她很熟悉的一家品牌大公司的网页。然后按照网页的指示找到了电话。接线员让你感觉他很像在一个车来车往的停车场边上,感觉他们的生意很不错而他们的服务更好。素媛听说国内很多奸商,会临时因为各种原因来加钱。所以她一方面特别找大公司,一方面也跟对方要求:请一定提前说好价格(一般搬家公司都是估价)。对方跟她保证:我们是正规大公司,我们也要保证自己员工的利益。约定的时间我们会先来跟你签合约。合约上会有明确的价格。我们的员工不能收小费,如果有违规行为请你打投诉电话。说完给了素媛一个800电话。素媛总算放下心来。谁说在中国做事情要多长点心眼?上海毕竟是大都市,一切都那么professional(专业)。于是她发动钟点工,保姆和妈妈一起打好包,准备到时候全部交给搬家公司就好了。皮特说,周三我要上班啊,要不还是周末搬家吧。素媛笑他,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还记得我们在纽约搬家去佛罗里达的那次么?我们先开车走了,搬家公司自己问门卫拿了钥匙来帮我们搬行李。结果等我们开到那里,搬家公司已经把行李也运到了。你别小看中国,我们也发展得很快的。搬家公司会把东西都给我弄好的。你来了也插不上手,还是乖乖呆着吧。



素媛觉得这一次是彻底改变美国人皮特对中国负面印象的绝好机会了。不知道这种骨子里盲目的洋洋得意是不是埋下了后面危机四伏的导火索?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素媛对自己能那么快就搞定搬家的事情是很得意的。她又有了一次“赢”了的巅峰体验。

 

素媛再次接到搬家公司的电话是星期二的下午,对方跟她又确认了搬家的时间和线路。让素媛感觉到有一种被尊重和重视的感受。她从内心里是感谢对方的。觉得自己先前的那些小心翼翼实在没有必要。毕竟这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上海啊。

 

搬家公司是八点不到通知素媛的:我们可以上来么?语气中透着小心翼翼。素媛赶紧打开门禁。一两分钟,她听到门外的电梯声,然后就是敲门声。门其实是打开着的。素媛加紧了两步从卧室出来走到门边,发现一个干干净净的中年人,很有礼貌地问:可以进来么?素媛说,当然当然。屋子里乱七八遭的,一会儿我开车会把老人孩子先带走去新房子。我们家阿姨会跟着你们的车去新家。中年人耐心听完点点头。然后数了数箱子,掏出一张纸来记录了下来:这是合同,你看好了。我们是按照公里数和你的纸箱数量来收费的。一会儿工人会上来搬箱子。

 

素媛仔仔细细看了合同,收费跟在电话上的报价没有差别,因为搬的东西少,所以就按照最低的费用收了:一车1200。说实话,国内的服务费用跟美国比起来简直是白菜价。这个价格不要说搬家,在纽约请个钟点工来打扫一天都不够。素媛也不还价,暗自窃喜自己精明。于是按照约定,她带着孩子和妈妈先下楼去开自己的车走。那是她跟公司借的。本来老板让小李今天帮素媛搬家。但突然来了个客户小李开公司的商务车去机场接人了。素媛说,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搞定的。不就开个十来分钟车么。她精确地计算了一下,从现在的家搬到新的小区一共是2.7公里,连个出租车起步费都没超过。再说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市中心,哪里会有啥事。只要自己把关好合同,不让黑心公司多收费就是了。

 

车刚开出地库,忽然前面站着个年轻人。他礼貌地拦住素媛,说,我是搬家公司的。我们车坐不下,我能坐你的车么?素媛觉得很不舒服。但对方显得很诚恳。确实也是,如果保姆跟车的话,似乎是要多占一个位置。再说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样子,素媛有些心软,就放他进来了。车一路开了出去,因为是早高峰,有点堵。小伙子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小区到素媛的工作,家庭情况都有意无意地打听了个遍。素媛自踹不是什么傻白甜,跟个陌生人有啥多聊的。除了无关紧要的房价之类,别的都不说。但那年轻人忽然就很关切的问怎么孩子爸爸没帮着搬啊?素媛一机灵,总觉得不对,但又似乎说不出什么不对。便默声不响。然后那个小伙子就自说自话讲起了故事,说有一次我们也是帮人搬家,结果把人花瓶弄坏了。那个房东就叫我们赔。我们跟她好说歹说,说我们不容易,她就是不肯放过我们。最后还报了警。素媛礼貌地回复说,唉,大家都不容易。何必那样呢?没想到小伙子一声冷笑,说,我们被抓起来拘留了几天,出来把他们家砸了。光脚还怕穿鞋的么?

 

车厢里一阵冰冷。这句话让素媛不寒而栗。她感觉自己已经坐上了战车。她不希望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她告诉自己,如果他们想多要点钱,只要不太夸张,就息事宁人吧。她透过后视镜看到那青年人正在逗着独自坐在宝宝椅上的小亨利。她的脚软到已经不听使唤。好在小区就在眼前了。她一脚油门开进了小区。

 

素媛祈祷千万别发生什么意外。看起来这些人真的不好惹。依照青年人的口风,似乎他们都有案底。但素媛想,无非就是多要些钱吧。太过分了我还可以投诉。再说,小区那么多人还有保安,能把我怎么样啊。这样想着,她又兀自宽了心。停了车,上楼先把老人孩子送进主卧休息。刚安顿好,手机响了。是家里的钟点工打来的,说小姐那些帮你搬家的人在楼道里翻你东西呢。素媛心里一凛,然后安慰她,没事没事,可能是打包没打好,散开了吧。钟点工还想说什么,素媛把电话挂了。事到如今,就算是走上了烧红的铁板也要咬牙先走过去。她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怎么办?但始终没有答案。她听到外面工人们已经到了。在一箱一箱地往里运东西。保姆有些神色慌张地跑进来,说“小姐,这些人是我老乡。但听起来好像都犯过事。”

 

素媛这时候知道自己内心无论怎么拒绝,恐怕都逃不过这一劫了。她环顾四周,又点了点钱包里的现金。说,湘遇,你管好亨利和外婆,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我会处理的。她虽然语气很镇定,但腿已经发软了。


 

四十分钟后,最后一箱东西搬上来了。然后那个中年人拿着合同就过来了:不好意思,刚刚我们从你们家楼上搬下去,然后这里小区又不能开到门口,所以我们要收这些费用。素媛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判定这些人不过就是为了多收一些费用。她甚至替他们算好了价钱。因为事先也是做了很多功课的。对方不请自坐地在沙发上搁着二郎腿在合同上写了几行字递给素媛,素媛接过一看:4000。她一下子就愤怒了!你们这是抢钱啊!对方也不愠怒,冷冷看着她。这时候电梯响了,又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走进屋来。出去!素媛大叫:你们再进来我就报警啦!中年人挥挥手,示意那几个人等在门口。素媛拿起电话,她想拨110,但看看沙发上一脸不屑的中年人,她忽然意识到,对方是不怕警察的。是啊,警察来了又怎样呢?刚刚那小伙子不是跟你说了么?

 

她知道自己被PUA了。只是这次不是被情迷而是被未知的恐惧牢牢拽住了心理。她自己是学心理学的,此刻却一点都没有用。她唯一能告诉自己的就是:冷静,千万不要激怒对方。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主卧的房门,直到确定那是锁着的。她的手指滑过了第二个1,转而拨向了那个客服电话。电话是通的,对方也问了情况,然后让中年人接电话。素媛一度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多疑了。毕竟是大公司,不能乱来的。中年人挂了电话,随手在纸上划拉几下,说,打个折吧,2800。素媛此刻只想赶快结束噩梦。跟损失2800比起来。这样几个大汉站在门口加上身后的一家老小让她觉得这恐怕是最低的损失了。她甚至有些可怜这些人,觉得他们何必用这种手段来多要钱呢?她抬眼瞄了一眼中年男人。他竟然抽起了烟。门口那几个也在烟雾缭绕。然后就把烟头随手狠狠扔在了地上。


 

素媛知道,这就是一场心理战。对方是老手。彼此都在探访底线。素媛被困在百平米的屋子里,她无处可逃。而在无形的外面的世界里,她更加无处可逃。她决定速战速决,丢下2800让他们走人。

 

中年人接过钱,抬眼瞄了一下外面,缓缓对素媛说,你看我们都忙了一上午了,大家多少给点小费吧。素媛松了口气,说,行吧。一人给你们一百。大家辛苦了。说着她又要从皮夹里抽钱。外面冷冷飘来一句,一百块钱打发叫花子啊?!至少一千一个人起板!我们刚刚来了十一个人,你给一万吧。


素媛怒了:我凭什么给你们小费啊?爱要不要!她一屁股坐在了沙发的另一头。这时候,刚才那个在她车上的青年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拍了拍她的肩头,皮笑肉不笑地说,何必呢?我们都在这里了对吧?不知为什么,素媛一阵恶心,奋力想要甩脱,但她全身都是软的。眼前的人影在那里晃。


正恍惚着,电梯门忽又打开了。有人在叫她:素小姐。邻居说你们这里在吵架?素媛循声看去:是房东。她长长吐了口气,感觉绝望中有救星出现了。她用央求的眼神朝房东望去,仿佛是SOS。青年人还是斯斯文文地说,对不起哦。我们跟素小姐有些合同上的纠纷。素小姐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他一边说,一边冷冷朝房东望去。而在一边的另外几个人很自然地已经靠近过去。素媛眼前一黑,好像看警匪片一样感到不现实。房东显然比她识趣,对着这一群凶神恶煞连连陪笑:你们好好谈你们好好谈。然后迅速就消失了。

 

素媛深深地失望。她想起跟皮特的那一次争吵:你们中国男人怎么可以打女人?!她觉得皮特侮辱中国男人也是侮辱了自己。在一个美国人面前她要维护这个尊严。但此刻,四五个大男人把她团团围住,空气仿佛窒息了一般。她迅速地盘算着:报警?会不会还没拿起手机人家已经把你弄倒了?然后,威胁你身后门里的家人?或者你顺利报了警,他们也被抓走了。然后因为证据不足,第二天他们就被放了?甚至派出所里就有他们的连档模子?然后他们就伺机报复?素媛越想越后怕。一贯要赢的她在这一场注定输得一败涂地的对峙中已经找不到出路。她能做到的谈判砝码不是给不给的问题,而是给多少的问题。她盘算了一下皮夹里就还剩几千块钱了。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他们不会带走她,逼她在ATM机上取款,然后洗劫一空。

 

素媛打定主意一定不要跟他们走。她又暗自希望房东只是假意撤退会把警察叫来。她甚至想好了如果警察来了她会毁约另外租房子搬走。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心一点点失去了希望。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地上的烟头越来越多。素媛怕湘遇哄不住孩子到时候小亨利哭起来会更麻烦。她从小到大没有被人胁迫过。即使老师即使爹妈。她一向我行我素不畏强势。但这一刻,她对自己深深失望。她幻想自己是勇武的空手道黑带,她可以一脚把这些人踢翻打倒;她也幻想自己身后有道上的人撑腰,一个电话打过去,让大哥把这些小混混训斥一顿。但此刻,真实的场景是,一个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弱女子被五个大汉团团围住,他们不需要动手,只要用眼光冷冷地瞟她,又冷冷地瞟一眼她身后紧闭的房门就足够杀人了。

 

素媛忽然觉得自己的过去可能太跋扈了。这都是报应吧?她想起来她的老板曾经说过,如果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你就算在食物链的顶端也可能会有天敌。或者弱小生物奋不顾身的同归于尽。人类用道德和法律来规避了这些,用更完善的制度来保护弱小。所以永远不要小看任何对弱者的“优惠”,也不要试图去剥夺它,因为一旦被剥夺,弱小者无以生存的最后就是孤注一掷的鱼死网破。

 

现在,素媛就是那条被困顿住的鱼。但她没有勇气用死来破网。但凡有survival的可能,她都想放弃抗争。这似乎跟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非常不同。她学雷锋学赖宁学黄继光学邱少云不都是要奋不顾身么?!连地主偷生产队的海椒不还有个少年英雄刘文学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保护了公家财产么?!她也想,如果我这会儿纵容了他们,下一个他们不就会威胁更多的人么?!她竟然这一路虚无缥缈地想去,丝毫已经顾不上耳边那恶声恶气的催促声了。


 

素媛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被赶走的了。她的底线最后成为了他们那一天的收获。晚上的时候她发现妈妈的一个藏着外公外婆旧物的铁皮箱不见了。里面有几块银元还有两枚戒指。算起来几万块钱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立案?素媛连着几天都是恍恍惚惚的。其实走出小区,对面几百步开外就是派出所大门。警车一如往常来来回回。她不相信那些劫匪没有看见。她也不相信他们以前没有被人报过警。但他们依然那么嚣张,那肯定是有他们嚣张的理由的。她之所以断定他们是劫匪而不是普通搬家公司的滥收费,是因为一开始客服电话还能打通,而很快,就再也接不通了。


素媛想,我也许可以躲开他们的明抢,但我怎么能放心我不在家的时候或者保姆带孩子出去的时候会遭报复呢?于是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她默默从车窗里望一眼不远处那红灯和进进出出的人,她痛恨自己的懦弱,不够勇敢,不够正直,甚至纵容了犯罪。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在半夜醒来,恐惧和自责交替着,让她夜不能寐。她甚至不敢告诉皮特,怕他对她的同胞产生不必要的反感。因为毕竟这是小概率的事情,只是不巧百分百发生在了她身上。

 

一个月后,素媛终于忍不住,去找了她的心理医生。那一天,阳光正好。她躺在那个熟悉的卧榻上,眼泪已经用掉了大半盒纸巾。他远远坐在那里,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声音从远处慢慢传来,清晰而有力:


素媛,你没有错啊。你那么勇敢而且智慧。用一己之力保护了家人。如果当时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恐怕后果会很严重啊。

 

如果他们不过是吓吓我的呢?其实他们也只是求财不求命吧?

 

谁知道呢?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你会用你的命去赌一次么?

 

我想还是不会的。跟八千块钱比起来,我和家人的生命要重要得多。但我想我忍不下的是那口气,被人逼着乖乖就范。这种无助和无能感每一天都在吞噬我。

 

呵呵。你这一辈子,没输过吧?偶尔输一次,也无伤大雅吧。



后记:不久以后,素媛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火车站附近以搬家为名敲诈勒索的黑势力安徽帮被一网打尽了。(图为广东“安徽帮”被公安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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