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青：金宇澄的绘画另有起源，有一套独特的视觉诗学
编者按：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正在上海东一美术馆展出，受到了文化艺术界的关注。作为“85美术新潮”的重要艺术家之一，王焕青在第一次看到金宇澄的画作时，即“拍案称奇”，认为“他是一位特别出色的视觉艺术家”。借助此次展览，我们采访了王焕青，听听他眼中的金宇澄及其绘画。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展览现场
他是一个另有起源的画家，
他的画没有落入俗套
我完全是意外去看了金宇澄先生的展览，我之前没看过他的小说，是由朋友带我去看的，无意中撞上了他的展览。
■“繁花——金宇澄个展”
北京南池子美术馆展览现场
北京的展览多得一塌糊涂，没有什么展览真的能打动人，但是看到金宇澄的画，我被震惊到了。尤其我是画画的人，我看他的画，完全没有画家惯用的套路与俗气，又挺真挚的，会用绘画方式来表达自己。
我们画画的人，大体都会有一个共同的起源，总受到大的时代氛围、艺术潮流，或者文化特征等影响。但你看他的画时，会发现他是另有起源的人，不是我们那种俗套的美术。
■隧道 2023 布面丙烯 100x280cm
■滑轮 2020 纸本丙烯 119.3x105cm
他是真的喜欢美术本身，又擅于视觉语言，把对世界的洞察提炼和概括成图像，这很难。
美术说到底是造型艺术，本质是为某种缥缈的想法赋形。在整个中国美术史或西方美术史中，大多数时候不是对景写生，而是由心向外。
“中得心源”就是说可以观察自然，被自然感动，但并不是把它照抄下来，而是经过心灵的温度把它升华成为图像。
在看金老师的画时，我的这种感受就很强烈。他的画是想象性的产物，但是画画的人有被驯化的惯性，容易丧失在自己心灵中去孕育美术之美，在画布去重新发明所谓美术之美的能力。
金老师画画也不像我们充满了贪欲，比如说一定要画一件大作，要画一件传世之作，要进博物馆或者卖一个好价钱，这些都是职业画家的毛病。我并不是说他是业余画家，而是说他是另有起源的画家。
■《旅行》四联画（一组四幅）
2023 布面丙烯
120 x100cm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展览现场
受古典艺术、现代艺术影响
但从未被技术污染
金老师会遵循自己内心，遵循自我视觉习惯。比如看他的画时，会发现他肯定很喜欢西方哲理性的漫画，他肯定也看西方很多文学插图。西方文学插图的特征就是更能充沛地去表达画家的个人灵感，插图并不是独立发源的美术，它严重依赖文本，甚至是文本的某种阐释。
如果一位很好的艺术家去给很好的文学文本做插图，第一反应就是文本本身已经非常强大了，他被文本打动，从而进入到文本的文学世界里，充沛地展开自己的想象，去体会既定的情境与人物，然后还得有自己的发明创造在其中，否则就变成了图解，好的插图和好的文本之间是相得益彰的。
■无题5 2020 纸本彩铅丙烯 35x48cm
■无题 2020 纸本彩铅丙烯 26x38cm
另外，西方现代主义以来的美术，甚至古典美术对他的影响也依然在。但他并未按照那种方式来工作，他的创作状态更轻逸，可以翱翔。
我被他的画所打动，更多是因为他无拘无束的想象力，落实在纸面或画布上时，又没有严重的经验性负担。只是用几笔、几条线、几块颜色，想表达觉得够了，就能适可而止，这是最让我钦佩的部分。
我们经常会在画画的过程中不自觉地炫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适可而止，最终又回到那种特别共性，特别明确的状态里去，很少能真正保持住那种感性。
金老师他还没有被理性，技术所污染，并不是说他技术不好，实际上他画的很多丙烯作品，技术很好。他对色彩的控制，对形的控制，都非常难得。
■桃花 2019 纸本丙烯 65.2x95.2cm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展览现场
没有学院派的训练，
但是他是职业化的
我们说某一个人是作家的时候，从来不会问他是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你甭管他原来是干什么的，他只要愿意写作，善于写作，最后用作品证明他的作品是好的，我们喜欢了，我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前世、训练史，甚至我们可能更喜欢听他之前的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故事，认为奇迹就是这样产生的。
但为什么会对美术有一样的看法呢？在我看来，中国的美术教育往往把这种技术训练看成终极目标，甚至还有评分标准，100个人中可能只有一个人或者1000个人中有一个人，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这种天赋性不能作为教育的模板。
举两个例子：一是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因为他是文人，他的画才被重视，所谓“逸笔草草”；二是中国美术真正伟大的传统，比如宋画，非常美，非常有自己的独创性，都没有经过所谓的现代训练，完全是以自己的天赋，用另外一套方法，他们另有起源。比如他们喜欢观看，看到好的东西之后，凭自己的记忆把它画得更美，也有它的讲究，有一套程式化的因素。
再比如古希腊非常写实的雕刻，我们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看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才知道是怎么雕出来的。写实主义的历史非常短，后来到印象派就以研究色彩和光为目标了。
好的艺术家不需要依赖严格的写实主义训练，19世纪末，梵高、塞尚这些艺术家都没上过美术学院，他们就是跟几个艺术家学习过一些东西，时间都特别短，然后就形成自己的语言。
■阳台 2019 纸本丙烯 64.5x49cm
■立 2023 布面丙烯 80x100cm
金老师的画，就让我想起19世纪印象派之后的那些艺术家，没有什么学院派的训练，但却是职业化的。
比如塞尚，他的父亲是银行家，按理说好好做生意就行，但他终其一生都在画画，并西方美术史上有着卓越的建构。
以前，写作是金老师最大的乐趣，现在他想通过视觉艺术来表达自己，关键是表达的充沛感，这就是艺术。
■飞鱼 2020 纸本丙烯 119x105cm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展览现场
他创造了陌生之美
拥有非常的感受力
我是偶然间撞见了这样一个展览，它带给我一种陌生性的感受。现在的艺术批评知识体系特别僵化，很少有独立的工具性的发明，不是借助古代的，就是借助西方的，完全没有语词发明的能力。
批评首先是你去遇到了一种陌生性，很难言说的，然后对那些陌生性，有语词发明的能力。不然，遇到了比如金老师这样的作品时，只能假装没看见，因为不知道从哪下嘴。
苏珊·桑塔格为了给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一系列绘画建立批评对象时，她发明一词“新感受力”。当你面对陌生的经验时，不能用习惯性的感受形式，而应该用一个鲜活的心灵，面对陌生的事物，对它有追问，甚至有质疑，然后有探讨。
■白鲸 2018 纸本丙烯 70x51.7cm
■背影 2022 布面丙烯 150 x100cmx2
如果有人这么说：“金老师是一个业余画家。”说这话的人实际极度傲慢，愚蠢。这是业余画画能随便画出来的？完全不是。这些画是一个非常有绘画感受力，而且有自己特殊表达力的人，非常充沛地表达了他想象中非常有陌生美术之美的东西，如果不能从这个角度去识别它，就只能说明时代的愚蠢。
从这个角度再去重新讨论“文人画”就升了一个台阶。在这个时代真正的“文人画”，首先得够文人，文人他又画画。画画他在模仿了谁？中国传统文人画是模仿别人，那没有什么价值，而是要深入地用视觉艺术展开自己的心灵。
■彼岸 2017 纸本丙烯 73x48.7cm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展览现场
和现代主义以来
最好的艺术家比较
打动人的热度是一样的
我们把金老师的画和现代主义以来的那些最好的艺术家放在一起比较，打动人的热度是一样的。虽然画的也并不是写实，但他的作品和大众之间的关系特别近，非常容易产生心灵间的共鸣，它是“不朽”的。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金老师的画就是美术领域里真正的原教旨主义的保守主义。原教旨主义，就是指美术在任何时代，不管遇到任何社会变迁，虽然有很多变化，但遵循一种内在的恒久性，就是它永远会和人去发生共鸣。
在这个基点上，金老师之所以喜欢美术，也是因为如此。他的画不是先锋性的，也不是为了追随潮流，故意让自己显得特立独行，他遵循自己内心，像一个虔诚教徒，每天和他的上帝间对话。通过那个声音来感受生命的魅力。
职业画家实际经常会随波逐流，经常被一个个浪潮洗心革面。而“保守主义”这个词也经常被污名化或者被曲解。“保守主义”其实是指美术恒久不变的一些因素，经常借助不同的时代转世还魂。金老师的作品中这个因素就保持得特别好。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展览现场
独特的视觉诗学
他将情感降到了零度
很多看他画的人都喜欢用“超现实”“叙事性”来总结。我觉得他的作品有一套诗学在其中，每幅作品都是一首诗，可能有的是唐诗，有的是白话诗。但上溯传统时，确实有一套视觉的诗学。
诗歌和小说不同，它的表达简洁，归纳和概括更强烈，诗歌里的意象是被把握出来的，靠语词之间形成的张力放射火花，这些在金老师的绘画中都能感受到。
但他又不像是中国传统的诗学，有点像欧洲过去的十四行诗，有自己格律、长短的要求，但句子之间，跳跃性和随意性也是可以。同时，它又可以一直接续到现代西方诗歌的现状中。既可以用传统的诗歌框架，也可以完全不用，立起炉灶，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状态。
■伤痕 2021 纸本丙烯 114x97.6cm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上海展览现场
诗和小说另一个区别在于灵敏性，“砰”有某一个东西击中你了，然后你可能用很短的时间就把它表达出来，他的绘画就是那种状态。无论是画一匹马、还是画一个动物、或者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他并不遵循写实主义叙事的逻辑，比如空间关系必须如何，也不讲三一律，这种跳跃性在他的作品中非常鲜明。他的很多作品都能看到，并不是同一时空的事物被并置在一个画面之中的。
金老师有的画很抒情，但他经常会把感情压缩到零度，没有情绪的那些画，我觉得更好。因为感情一旦回到零度，他的专注力就会集中到画面本身的美感，这些会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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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信息来源｜云杪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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