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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好看小说: 墓园 (之三)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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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坚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坚妮,广州暨南大学文学学士,美国纽约圣约翰大学获MBA硕士和布朗大学文学硕士。曾任北美高科技公司、连锁店企业财务主管和上市公司CEO,美国国务院、联邦法庭和国际律所笔译与口译;香港《明报月刊》驻华盛顿特派记者,《美洲华侨日报》记者。在中英文杂志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秦家三人在香港又逗留了两天,陪着秦邦彦走访了他当年读书的英皇书院,去吃了他想吃的烧鹅腊味,终于回到了广州。回来之前,大嫂的父母盛情邀请他们到她家去投宿,但是母亲在 他们同一座政府公寓里结识了一个好友,她在广州市区还保留了一间公寓,平时没有人住,这次正好借了来,平日帮助看管偶尔也借用一下的邻居已经把房间清扫干净,连电话也帮他们开通好了。他们也不耽误时间,只休息了一天,便打了一辆的士来到白云山脚沙河村老家。

父亲头一天晚上和一个亲戚通过电话,约好在一家茶楼汇合,饮完早茶便由这个亲戚带他们上山去, 所以他们没有吃早饭就上路了。没有想到,一路上交通被堵得死死的,计程车司机说,这都是出城拜山去的车流,按照这个速度,要走到中午才出得城去。可畏好奇地张望人家的车子, 不仅是好车新车多,而且车子里鲜花银纸气球花花绿绿很有节日气氛,什么时候拜山成了广州人的盛大节日?可畏不由惊叹,他老父一边自己低声喃喃:今日市朝风俗变,流落他乡当故乡。


他老母插嘴说,你们广东人就是迷信,一个清明搞成这样。这一下,可把个司机的话招出来了,用他的湖南腔细数广东人如何讲究死人的排场,一小块墓地都要卖几十万,还抢着买,房子抢着买也罢,墓地也抢,都因为太有钱。可畏他妈见有人捧她场,便更来劲了,问过年过节广州城是不是还是爆竹烟花到处飞到处炸,司机说城里这倒是禁了,怕火灾,到坟地上还是要放的,越大的鞭炮越排场,一会儿出了城你们就听到了。可畏他妈说禁了好,省得烧得个乌烟瘴气的。

可畏他爸这下生气了,说禁了怎么好,节日就是要热热闹闹,这是我们中国文化传统,跟迷信一点关系也没有。可畏他妈一见老头子生气,赶紧收声,一车人一路再无话,打瞌睡的打瞌睡,看风景的看风景(周围都是车),终于,的士按照他们给的地址,把他们在一个大马路边放下来。

可畏首先就钻出了的士,再去扶母亲。可是他父亲在的士里迟迟不出来,和的士司机争辩着什么。可畏把头低下去听听发生了什么问题,只听见他父亲说司机搞错了地方,司机坚持这里就是他们给他的地址。父亲说没有看见进村的牌坊,怎么就会到了?司机说,老伯,你怕有十几年没有来过这边吧?这里都成新的市中心了,哪来还有牌坊和村子这种老黄历呀 !

可畏帮助父亲爬出的士,老头子竟自往前走,可畏扶着母亲跟在后面赶。一会儿他们来到一间茶楼门口,只见一个小老头从台阶上下来和父亲抱在一起,父亲拖着他过来,可畏从他衰老的轮廓上依稀辨认出那个当年带他们拜山的远房堂叔,便主动叫了一声,堂叔你好。

堂叔见可畏还认得他,分外高兴,当场就掏出一个红信封塞到可畏手里。可畏父亲从可畏手里抢过红信封说,不可以不可以,可畏已经快年过半百了,还拿什么利是!可畏这才明白对方在按照广东人的老习惯,有亲戚孩子从远方来或者是过年,要把钱装在红信封里给个吉利。

堂叔也不依,非要把信封往可畏身上的口袋里装,两个老人围着可畏拉来扯去,他妈说,你们俩这大街上招人看的,我先进去了。两人才停下来,相跟着上了楼梯,红信封也就还是落到可畏手上。

进得茶楼,堂叔把他们带进一个单间,里面齐齐满满地已经坐了一大桌子人,老老少少,中间一截是可畏上下年纪,一轮介绍完毕,都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堂姐妹,有的来自城里,有的住外地,有的留在本地,大家寒嘘了一通,可畏他父亲便感叹说,没有想到他今天进到村子里才知道已经面目全非,变化真大。堂叔附和着,数说他自己家的变化,以前有天井有果树的家宅,只换得两套公寓,谁谁的屋基连一套公寓都分不到,给了几十万元就算了事,某某百年青砖花岗石一色楠木大樑打造的老宅,也没有多分一寸,因为是按尺寸计算折价。这都是因为他们挨得市区太近,最早被开发收买,那时候都不懂得讲价,政府从中安排,大家一起变成城市居民,吃商品粮,不落田,还以为是什么好事情。其实一块宅基就够盖一栋几十层高楼,后来城市扩张到的农村里那些人都学乖了,全成千万富翁。

几个本家说到这,突然眼睛都转向堂叔,好像是等着他开口,只听堂叔清清喉咙,摆摆手,一桌人都静了下来。他说,邦哥,按说今天你回来敬祖宗,规矩应该直接先带你上山,回头再饮茶。但是你我都年事已高之人,经不起激动,你退休后去国多年,我也不太了解你现在的心态和健康,所以先带你上来见见这些后辈亲人,开心高兴一番,再把不开心的事情告诉你,这样打击力会小一些。

可畏只见他爸摆摆手说,都快去见马克思的人了,还怕什么打击,你就直说吧。
堂叔说,我们的祖坟都没有了,政府把整座坟山变成了绿化公园。

可畏只见他父亲的表情没有变化,埋头喝茶,也不说话。刚才听到父亲提马克思, 他觉得煞是新鲜,父亲在美国住的政府公寓里有很多基督徒,他们喜欢劝人信教,母亲有时也跟他们去去教堂,说是听听也没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唱诗,比花钱买票上音乐会还值。父亲就是坚持不参加他们的活动,也不解释原因。现在想来,父亲的无神论和他早年信仰马克思应该是有关系的,只是共产党把拜山归为迷信,父亲在海外一住十几年,恐怕党性已经淡化,所以才想到回来拜山。现在政府又把坟山改造成公园了,不知父亲这个弯转不转得过来。

堂叔见父亲不响,便说,我们都在原来的坟地上做了记号,可以带你去看,你儿子也趁此机会认认路。烧猪肉和金钱纸炮竹都准备好了。按规定是不可以烧,怕烧了树林,但是这所谓公园其实是环保绿化,没有什么人去,也没有什么人巡山,我们小心点不留火星火种就是了。

父亲说,既然这麽远水路返来,当然要上去。

堂叔又说,你现在是海外华侨,当年没有出去时也在城里做官,我们想借你回来的光,向市政府提出赔偿我们的山坟。

父亲一听,楞了,问道,我有什么光可以借的?现在当官的我一个也不认识,早换多少朝代了?何况,我那些老朋友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没死的也都在医院里进出。
一个本家远房堂兄说,我们当年卖地进高楼已经亏了好多钱,现在把我们的坟都扒了,一分不赔,你说有这种道理的吗?

另一个本家远房堂兄插嘴道,你怎么知道没有赔?赔了给村里的干部私分了也说不定啦。

堂叔这时插话道,这我是知道的,一分钱没有赔,因为说是荒地,埋坟的人谁也没有地权。

本家堂兄骂到,顶他老母的地权,我们祖祖辈辈都埋在那里不是权是什么?
堂叔不让他们转移话题,掏出一张纸给父亲看,这是我们替你起草的申诉书,说是你在海外,没有通知你就把祖坟扒了,要求赔偿。你毕竟当年也做到厅长局长了,老革命,他们还是给面子的。

父亲草草扫了一遍堂叔给他的信纸,然后说,我这信又能帮你们什么忙?写的都是我自己的要求。

堂叔说,你的信可以直接让侨办和省委插手,上面压下来,市里就要办,只要你开了头,拿到赔偿,我们就可以随后跟上。

父亲把信又看了一遍,折起来揣进口袋说,我们先上山去,回头我想清楚了,再给你回话。

以后的一个星期好像是转风车一样的度过。自从父亲宣布要把他新得的财富分给四个儿女之后,二姐认为他们应该在先在国内买一套公寓,一来不必顾忌向美国政府纳税,二来以后大家回国就都有地方住。大哥认为父亲应该先在广州买一块墓地,余下的钱才好买房或者分给儿女。为此,大嫂的父母专门陪可畏父母去看了他们家附近在出售的公寓,也去看过他们的选中的墓地,还带来一个经纪。这个经纪能说会道,从选屋宅到看墓地,要找什么天人合一的环境,气场对后代前途的正感应,什么前要照,后要靠,不葬孤山,不眠怪石,山飞水走,草木峥嵘,青龙会逼宫,白虎跨过堂,什么生辰对什么八卦,多大寿命占多大地堂,可畏听得蛮有兴趣。这天晚饭好不容易没有宴请也没有访客,他们在家自己吃点清粥小菜,他便提起这个经纪,说没有想到连买房卖墓地的还有这许多学问,他很学到点东西。

他父亲鼻子里哼一声,不屑地说,他那点走江湖的瞎扯朦你可以,任他说得再好,那地摆在那里,不过就是三乘五尺埋一个缸,要我二十万人民币。我干了一辈子也没有得到二十万,我死了难道要花二十万去埋?

可畏和他妈听到这都一愣,不知道老头子卖的什么药。既然他是这么想,干什么还要花一天时间跟着大嫂的父母去看墓地?可畏妈就这么说他。

不待她说完,老头子说,可庆他老丈人丈母娘一辈子是替合作社工作,没有两个退休金,国外几个儿女也就数大嫂还有份像样的工作,凑二十万买墓地是他们能承担得起的吗?要和我们葬在一起,这钱自然是我出。

可畏他妈说,原来他们这般热心是有想法的。我哪天和我哪几个老朋友吃饭,她们都说广州政府要花多少个亿盖一个新的银河公墓,厅局级以上的干部才可以进,她们让我劝你别买什么墓地,以后就等进新的干部公墓。

老头子说,我已经走这么多年了,还有脸去要求吗?你跟我那帮亲戚一样,都想把我往斜道上推。什么新的干部公墓,想得出来这种搜刮民脂的主意。再来一次文化革命,都给你拖出来鞭尸。

可畏他妈说,那你就去和亲家凑伙吧。只是我记得当初他们到美国旅游的时候,说一块墓地才八万人民币?

可畏见状便打圆场道,这地价是涨得很快的。不过,二十万还不到五百万的百分之五,爸你要做这个人情也做得起,何况你们以前在大哥家住得最久。

老头子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骂道,你当我是不舍得那点钱?用你来教我做人!我们秦家那祖祖辈辈的山坟,青山绿水,现在连个脚印都留不下,我再花钱去买个墓地,我有那么不开窍?我跟他们去看墓地,是不想扫他们的兴,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我根本就不想再置墓地!早知道山坟都被铲掉了,我根本就不会坐十几个小时飞机回来。山不成山,水不成水,早知道我就不回来这趟,去见马克思还不用说谎。现在还搞得把一帮亲戚都得罪了。 

可畏他妈说,你既然不想买地买房,你这些天瞎忙着看什么?

可畏他爸也不回答,低头吃他的饭。

可畏妈说,不买墓地怎么不早讲?那边可人和可庆都到香港了,早知你不想买房买地,他们就别回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说,他们说要避美国政府的税就得回来拿钱,跟我有什么干系?我走走看看是想知道现在的人都折腾什么!不想回来住,不想买墓地,你能拿我怎么了?

可畏他妈说,嘿你个老头子,瞧你说的。我能拿你怎么样? 你那几件东西文革时害我替你东藏西藏,担惊受怕,你现在卖得两个钱,口气就大了,你不买就不买,跟我发什么脾气?我还没有发脾气呢,早几年你干吗没有想到卖?让我也早点过个好日子,哪怕去周游一趟世界?现在我骨质增生,上哪都不方便,我胆固醇血压高,什么都不敢吃,你这钱对我有什么屁用?

可畏赶紧打圆场,说,爸这是心里不舒畅,妈你别再说了。

可畏他妈看儿子不帮着她骂老子,顿是委屈加倍,把饭碗一推,自己回房落泪去了。可畏赶紧跟到房里劝说一通,再回到饭厅,老头子也把半碗饭剩在桌上,自己跑出街去了。

(待续)

原发于《十月》,已获作者独家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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