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游相兰亭”神秘的元代递藏者赵孟林,真实身份究竟是?
编者按:近期,“宋御府拓定武兰亭卷——游相兰亭甲之一”现身保利拍卖2021秋拍,帖后刻宋高宗赵构绍兴元年(1131年)跋,引《世说新语》王羲之同谢安登冶城语,并说明翻刻定武本问题。游似题后有同时人何处恬题:“源流之自,摹刻之精,至是不可以有加矣,是宜冠诸篇首。”
自由学者赵华考证了“游相兰亭甲之一”中出现的元代递藏者赵孟林,同以往观点不同,赵华指出,赵孟林既不是宋代游相装潢人,也不是明代晋府装潢人,而是活跃于宋末元初文人士大夫之间的三品官员,更是一位重要的藏家。为此,在艺App特别刊登赵华的考证原文,以飨读者。
“游相兰亭”的元代递藏者赵孟林
赵 华
赵孟頫(1254-1322)在《兰亭十三跋》中概要介绍了《定武兰亭序》在两宋的流传与翻刻情况,北宋时“士大夫人人有之”,原石既亡,宋室南渡后,“江左好事者往往家刻一石,无虑数十百本”。各种版本的《兰亭序》翻刻兴盛,也带来拓本收藏考证的繁荣,大的藏家往往家藏《兰亭》百种以上,南宋淳祐间丞相游似(?-1252)即众多藏家之一,所藏多达百种,被称为“游相兰亭”,据王连起先生统计,流传至今多达近四十种。
“游相兰亭”辅助鉴定六要素是:特有的装潢格式、天干编次、游似题识、游似藏印、赵孟林骑缝印、明朝晋王府收藏印。
由于计算机辅助制造发明以前,人类尚不具备制造“几何逼真”水平伪印的能力,“游相兰亭”更是不同时代印鉴的组合,层层上锁,鉴定非常容易,印真即卷真,真伪问题上基本没有讨论空间。
因此“游相兰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游相以前的版本来源、晋府以后的鉴藏流传上,而元代递藏研究成为空白。“游相兰亭”由宋到明末的稳定、完整流转,元人赵孟林在其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有必要重新梳理考证。
1、不知何许人
明末清初,晋府收藏流散,最早有胡世安在顺治时期购得“游相兰亭”18册,他在《褉帖综闻》中记载“后池有赵孟林印,不知何许人”。
宋犖(1634-1713)得“游相兰亭”3种,并引用卞永誉(1645-1712)的说法:“又卞令之中丞书考载:赵孟林为游丞相装潢人,未识何所据,附记以广异闻。”宋犖并未认同“赵孟林为游丞相装潢人”,仅仅是“附记以广异闻”。
全祖望(1705-1755)认为赵孟林是“天水诸孟”之一,即赵孟林是与赵孟坚、赵孟頫、赵孟籲比肩的收藏大家,亦不知何据。
2、游丞相装潢人
赵孟林为游丞相装潢人的说法,最初来自卞永誉,支持者有金农(1687-1763)、翁方纲(1733-1818)、成亲王永瑆(1752-1823)等。
3、晋府装潢人
王澍(1668-1743)曾见“游相兰亭”20余种,提出了另外一种说法“盖有明时曾入晋府者,其“赵氏孟林”印,则当时装潢款也”。持相同观点的有安岐(1683-1745)。
从早期的不确定,到后来的众口一词,赵孟林的身份被锁定为装潢人,近年研究也主要集中在赵孟林是哪一家装潢人的选择性问题,只要否定其中一家,即可确定为另一家。
何碧琪、秦明从装潢钤印定式本身入手,否定了游丞相装潢人一说,主要证据有:
1、故宫藏《勾氏本》,游似“景仁”印被截去部分,以蓝签纸叠压,而“赵孟林氏”印骑缝钤盖在“景仁”之上,两纸之间,印面完整。
3、“赵孟林氏”印的钤盖格式、位置、印色、印风等都与游似用印有较大差别。
否定游丞相装潢人的理由为坚实的图像和统计逻辑,允为定论。
但就此将赵孟林身份改换为晋府装潢人,证据并不充分。
首先,如果赵孟林是晋府装潢人,晋府“游相兰亭”以外的其他藏品上也应该有赵孟林痕迹。这是个概率型入门条件,必要而不充分。
也就是说,其他藏品如果有赵孟林痕迹,并不能说明赵孟林是晋府装潢人。但其他藏品没有赵孟林痕迹,从概率来说,赵孟林就不可能是晋府装潢人。
目前“赵孟林是晋府装潢人”这个假说,暂时没有达到入门条件,但并不妨碍追究其他情节,“数罪并罚”。
钤盖顺序上,无外乎赵孟林先钤印、晋王后钤印,或者相反,只要赵孟林有固定习惯,无论他是或不是晋府装潢人,都可以有固定格式。
从印色上看,赵孟林与朱棡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印泥。
晋府印泥似乎不太讲究,用油过重,普遍在纸上形成较大浸润,可以说是比较失败的。这个失败,在本色纸上不易察见,在蓝签纸上则较为突出。蓝签纸为染料染成的颜色,而晋府印泥的印油有较强氧化性,导致签纸上的蓝色染料大面积褪色。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兰亭图典》众多“游相兰亭”均可见之,而以新近保利拍卖所见“甲之一御府本”较之出版印刷更加清晰。
“赵孟林氏”印半钤蓝纸,干净、无渗油现象,更无氧化褪色现象,印痕1mm以内采样与大面积蓝签纸底色差别极其微弱,非常成功。
晋府与赵孟林印泥的这种失败与成功的差异性特征组合,可见于诸多“游相兰亭”,亦可以作为“游相兰亭”辅助鉴定的第七要素。
“宋御府拓定武兰亭卷——游相兰亭甲之一”后“赵孟林氏”无印油浸出与褪色现象异
赵孟林尚不具备作为晋府装潢人的必要但不充分条件,使用的又肯定不是比较失败的晋府印泥,那么他是晋府装潢人的可能性就基本没有了。
根据以上分析,赵孟林既不是游丞相装潢人,晋府装潢人的可能性也很低。现存世“游相兰亭”数十种,除了极少数缺少游似信息以外,几乎都有游似、赵孟林、晋府三组印章,赵孟林在“游相兰亭”流传中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最大的可能,赵孟林应是由宋到明、中间环节收藏家。
这位赵孟林应该符合五个条件:
1、天时——应为宋末元初人;
2、地利——活动地域与游似家族具有一致性;
3、人和——交游范围与游似家族有重叠;
4、性近——应有相同爱好,有其他收藏行为;
5、财力——应有与收购“游相兰亭”,并保证其数十年或近百年传承不致散失的财力。
游似,字景仁,号克斋,四川南充人。嘉定十四年(1221)进士,嘉熙三年(1239)为端明殿学士,签枢密院事,同年八月又拜参知政事。淳祐五年(1245)拜右丞相。从端明殿学士到拜右相封国公死,都一直位列“宰执”。
游似由蜀东迁后,定居在湖州德清新市镇,各种版本《湖州府志》《德清县志》均可见之,德清新市镇有“三贤祠”,祀显谟阁学士刘光祖(四川简阳人)、左丞相吴潜、右丞相游似,丞相游似及其孙提刑游汶之墓都在新市镇。
以新市镇为中心,按50公里半径检索杭州、湖州、嘉兴三地方志,果然在各种版本《湖州府志》都能查到“赵孟林”,同治《湖州府志》有详细到任和离任时间:“湖州路总管(正三品)……赵孟林,少中大夫(从三品),至元十六年(1279)十月任,十九年(1282)十月离任”。赵孟林的到、离任,是一个标准的三年任期。
首先,赵孟林与周密有交游,周密与宋末元初杭州、湖州收藏圈有深入交往,所著《云烟过眼录》即收录有“游氏家藏”,按年龄,周密的著录应来自从游似之孙“游汶”一辈。按蜀地“汶”字即“岷”字,天气晴好时成都可目见千里“岷山”,而“岷江”通过都江堰引入成都,是成都的母亲河,游似早年在成都与牟巘之父牟子才从魏了翁、虞刚简学,取“汶”字当为思乡之意。
《云烟过眼录》中所载“游氏家藏”
周密与赵孟頫、牟巘为世交,周密在湖州时三家曾比邻而居(另文专考),赵孟林任职湖州路总管,应与赵孟頫等当地文人有直接或间接交往,如赵孟林的前任“李秉彝,嘉议大夫,至元十六年正月任,十月离任”即是赵孟頫家中常客。
赵孟林与李秉彝(1223-1287)交接后,李秉彝转建德路,至元二十年(1283)升两浙都转运盐使,以绩优升正议大夫、工部尚书,才半年,再出两浙盐运,成为杭州、湖州收藏圈重要藏家乔篑成和鲜于枢的上司。
至元二十四年(1287)四月李秉彝去世,赵孟頫为作《故两浙运使李公挽诗二首》,见《松雪斋文集》,诗中回忆,“公来作守时”二人“暇日每娱嬉”以及诗酒、弦歌、书画交游之乐,“敝庐曾寓止”,李秉彝甚至还曾寄宿赵孟頫家。约至大元年(1308),赵孟頫为李秉彝书写传记,即《闲邪公家传》,见《快雪堂法帖》。
李秉彝出守湖州时,赵孟頫才二十六岁,二人相差三十一岁,忘年之交,必有异能,青年赵孟頫作为“吴兴八俊”之首绝非浪得虚名。
与游似同为蜀人的邓文原,咸淳九年(1273),以流寓蜀士身份,参加浙西转运司的“流寓试”,取得蜀士第一名,与赵孟頫同为少年成名。至元二十四年(1287)赵孟頫在送别吴澄南还时就称邓文原为“畏友”。邓文原之父邓漳与游似的侄女成婚,生邓文原,所以邓文原题跋游似为高定子《缩轩集》所作序,又称游似为“外伯祖父”。
要取得“游相兰亭”,必然与整个湖州文人鉴藏圈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通传情报,交流心得,而赵孟林作为一郡之长,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切便利。
赵孟林文散官为少中大夫,从三品,实职为上路总管,正三品,可统一到至元二十四年,以便与赵孟頫比较俸禄。
元代官员有“百官俸”相当于宋朝的“本俸”,有“内外官俸”相当于宋朝的“添给”,还有“职田”等收入。
百官俸:
“从三品三锭、二锭三十五两、二锭二十五两”,赵孟林职事高于散官,所以取高限3锭(元代1锭为50两);
“从五品一锭三十两、一锭二十两”,赵孟頫散官奉训大夫、职事郎中,均为从五品,无中等档次按取高,即1.6锭;
内外官俸数:
湖州路为上路,总管“俸八十贯”,但至元二十三年曾上调50%,赵孟林应领3.2锭;
赵孟頫为郎中,“俸四十二贯,米四石五斗”,俸钱上调50%为1.26锭,当时米价为10两/石,禄米折钞0.9锭,合计2.16锭;
外官无俸米但有职田,按至元二十一年所定江南官员职田数(较北方缩减一半),上路总管职田八顷,即800亩,按当时江南平均亩租粮食为0.58石,800亩年收入为92.8锭,月入为7.73锭。
赵孟林月俸为13.93锭,赵孟頫月俸为3.76锭,最底层官员月俸仅0.2锭,赵孟林是赵孟頫收入的3.7倍,是最底层官员的近70倍。当然,元代官员的俸禄一般为次要收入,主要收入靠家产经营和投资,所以赵孟頫有诗“寄书妻孥无一钱”,意思其实是说“妻孥无需寄一钱”。
赵孟林任职三年,有效领俸月数37个月,合计收入为515.4锭;赵孟頫从至元二十四年(1287)出仕到元贞元年(1295)罢职贬官,八年之间,三起三落,有效领俸月数不到70个月,当然中间曾经升到从四品,合计收入含赐钞50锭大约为350锭。按家产相当计算,三年总管俸禄,赵孟林完全有能力达到和超过《云烟过眼录》中所载的赵孟頫8年收藏47件(不完整)书画古物水平,而赵孟頫的收藏则超过其俸禄水平,需要妻孥从家产经营中补贴。从至元十六年持续到至元三十一年,只要愿意,赵孟林收藏水平远超赵孟頫不在话下。
从收藏内容看,赵孟頫的收藏大多数为唐宋书画和古代器物等,从《云烟过眼录》《志雅堂杂钞》的记载看,这些藏品往往均价较高,入不敷出,造成赤字,“蔬食常不饱”。
从今天的统计来看,全世界范围内的宋拓大约仅剩300件左右,远比宋元书画稀缺,相应“游相兰亭”价值不菲。但放到宋末元初来看,“游相兰亭”也仅仅只是些宋拓而已,就像宋版书和宋瓷一样,在当时仅仅只是宋版书和宋瓷而已,与当时的唐宋书画精品无法齐观。赵孟林选择收藏宋拓完全无需家产补贴。
一位宋末元初的湖州路总管,在不影响生活品质的情况下,不必动用家产和投资收益,仅靠少量俸禄收入,在良好的交游条件下,整体收购“游相兰亭”,在当时算不上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一位三品官员的家世,足以保证这些藏品数十年或近百年传承不致散失。
“甲之一御府本”中何处恬跋有很明显的折叠痕迹(见图3),显示出当时可能存在未装裱的情况。结合“勾氏本”的骑缝印问题,今天的“游相兰亭”范式应为赵孟林所定,而赵孟林的装潢人显然未在藏品上留下印记。
正是赵孟林当初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以及后世子孙的正确转让,让这批宋拓维持了近400年的稳定,流传至今,占据了今天存世宋拓十分之一以上份额。
由《志雅堂杂钞》记载可知,赵孟林,号“小山”,检索“赵小山”,与宋末元初姚勉、熊不易等人有交往。
《延祐四明志》中还有一个赵孟林,官至中顺大夫(正四品)浙东宣慰副使(正四品),无任职离任时间,从位置排列上比较靠后,似在至大、延祐时期,但考虑到《延祐四明志》职官记载较为混乱,如张伯淳出任被记载为“奉议大夫,至大二年五月之任,当年受除”,完全不靠谱,这个赵孟林暂时无法与湖州路总管赵孟林对接。若为同一人,则应在至元间,是浙东宣慰司经历鲜于枢的上司,待考。
总的来看,与赵孟林相关的文献仍然稀少,从图像和逻辑可以证知赵孟林既不是游丞相装潢人,也不是晋府装潢人,天时、地利、人和、性近、财力都完全具备的赵孟林,作为“游相兰亭”的元代递藏者,是当前学术条件下的最优解。
编辑丨 Super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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