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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重读】两个《初恋》

孙福万 玩易斋 2021-10-07


两个《初恋》

 

已故的胡河清博士在研究中国先锋派诸家时有一个说法: 余华是神猴(所以余华火眼金睛但风格多变),苏童是灵龟(所以苏童灵动飘逸而偏于阴柔),而格非则是蛇精(所以格非诡秘有余而大气不足)。胡博士的这个断语真乃见性之言,不易之论。


根据鄙人的粗浅研究,格非的小说创作固然一开始是受马原的启发,但在吸纳西方文学的精华时却明显地并存着两个洋人血亲:一是喜欢东方文化传统的博尔赫斯;一是喜欢“冷漠叙述”、“零度写作”的法国新小说的杰出代表罗伯-格里耶。格非的小说充满了“圆圈”之喻,命运的轮子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渺小的个人在其中的踪迹简直不值一提,因而,格非的语言是绝对冷漠的,丝毫不动感情的,冷酷而决绝,即使偶有温情也是稍纵即逝的。用蛇这样的冷血动物来比喻格非的小说,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拿格非的短篇小说《初恋》和屠格涅夫的同名小说做一个比较。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屠格涅夫的《初恋》算得上是文学史上的名篇佳构。作为一名讲解小说叙事学的大学教授,格非先生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有这么一篇小说的存在,他之所以执意以《初恋》命名自己的这个短篇,除了后现代小说家诸君的反讽爱好之外,我想大约还有那么一层叫板的意思。


什么是初恋?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和文学中的通常描写,初恋是露珠一般的纯真情感,初恋是闪电一般的热情洋溢,初恋是阴晴不定的夏日天空。这一切,在屠格涅夫的《初恋》中可谓应有尽有(诸如“我觉得害臊,但又很快乐”、“一种甜蜜的痛苦”、“这些无声的闪电、这些微弱的电光,好像跟我心中勃发的那无声的、隐秘的激情相呼应”等等)。而奇怪的是,格非的这个短篇虽然也叫《初恋》,但关于这一切却是踪迹全无(即便说过一句“我注意到她的脸因为羞怯而涨得通红”,也是用的一种纯然客观的观察者的口吻),你通篇找到的恰恰都是与之相反的东西。


在屠格涅夫的《初恋》中,“我”只是一个16岁的少年,正好契合一个初恋者的年龄。这样一个颤栗不安的灵魂,面对着心爱的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死囚犯”。他甚至表示:“只要她不再伤心,我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在格非的《初恋》中,“我”的年龄暧昧不明,他是那么冷静、面无表情和未老先衰,他似乎早已窥知了个人的可悲宿命,因而不再希冀什么奇迹的发生。就像格非其他小说中的叙述者一样,他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即使身陷爱情,他的冰冷的旁观者身份也没有多少改变。


屠格涅夫《初恋》的女主人公叫齐娜依达,她是一个21岁的少女,热情奔放,敢爱敢恨。虽然我不懂俄文,但我能够猜想得出齐娜依达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她用鲜花轮流击打年轻人的脑袋,她放肆地戏弄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求爱者,她由于陷入对少年主人公的父亲的无望爱情之中而哭泣……这些描写都是栩栩如生、声色俱见的。格非《初恋》的女主人公则叫张末(连这个名字也有一种末世的气息),她好像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抱有过多的期许。实际上,她在小说中所占的文字极少,就像是一个幽灵。从“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胳膊,悄悄地塞给我一帧照片”来看,她对于人世的理解也应该是小心翼翼的和悄无声息的。这个张末的形象那么模糊,我想读完这篇小说,任何人都不会想起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所记得的也许只是她的那只绕过桌腿的“小手”。


  在屠格涅夫的《初恋》中,除了两个主人公,其他的人物好像也都在恋爱,他们通通那么热情洋溢,比如那个诗人、医生、骠骑兵以及男主人公的父亲。但在格非的《初恋》中,不仅两个主人公是冷血的,其他两个主要人物(季康夫妇)恰恰处在离婚之中。实际上,“我”的所谓初恋就是在季康夫妇离婚这个灰暗的背景下展开的,而双方心灵的些许悸动(难道那也配得上初恋?)其实就源于在分割季康夫妇的照片时所看到的、现已反目为仇的两个冤家过去题写的那些“有些猥亵”的字句!


现在让我们总结一下:屠格涅夫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在文本上,他的《初恋》对于少年男女初恋时的心理描写首先是直截了当的(尽管也有传统的悬念),其次是形象生动、富于激情的。而不管格非现在怎样否认自己作为一个先锋派作家的身份,他在写作倾向上无疑是一个现代派人物,他对于初恋的描写则要隐晦得多,他的《初恋》一出手首先描写的恰恰是离婚,是躲在离婚的背后来写初恋。如果我们说屠格涅夫的写作是“正的”写法,那么,格非的写作也许就可以说是“负的”写法。

 

 (本文原载《敝帚集》,孙福万著,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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