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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谦
编辑|渡十娘
小说《望断南飞雁》原发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12期
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
沛宁对黄阿姨是有点印象的。小时候家里若有了咸鱼或干晒墨鱼鱿鱼的味儿,沛宁就知道,那多半是母亲在北海的好友,老同学黄阿姨给捎来的。早年黄阿姨到南宁出差,常会到家里来坐坐,跟沛宁母亲唏唏嗦嗦聊个没完,有时还留下来吃顿便饭。沛宁见过黄阿姨的大女儿,也就是南雁的姐姐南鹭。印象里,那是个洋娃娃似的漂亮妹子,由她母亲牵着出现,一路都会引得有人驻足,要逗那个画上走下来似的小妹仔说几句。沛宁对南鹭是隔阂的,那个女孩子比他大三四岁,本来是可以玩在一起的,可那南鹭小小年纪就带股傲气,跟着母亲来家,却总是一言不发。印象里,她的两颗瞳仁特别大,转到左边,又右边,眼睛一闭一张中,射出居高临下的冷光。母亲那时说:黄阿姨家里的小妹南雁倒是很甜的。沛宁就说:噢,又是鹭又是雁的,全是能飞的呢。母亲就一叹,说:唉,那就是你黄阿姨的心气啊。母亲觉得,南雁生得好看,又知根知底,可之前一直碍着沛宁有个那么要好的同学王镭,不好开口,这回一下就接上了。母亲对沛宁说:南雁那妹仔呢,虽说只念了个药学专业的大专,学历当然不好比王镭的,但不那么有野心。你是一个要干事业的男人,这样的女孩子就很理想。沛宁听得皱起眉头,想到那个冷美人南鹭的妹妹,怕是比王镭更硬,就不说话。母亲赶紧说:当然当然,终归还是要你自己喜欢,我们只是介绍个机会,见个面也无妨的,对吧?沛宁不喜欢母亲这样的口吻,只是那时,他周末偶尔得闲,拿起笔来,忽然意识到其实再不用写信了,心就像给戳出了一个洞,倒说不出有多痛,却象旧时家里那扇门帘,只要在起风的天里,就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被那些破洞放大,发出骇人的声响。这种时候,母亲的建议,很快,南雁随她母亲从北海坐了七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南宁──北海不通火车,那时南宁到北海的高速公路更是没影儿,从北海进出一趟相当辛苦。本来母亲跟黄阿姨电话里说好的是,等过了年,沛宁就随母亲去趟北海,可黄阿姨母女俩说来就来了。南雁的母亲那时仍很漂亮,穿着宝蓝色的薄呢短大衣,一头新烫染过的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下身是黑色的毛料裤子,坐了一天的车,那双黑皮鞋看着仍是镫亮的。沛宁就确信了母亲说的,黄阿姨当年是校花。沛宁一直都是用功读书的尖子,多年来,过往密切的又是王镭那样的女孩子,他对女孩子的注意力,总是有点走虚的。王镭忽然空出了个位置,沛宁的目光,接着就落下来了,用母亲的话说,是母亲说,黄阿姨年轻时不仅人生得出众,还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心气高得很。可惜出身不好,家里是桂东的大地主,曾任国民党浙江省主席的黄绍雄便是族里的伯父。在黄氏宗族里,孩子们上学都由族里供学费。黄阿姨和姐姐们则由家里送到广州去念的中学。母亲又说:她后来碰到黄阿姨的同乡,都说那时只要一到夏天,黄阿姨和她的姐姐们就会从广州回到家里过暑假。那黄家几姐妹走在县城的街上,简直是要轰动的。她们都穿那种小碎花的洋绸装,果绿粉红鹅黄,宽宽的裤腿,飘逸得很,那是广州城里的时尚。黄家的小姐们总是并排走的,手里拎着黄的枇杷,红的荔枝,象牙白的蒲葵扇子,木屐敲在在灰青的小巷里的石板上,说说笑笑,让人看得发呆。那黄家的三小姐就是后来成了沛宁岳母的黄阿姨。解放前夕,黄阿姨的大姐就嫁到了香港。广西土改时,黄家的田产被分就不说了,黄阿姨的父亲还被作为大地主给枪毙了。黄阿姨的母亲当时正在广州,一听到风声,就趁乱出逃到香港投奔了大女儿。留下的二小姐三小姐给从广州遣回家乡。二小姐很快就嫁给了解放前在岭南大学念书时的同学,去了桂林。而三小姐黄阿姨,则低调地进入医学院,信的是老祖宗的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黄阿姨在医学院是活跃又积极的,人又生得那么漂亮,但因家庭背景太黑,入团入党都不顺利,总是说她对家庭的批判不够彻底。追黄阿姨的男生很多,但她的门槛抬得太高,直到大学四年级时,才跟一个高班的梧州男生定了关系,还跟着那男生回过一趟梧州。到了毕业实习时,忽然经由实习医院的人介绍,认识了后来成了她丈夫的比她年长很多的一个南下干部,立即就跟那个梧州男生分手,一毕业就嫁到北海。按母亲的说法,大家对黄阿姨这种选择是有很多议论的,可母亲能理解黄阿姨。土改父亲被枪毙时,黄阿姨不过十六七岁,母亲逃难,姐姐们自身难保,自己前途渺茫,念医学院期间的生活费,还是靠已经工作的表哥接济的。黄阿姨跟男友去了趟梧州后,发现其实那家里解放前也是工厂主。回来就跟沛宁的母亲哭过,想如此的黑对黑,这辈子哪里有个完呢。后来遇到了南雁的父亲,黄阿姨就作了跟定潮流的选择。沛宁听着,拧了眉说:听起来很势利嘛。母亲立刻拉下了脸,说:你没生活在那个时代,你懂什么!黄阿姨婚后生养了南鹭南雁两个女孩儿。南雁的父亲虽是老干部,也是老思想,一直就想追生个男孩,可黄阿姨死活不肯再生养,自己去做了节育手术。夫妻俩为了这事吵了很多年。母亲说到这儿,又加一句,你黄阿姨是硬颈,南鹭很像她。没等沛宁说话,母亲马上讲,当然南雁跟她妈她姐完全不同。也是,家里弄了两个女强人压在上头,可不就是物极必反啊,小妹反倒比别人家的妹仔温顺呢。黄阿姨后来一直在北海市不同的医院当领导,最后到了市卫生局当副手,一直算是风顺雨顺。认识沛宁时,南雁的父亲正从市里主管文教卫生的位置上退下来,在市人大任领导。后来沛宁又听说,被黄阿姨抛弃的那个男友,在自治区卫生厅也当了个处长,过得并不差。所以大家又讲:弄了半天,倒是黄校花的一辈子,砸在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老头子手里。也没见她放卫星登月球去啊,可不就是瞎折腾吗?南雁和母亲是在傍晚到来的。南雁穿一件样子很时髦的水蓝色拉链的薄短羽绒服,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吊在背后的那个帽子毛绒绒的边,衬着她红红白白圆润的脸,看着非常清纯。这对母女在一起非常好看,连衣服的颜色都配得心思细密,又不动声色。沛宁的第一反应是王镭从来不穿这种媚色衣装的,就好奇地多看了南雁一眼。很多年过去,沛宁记住的是南雁那男孩一般的短发,黑得跟墨一般。那短发让他又想到了王镭,就有些呆住。
南雁站在她母亲身边,瞪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一点也不怯场,却有些无辜,这点也比王镭好。沛宁忽然意识到,王镭的“场”原来是“咄咄逼人”呢。南雁虽然看着舒展,可又没有那种老江湖的油。她的眼神乍一看是直楞的,但好像没有聚焦。那眼睛真大,有一层雾似的。沛宁后来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她老在走神。南雁很爱走神,这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人们眼里压倒她容貌的最大特征。南雁的个子没有王镭高,站起来,只及沛宁的肩,让他生出怜惜。王镭跟他在一起,是从不穿高跟鞋的。王镭不穿高跟鞋,也让沛宁下意识地总要挺直腰杆,可不就是个累啊──这也是在他见到南雁时才意识到的。南雁虽不很高,但那身材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来说,却很丰满,连腰身都有些丰润,让沛宁觉得很新奇,也有些欢喜起来。南雁后来笑了,在她母亲向她介绍沛宁的时候。她一笑,好像就回过神来了,眼里的雾立刻散掉,显出沛宁不曾见识过的一份柔,真诚本分。沛宁心里马上晓得,这女孩是他喜欢的。
后来沛宁就和南雁单独出门去了。春节过后的南宁阴雨绵绵,气温虽然不特别低,但那种湿冷直抵骨髓。臃肿的衣裳将两人的形体放大,挤在一把伞下,只能靠得很近。沛宁的心有些酸,他竟不曾跟王镭合打过一把伞。王镭回南宁过春节,总是骑一辆自行车前来。她从家里住的西郊,披着一件自行车用雨衣,一路过来,脸上都是细碎的水珠,裤脚和鞋也总是湿的。然后,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又骑了车出去,跟那些从全国各地回来度寒假的同学汇合,去舞厅跳跳舞,到大排档吃顿火锅或煲仔饭。眼下王镭已经到了普林斯顿,这个季节的新泽西该是大雪纷飞了吧?他再收不到她的信了,想象不出她如今的生活情形。他竟然都不曾为王镭这样打过伞,意识到这点,沛宁轻轻地揽住了南雁的肩,心里生出疼惜。南雁靠过来,一头浓密的短发触到他的颌下,痒疼痒疼的,令他有点想哭。南雁那时从广西药科学校毕业已有两年,在药检所的药理分析室当化学分析员。她姐姐南鹭大学毕业在建设银行上了几天班,就应聘去了深圳工作。南雁在北海跟父母住在一起。这真让人窒息,南雁说到这儿,忽然蹦出一句,吓沛宁一跳。这种在沛宁听来多少有点文艺腔的话,从南雁这样外表温顺的女孩子口中蹦出,听起来特别突兀,一下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生出些许好奇。沛宁问一些她工作上的事情,南雁有点不屑地说:无非就是化验室的那点破事儿,按药典做一些非常规范的操作,一点创造性都没有。沛宁“哈”地笑出声来,他当然知道那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破事儿”,心想,这样的话,要是王镭说出来,百分之百对的。可南雁不过是个大专生,她们那三年的训练,不就是“那点事儿”吗?他想逗她的,但看南雁的脸因提到“那点破事儿”而拉了下来,两个大眼核一转,飘出了寒雾。看着竟有了几分她姐姐南鹭那种高傲的冷峻,沛宁只得板起脸,跟着点头。他又问南雁在药专里学过的课程。药理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化学分析之类,南雁答。沛宁就问:物理化学你们没学吗?南雁有点茫然,摇摇头,说:没有,都说物化很难的。沛宁就哼了一声,想也没想就说:那要看是谁说。他们谈这个话题时,两人正坐在中山路小吃街的小店子里唏哩哗啦地吃着热腾腾的酸辣老友粉,南雁看上去并不在意沛宁的轻慢,只安静地给他的碗里添着汤水和菜,那表情里竟带着恬然。沛宁心下有些吃惊,想她这自信是哪里来的。这也让他生出愧来,他不愿意说这女孩子是怪的,却真的觉得她是奇。
沛宁和南雁的关系是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定下来的。那时新生园是南宁城里最热闹的冷饮店,夏天一楼卖清补凉,雷公根王老吉之类,二楼则是卡座,卖冰激凌冷饮,永远是人声鼎沸。到了冬天就经营火锅。沛宁那日带南雁从南湖划船回来,进了新生园。火锅的汤水在气派的纯铜质炭火炉里沸腾,南雁不时起身,用大汤勺不停地在“噗哧”、“噗哧”作响的汤水里搅动。沛宁看到南雁那双大眼上的长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暗影,生出想去触觉一下那睫毛末端的冲动。炭火突然劈啪弹出来,四下溅开,南雁就“啊”地轻叫,身子一缩。再看到沛宁呆看着自己,咬了唇一笑,脸色给那炉里的火映得通红。让沛宁想起前一日去中学班主任徐老师家里,看到的那张王镭寄来的贺年卡。卡上插着王镭的照片。她穿着白毛衣,表情安静地坐在导师家的壁炉前过圣诞。那壁炉的火是如此旺盛,壁炉边上垂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红袜子。王镭胸前别了一朵圣诞红的花,看上去更沉静了。她抿着唇,似笑非笑,要再仔细看,竟有些忧郁。这个对比,让沛宁非常感伤,他一把握住南雁拿着大汤勺的那只手的手腕,说:跟我去美国吧。南雁的大眼珠转过来,盯牢他,咬着嘴唇,很快地点着头,不止一下,也不止两三下,像个讨到了糖吃的孩子,让沛宁都要担心,她会在闹哄哄的新生园中高声欢叫。那便是他的求婚了,沛宁后来想。我是去读博士的,至少要五六年。在美国念个博士要脱几层皮的,特别苦。沛宁放开南雁,一边说,一边扯开椅子,示意她坐下来。南雁放下汤勺,仍站在哪里,吐着舌,搓着手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一定要念下来,南雁不假思索地说。停了一下,又说:我可以等,我就喜欢有大志向的人,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忽然有些腼腆。我们可以结婚,然后你办陪读,我们一起到美国去。我们全班同学都去了一半了,沛宁说。所以你也要去?南雁问,眼睛里全是光,沛宁辨不出那是欢喜还是艳羡。(待续)
小说:望断南飞雁(一)
小说:望断南飞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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