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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谦
编辑|渡十娘
小说《望断南飞雁》原发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12期
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
沛宁顺利进入哥大。因着专业基础和英文水准都很强,他在这个全新的学术环境里起步,并不感到很困难。又拿着全额奖学金,像他这样对生活要求很低的人,几乎要觉得自己很富足。唯一让沛宁感觉不大习惯的,就是哥大周边的环境和治安都太乱。他住在学校的研究生公寓楼里,旁边就是波多黎各穷苦移民的街区,再连出去就是被人当作城市贫民区典型的哈莱姆黑人区。常听到同学被抢被偷,若非必要,沛宁很少离开校区和住所出门闲逛。
沛宁的导师沃纳·米勒,是哥大名教授。他手里拥有多项国家研究基金拨款,主持着自己的基因工程研究中心。手下研究员,硕士、博士研究生,博士后,研究助手,技术人员等组成的团队,有三十来人之众。米勒教授那时五十多岁,留着修理得非常漂亮的两撇胡子,镜片后的目光平时看着非常温和,但当什么事体触到了他思维的兴奋点,那双眼睛立刻射出犀利的锋芒。他的身材修长。熟悉之后,沛宁才知道,作为生物学家的米勒教授,盯自己食物之营养和热量的认真执着,绝不下于他的实验数据,而且是能不坐车就坚决不坐车,哪怕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米勒教授的实验室总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沛宁在实验室里有自己的办公桌,并很快分到了实验台站。他总是在那里读书看资料,熟悉实验室的环境和研究课题。沛宁习惯也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是偶尔,在夜里离开前,回头看到实验室里那些复杂而新奇的、待他去熟悉使用的昂贵先进仪器,还有那成片的试管架和仪器台,当年南雁谈到自己工作时所说的“就实验室那点破事”的话,会自然跳出来,令他莞尔。在沛宁眼里,那些仪器器皿将是他这一生的事业。
米勒教授第一次带他看这实验室时,就说:你将来要拥有比这个更先进的实验室,我们一代代人的努力才有意义。这一切,意味着多么浩瀚深广的海洋。沛宁摇摇头,为自己竟也想到了“海洋”而失笑。南雁真是个不知深浅的孩子,他又想,心就很软。他想,这大概就是他思念她的方式了。他其实都不敢多想“思念”这样的词。他跟南雁,甚至都不曾有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他一结婚就上路了。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不曾有时间熟悉,他就开始了一程又一程的旅途。沛宁按自己的承诺,很快给南雁寄去申请陪读签证的材料,还到学校房管部门去登记申请了为研究生提供的家庭公寓,引得系里的中国同学知道后笑说:到底是新婚燕尔啊。留学多年的老同学则贴心地说:你这是对的。来美国,就是另一世人生了,联系过去生活的那条线,再粗也经不住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两头拉扯啊。很多留学生的婚姻都在重新洗牌,分分合合的悲喜剧令人看得麻木。沛宁听了笑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想起这句中学课本里读到的话,正是。他如今满心想的,只是快点安顿下来,可以集中精力在专业上发展。
南雁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来到纽约。沛宁在肯尼迪机场看到的南雁,竟有些瘦了,像个抽条了的大二女生。看着真有几分陌生,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就说:好像长大了嘛。然后有点生分地笑起来,拍了拍南雁的头。南雁侧身上前拥住他,柔声说:是头发留长了啦!沛宁侧头去看,南雁果然一肩的头发,油黑发亮,头顶用个式样繁复的花发卡绾起一小绺,让她的额头显得光洁,有几分聪明相。沛宁欢喜起来,伸手去轻抚那头发,说:真的很好看。是你喜欢的呀,南雁挽着他的手臂,小声说着,还轻捏了他一下。沛宁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王镭也是留短发的,这是他在南宁初次见到南雁时的第一个反应。那反应确实给他带来过极短暂的不适,可他说出来过吗?这样一想,便有点恍惚起来,又对南雁记得并且这样在意自己的话,有几分开心。但他没敢说,他都有点不认识她了,便去看她的眼睛。或许因为初到异国的惊诧,那双大眼几乎无法聚焦。他在她的走神里确认了她。这个确认,令他握牢她的长臂,那条在南国焦湿的烈日下因与他分离而痛哭时,悬垂的惨白长臂。
南雁穿着雪白厚重的羽绒长褛,一条粗毛线织成的桃红长围巾,在脖子上缠出厚厚的三圈。沛宁感到满手浮满的羽绒里若有若无的一根细骨,很不真实。就更使力捏了一把。南雁的手搭过来,说:这是专门买的呢,北海哪里用得着穿这个!他们相拥着去坐机场进城的大巴。沛宁才发现南雁那只紫红色的箱子非常沉。想到认识的那些中国同学和家属来美国时,箱子里塞满锅碗瓢盆、吃食干货和日用品,就说:不用带这么多的,美国又不是沙漠。中国有的东西,唐人街里都找得到的呀。扛得真辛苦啊。我倒真没带那些,基本都是书,南雁有些羞涩地说,伸手来帮他抬。我英文不好,带了好些词典字典,还有考试的资料,一些翻译过来的专业书,南雁说。还有菜谱,她又加一句。沛宁听了笑笑,他想都没去想南雁说的“专业”是什么,顺口说:专业书要看英文原文的,原文还更好懂。语言要在生活中学。沛宁忽然意识到,南雁给他的英文信,如今已可写到两页多了,就拍了拍她的脑袋。到家几日后,沛宁果然看到墙角边多出一堆书来。他弯腰去看,发现除了中英、英中词典和《如何煲靓汤》、《粤菜100种》和《西餐入门》三本菜谱外,大部分都是美国艺术设计书籍的中译本。沛宁有些奇怪,蹲下去将它们翻看,依稀想起来,南雁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设计的。那么,她讲的“专业”原来是这个了?一时愣住。
接机那日,纽约正是漫天大雪。南雁仰起脸来,说:这就是雪啊!几乎是雀跃的,又加一句:北海从来不下雪!广西也不下的,对吧?沛宁去拉她的手,温和地纠正:桂林有时也下雪的。南雁就吐吐舌。你是在美国了,沛宁说。南雁拍拍自己的脸,又将那沾了雪水的冰冷的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说:啊,我到美国了!从肯尼迪机场进城去哥大,一路因大雪封路,车子堵堵塞塞,竟走了近三个小时。长途飞行后的南雁,后来就靠在沛宁的肩上睡过去了。窗外的雪色被淡青灰的车窗过滤后,在南雁脸上打出一片烟色。沛宁侧脸看到她两只眼睛合成长长两道弧线,便轻轻握住南雁的手。沛宁想,他的生活就这样翻过了重要的一页,从此,他就该是个一心奔事业的男人了。沛宁在南雁到来的前一周,拿到了已婚研究生公寓的钥匙。这公寓楼跟他原来住的单身学生公寓只隔两条马路。他学习用的书本等,基本都放在实验室里,所以搬起家来很容易。那是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配着简单廉价的家具。跟美国其他大学一样,这种为研究生提供的住宅,算是学校的一种福利,租金比校外公寓便宜近半,还包水包电包空调暖气。若家里有孩子,则还有两房三房的户型。跟外州同学的同等类型住房比,哥大的公寓窄小而老旧,可这是寸土尺金的纽约,沛宁非常满意了。房子在换住户前,由学校房管部门请人洗刷打扫过,炉头、冰箱、各处的水龙头都擦得镫亮。但跟满屋化学洗涤剂的味道相配的,是素净到苍寒的调子:深棕的沙发,乳白的窗帘,浅棕的复合塑胶板贴面家具。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家,真正意义的家,浅素到这个程度,连一向不怎么在意家居细节的沛宁,都感到几分不合适。他去买来粉底碎花的整套床具,还到二手店里挑了两幅暖色花卉的画,挂在客厅里正对着窗边长沙发的那面墙上。小小的家,虽然还是朴素得很,却透出了令沛宁心安的暖意。去接南雁的前夜,沛宁又去街口的超市买来一打红玫瑰,配上个湖蓝色的绒毛熊,搁到沙发中央。那小熊的手腕上绑着一个印着两颗大红心的汽球,上面写着红色的花体“Welcome home”,整个屋子一下有了活气。出门前,他在公寓各处喷了一圈甜甜的兰草香型的空气清洁剂。南雁一脚跨进小客厅时,惊喜得叫出了声:到家了!沛宁放下行李,过去弹了弹小熊手里的汽球,转头朝南雁俏皮地笑笑,说:Welcome home!南雁一个转身抱住了他。沛宁看不到她的脸,稍顷,就听到了她压抑的啜泣。沛宁赶忙说,我们有家了,在美国有自己的家了,该高兴呢,嗯!说着就扶她坐到沙发上。公寓的暖气很足。沛宁帮南雁退下羽绒服,拿过纸巾替她擦眼睛。南雁羞涩地笑笑,说:我是高兴呢。说着起身,牵上沛宁的手,在公寓里四下看着。卧室很小一张双人床,一个挂接在墙上的排屉,靠浴室门口这边是小衣橱。沛宁新买的粉色碎花的枕套和床单被套,在白顶灯过滤出的柔光下,配着兰草味的清香,很有些暧昧。南雁的脸有些发红,掩饰着伸手去摸那被套,说,好香啊,你到处撒了香水啊?沛宁就从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南雁直身站起来,靠到他怀里。沛宁在她耳边轻声说:是空气清洁剂啦,美国人爱用这个。噢,你喜欢吗?南雁点点头,小声说,好累了,要洗个热水澡。沛宁松开她,去牵她的手,说,那么先吃点东西?我不饿,你要饿的话,我给你煮碗面?南雁说着,牵牢沛宁的手,握得很紧。沛宁赶紧说,我也不饿。从卧室出来,南雁再坐回到沙发上时,沛宁问要喝点什么,南雁说茶就好。沛宁拍着脑门,说:唉呀,没热水呢,明天去买个咖啡壶吧。南雁问,不是说美国的水龙头都二十四小时供热水的吗?沛宁笑笑:这水龙头的水,冷的倒是可以喝;热的不行呢,有水垢的。南雁摆摆手:哦,那就算了。
沛宁起身去厨房,用个小锅烧上水,转身回来,蹲到南雁膝边,拉过她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细细的K金戒子,小心戴到南雁左手的无名指上。笑着轻声说:按美国的习惯,做了太太,无名指是不能空着的。南雁露出惊喜的神情,待沛宁手松开,她抬起手在灯下细看。那是一只细巧的镂刻着三颗心的戒指。尺寸是对的,戴在南雁有些圆润的无名指上,非常妥贴,这让沛宁有些得意。沛宁捧住她的脸,说:他们说这三颗心代表“Past,Present and Future”(过去,现在,将来),那就是永远。南雁将信将疑地说:中国人讲的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啊。沛宁拥住她,很轻地说:我更喜欢美国人这种讲法,有动态感,很科学。南雁依在他怀里,不响。沛宁轻声说:等将来条件好些了,我要给你买个钻戒。美国人订婚都要送未婚妻钻戒,一般是花三个月薪水,所以晚点买倒是好的,对吧?南雁将那戒子旋着,柔声说,有这“Past,Present and Future”,足够了。那个夜里,他们带着他们的过去和现在,深深地沉入到他们期待着的将来里。沛宁在元旦前夜,带南雁参加了中国学生学者们在系里大会议室举办的迎新晚会。系里的中国同学和家属约有三十来人,加上他们邀请的教授和部分其他族裔同学,那夜来了约五十多人,将个阔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按美国常规,各人各家带一两个自己烧的拿手菜,在暗暗的彩色灯影里吃喝谈笑。南雁是最新的人,一进来就引起大家的好奇。中国太太们都围过来问好,说南雁如果再胖一点,简直就是年画里的标准漂亮小媳妇儿了。真好看啊,她们说。南雁听着这些话,只安静地笑着,并不怯场,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你太太看不出是南方人呢,她们又朝沛宁说。这又为什么?南雁这时倒说话了,表情很警醒,直盯着人家问。哎呀,噢,女人们竟有些语塞了,然后有人说:南方的女孩子,相对来说总是要活络一些。沛宁想,她们肯定感觉到了南雁神情里那种迷离走神,但又一时无法理清。沛宁想起来,南雁的父亲是山西人。再看南雁一眼,才发现南雁头顶两侧盘的髻其实很复杂。他想不出那两个复杂的髻是如何盘出来的,其间还夹缠着一根彩色头绳,配着她肩上那条厚重的毛织披巾,让他都有点不敢相认。隐约觉得,自己怕是真的不太认识她的。沛宁的导师米勒教授和太太黛比,那夜也出现在晚会上。沛宁将南雁介绍给他们,两人都热情地直夸南雁生得漂亮,又说沛宁多么幸运。南雁的听力不很好,多数句子要靠沛宁翻译。沛宁译好后,她却坚持自己用英文回答。她讲得很慢,句式也是简单的,可她的发音却很不错,说出来的话,米勒他们也能听懂,频频微笑点头。黛比搂住了南雁的肩膀,说了好几遍:多么可爱的女孩!又去看她头顶的髻,说,这比法国辫子难弄呢,真好看。
黛比个子高挑健硕,沛宁每次见到,她都是修饰得山青水绿。很喜欢穿那种色彩鲜艳,图案抽象的衣服,看上去完全不像个长期居家的主妇,倒像是曼哈顿某个时装公司或广告公司里的大牌设计师。她本科修的是历史和新闻双学位,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主妇”。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去非洲采访,认识了当时在那里当志愿者的年轻的米勒。结婚前,两人说好这辈子得有七个孩子。婚后,黛比自己生了四个;从亚洲、非洲和南美,又各接养了一个孩子,果然完成了一家九口的家庭大计。南雁来时,他们最小的孩子,也都念大学了。黛比微笑着问南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喜欢纽约。然后又问南雁有什么计划。南雁便说,她先要学习英文,至于将来嘛,她想去上学。黛比问,想学什么。南雁笑笑说,也许是艺术设计。噢,黛比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是什么方面的设计呢?南雁答不上来,就说:还要再想。黛比告诉南雁,她如今的兴趣是画油画。米勒教授加进来说:还别说,画得很像回事呢。在家里,她的画跟我们花大价钱收藏的大画家的油画并排挂着,人们都分不出来呢。沛宁和南雁同时笑出声来。米勒教授歪着头认真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哦!黛比得意地搂过南雁的肩,说:欢迎来美国,喜爱艺术的人是有福的。
回家的路上,沛宁拉着南雁的手,握到的却是彼此的手套。他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再去拉南雁的手,就感到了南雁的手从毛织物孔中透出的热气。你真好看,沛宁说。南雁轻笑一声,也不应。沛宁说,大家都这样说呀,你听见的,男生都说我真有福气呢。他的声音更轻了。南雁轻拍他一下,说:我才羡慕她们呢。谁?沛宁问。那些在上学的中国女生啊,南雁说。哦,沛宁漫不经心地应着。他的中学和大学的女同学们,如今大都来美国念书了,他不曾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沛宁想到了王镭,又说:其实她们读书很苦的,No life。但很值得啊,能在美国上学,我特别羡慕她们,南雁说。你也可以念的呀,如果你愿意,沛宁说。南雁很轻地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呢。沛宁这才想,那倒是的,以南雁一个大专生的基础,哪里好跟那些一路走来指哪儿打哪儿的女生比呢?心下涌出爱怜,摸了摸南雁的脑袋,说:乖,我不要你吃那些苦。你看米勒太太过得多好,也不耽误实现自己的梦想啊。南雁不响,将手从沛宁的手里抽出来,塞到自己大衣口袋里。两个人闷闷地在雪地里走着,静听着被寒夜放大的足声。笃,笃,笃,那是南雁雪靴的声音;咵,咵,咵,那是沛宁的。两相交错,有些杂乱。临到了公寓楼的大门口,听到远处街上消防车的尖厉呼啸声,和着周边混乱的南美社区里窜出的零星烟火响声,两人才又拉了手,呼着寒气相拥着互道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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