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妈这一辈子》：12岁终于上了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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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杨青（old buding）
编辑｜渡十娘
三、12岁终于上了小学
12岁是妈妈的人生又一个转折点。
这一年，疼爱她的爷爷死了，死时只有69岁，没活过70。妈妈说她爷爷得的是“稀稀痨”，一直拉肚子，当时没有好医生，不治而亡。现在看上去不过是很寻常的小病，当年却轻易夺去了老人家的性命。
爷爷死了，经济来源断档了，家里只剩下比较严厉的奶奶和我妈一老一小，本来稀少的人口越发显得冷清。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12岁，我妈终于上了小学一年级，一个班40多人，我妈是年龄最大的。按说当时7岁就要上学，可是老奶奶不让我妈去，怕我妈识字后会离开她，好像不识字就会一直留在她身边似的。
对老奶奶来说，生命就像一场接一场的流失和消逝：这辈子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在生孩子时难产死了，生下的还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我老奶奶对这个惟一的外甥也不太关心，不知道是埋怨他夺了女儿的性命，还是嫌弃他生来不会说话，有残缺。这个哑巴长大后每年秋天会来我家来看他姥姥，拿着自己编的笼头，里面放着晒好的杏干和果子片，那可是我们小时候馋嘴的恩物，因此记得特别清楚。
接下来，老奶奶抱的养子年纪轻轻得急病也没了，儿媳妇改嫁搬走了，再下来老伴儿也走了，抱来的孙女是她手里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最担心和惊恐的就是这个惟一的孙女会跑掉，留下她一个人孤独终老，所以她拼命抓住我妈，一点儿也不肯松手。
我妈之所以能上学，不是老奶奶突然觉悟、想明白了，而是国家的政策要求必须。我老奶奶再强势，也得让步服从。
1952年3月18日教育部颁发《中小学暂行规程》（草案），对普通中小学提出“实施智育、德育、体育、美育全面发展的教育”。1953年11月24日，政务院扫除文盲工作委员会发出《关于扫盲标准、扫盲毕业考试等暂行办法的通知》。两条政策之下，人人都要扫盲，我妈就托这两条政策的洪福，终于有学可上了。
我妈说，当时学校收的学费很少很少，她早记不得是多少了，但她还是出不起。家里穷的，成份低的同学可以免学费，我妈偏偏成份高，作为富农的孙女，什么好处也沾不到。后来入团入党一路受影响，这是后话。
好在我妈遇到的班主任特别好，小学四年的班主任叫李春桂，韩家滩人，在后庄教学，到我妈家家访后，知道我妈的情况特殊，就帮忙免了学费。学费免了，上学要课本，要笔记本，要笔，要墨水，哪样都要钱，我妈得自力更生。
我妈说平时中午下了学，她先去地里割草，然后赶到大队饲养处卖了草，再回家吃饭，然后再去上学。放学后，我妈得夏天拾麦子，秋天拾玉米、豆子，拾回家，拿秤称好，都卖给她奶奶，她奶奶按份量给钱。（我妈讲到这里笑了，我觉得老奶奶太厉害了，从小让我妈自己挣钱，培养她的独立意识，她明白一老一小的家庭，小的必须快速成长才能撑起这个家。）自家地里种的花椒熟了，她剪下来晒干卖到供销社，这些钱东一点西一点，凑起来就是我妈上学买书买本子买笔的费用。
我老奶奶一直会用物质刺激积极性，小时候她哄我中午洗完锅后，总会出奇不意拿出一个大黄杏或者桃子之类的稀罕水果作奖励。我想再找出一个，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仅此一枚。而我就因为这点奖励，第二天洗锅就没有太不愿意。
我妈说，她当时买不起墨水，只好买五分钱的墨精，回来加水自己配起来。本子买不起，买最便宜的油光纸，自己订起来。
我妈虽然上学晚，但在家里她爷爷很早就教她认字、打算盘。所以上学后，跟一年级程度没有问题，成绩也不错，她记得自己写的作文还被校长在全校念过。
我表弟小时候假期来我家住时，就夸他大姑（我妈）骂人水平明显比她妈高，成语一串一串的，也可以侧面佐证。
我妈在后庄村小学四年毕业后，来到兑镇上了两年完小。任君照班主任对我妈也很关照，了解了家里的情况后，同样免了我妈的学费。现在想来，我妈那样家庭的孩子，很容易招来同情。
上完小学上初中，从村里来到镇上，对我妈来说只是迈了小小的一步，但接下来她却因此经历了人生的一大步，她的身世之谜马上就要被揭开了。
四、认亲VS认罚
我妈上了完小（初中）后，有一天下课，一位女生来找我妈说：你是抱来的，你的亲妈在我们马庄村，正好是我的奶妈。你抱走后，你六姐得病死了，你妈就奶了我。你本该姓张，你是你家最小的，你有哥哥嫂嫂，还有五个姐姐，你家挺有钱的，你和你姐姐们长得一模一样，不信，这个礼拜六你跟我一起去村里看看。
我妈当时最发愁的就是穷得出不起学费，一听说马庄有亲人，也有钱。礼拜六就跟同学回去认亲了。
我和我妹年轻时想不通，我妈怎么会毫无芥蒂，说回就回。现在才有点理解，我妈就像一直在暗夜中行走的人，突然看到隧道尽头的一丝亮光，肯定毫不犹豫扑过去。
我不知道我妈推门进去，对我亲姥姥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我妈说，我亲姥姥给她捏了莜面栲栳栳，瞅空就拉拉扯扯，晚上又挨着她睡觉。我妈住了一晚，待了一天多，哥哥嫂嫂姐姐都叫了，就是不叫妈。不知道为什么，叫不出口。她爹是50多岁死的，我妈回去时早不在了。
我妈这才知道，她六姐因为喉头长了疮，五六岁的时候，一夜掉光了满口的牙，最后夭折了。我妈在马庄后来从“七七”上升一级，成了很多人嘴里的六姨或者六姑。
我妈说，她去马庄认亲时刚过了中秋节，礼拜六去的，住了一晚，礼拜天走的时候，家里给拿了月饼葫芦月牙儿一大堆好吃的，我舅舅骑自行车送我妈回去，还掏给我妈一张三块钱的票子。没想到，到了老奶奶家大门口，我妈推住我舅舅，死活不让我舅进去。因为她没敢说自己这次是偷偷跑去的。
抱养这件事，很多大人闭口不谈，生怕孩子知道。其实只要上了学，孩子之间根本就没什么秘密。我上高中的时候，我邻居也是我的同学，她上小学就被同学告知她是抱养的，抱谁家的都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但他的爹妈死活不说，她也只好假装不知道。
怕什么来什么。我老奶奶最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估计比她想象得时间要早，她当时肯定后悔让我妈上了学，看来上学就是容易惹出事儿。
我妈说她带了一包好吃的进了院儿，发现自己的行李居然被我老奶奶扔到了院子里，房门也从里面关了，不让她进屋。
老奶奶一看就是气坏了，想整整我妈。
我妈嘴硬，胆也肥，直接把扔在墙根儿的行李打开，在院子里睡了一晚。中秋过后，北方的深夜很冷了，可怜的我妈就算有行李抵挡，在院子里睡一晚也被冻得够呛。第二天她到了学校，哭得眼睛红肿，脸冻得铁青，老师知道情况后十分同情，叫她进办公室，让她暖和暖和。
老奶奶算下了狠招儿，要收拾人心。
我问我妈，第二天回去老奶奶给开门了吗？
我妈说，第二天她赌气没回去，直接跑到兑镇姥姥家住了一晚。
她没想到的是，兑镇姥姥和后庄的老奶奶，对她跑回马庄找到亲妈的态度出奇地一致。（不一致才怪呢！）
我妈隔了一天回去，老奶奶没有再骂她，这事儿算告一段落。我妈说，如果老奶奶再骂她，她就决定离家出走。走哪里不知道，反正决心是下了的，俺娘从来不缺胆气。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农历九月二十三是兑镇赶集的日子，那时候兑镇大集小集不断，逢三六九都有集。
我妈下学后，发现我亲姥姥坐在家里的炕上，还领着一个和我妈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后来才知道是我大姨家女儿。她奶奶正在做豆面面条准备待客。
我妈见状吓了一跳，连哭带赶我姥姥：谁让你来人家家里的？你现在赶紧去吧。姥姥听完哭了，她不知道我妈上次去马庄是偷偷去的，以为老奶奶知道。 走是没走，但是姥姥端着碗，根本吃不下，胡乱吃了两口就走了。我妈哭得那天中午连饭也没吃。都说相见欢，我姥姥这次想给我妈的惊喜明显成了一次惊吓。
我大姨家孩子回家后跟别人说：我六姨赶我姥姥走咧。
我妈说老奶奶做事很绝，我不忍心追问我妈后来还受了什么惩罚，只能开解我妈，老奶奶其实是害怕我妈走了。
这以后，马庄这根线被我妈强行剪断了，我亲姥姥碰了钉子，也不敢再贸然上门了。我妈完小两年的生活结束后，该报考高中了，报名费只有五毛钱，却把我妈愁住了——
我爸我妈和我娃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杨青
深圳著名文化记者，《深圳商报》文化新闻部资深评论员。专业码字30年。立足新闻主业，兼修文化经典。近年于深圳大学等大中小学机构，开设《论语》、《老子》、《庄子》、《作者电影》等课程，并客串深圳木卫二文化传播机构的文化讲师。著作《人来书往》为作者多年采访文化名人之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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