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选登】刘大钧：温史释易——读“师”卦
温史释易
——读“师”卦
中国周易学会会长、山东大学终身教授刘大钧先生的学术之路具有传奇色彩。高中毕业后连续三年报考大学，都因亲属成分问题而不能如愿。后来，他的外祖父指给他一条自学成才的路：研究“大道之源”的《易经》。自此，刘大钧便白日干活,夜读《周易》，稳住心性，潜心研读，背诵六十四卦及《易传》，写下几十万字的读书笔记。
1978年刘大钧的第一篇文章《温史释易》在《哲学研究》上发表。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看了这篇文章，就给当时山东大学的党委书记孙汉卿及校长吴富恒写了一封推荐信，建议他们破格起用刘大钧这位没有大学文凭的社会学者。经过考察，孙书记、吴校长也认为刘大钧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又通过山东大学哲学系几位专家的答辩考核，刘大钧正式成为山东大学的一名教师。在此之前，刘大钧是济南一个街道办服装厂的仓库保管员......
我们现在就来欣赏这篇带给刘大钧先生命运转折的重要文章~~
《周易》上经“师” 卦辞: “师贞, 丈人，吉，无咎。”
“师” 指的是用兵打仗。在古代, 凡属将帅指挥有方, 赏罚分明, 纪律严正, 基本上能做到不随便残害人民者, 都可称之谓“师贞” 。在这个“贞”字中包含有师的性质和用师的办法。“丈人” 为老成持重的帅师之人。历史上如周亚夫、赵充国、诸葛亮、曹操、岳飞等等, 都可以算作帅师的丈人。
在“ 师” 卦六爻当中, 六五爻为命将之君,九二爻是统师丈人, 初爻为师初出, 上爻为师成功; 只有六三爻与六四爻为用师之时。所以这两爻专谈打仗的事情：六三爻“师或舆尸, 凶”：打了败仗, 抬着死尸回来了。六四爻“ 师左次, 无咎”：看看打不过人家, 全师而退，没有什么损失。
“左次” 一语, 历来程、朱注释都谓“退舍”。笔者认为值得研究。细考六三爻是“以柔居刚, 性好躁进”的。譬如在“屯”卦中六三爻为“即鹿无虞, 惟入于林中”；在“履”卦中, 为“履虎尾, 咥人凶”; 在“比”卦中为“比之匪人”；在“师”卦中则“师或舆尸, 凶”。这正是暴虎冯河, 死而无悔者!然而六四爻则全然不同, 处处慎重。如在“坤”卦中六四爻为“括囊,无咎, 无誉”,其象说“慎不害”；在“需”卦中六四爻之象中为“顺以听”；在“比”卦中六四爻之象为“以从上”；在“小畜”卦中六四爻之象中用“上合志”；在“谦”卦中六四爻之象主张“不违则”; 在“临”卦中六四爻之象为“位当”; 在“既济”卦中六四爻为“繻有衣, 终日戒” 等等。可见六四居阴得正, 遇事慎密, 好谋而成。因此“左次”之意, 本人陋见, 在此处是一种战略退却, 绝不是消极“退舍”,是慎重不轻进, 绝不是不进。
卦中九二爻应六五爻。九二爻辞中“王三锡命”一句, 显示了古代的帝王对大将是相当尊敬的。如汉高祖命将必筑坛而拜, 汉文帝劳军细柳之营“按辔徐行”等等, 都可称“王三锡命”。六五爻为本卦主爻, 六五爻词:“田有禽, 利执言, 无咎。长子帅师, 弟子舆尸, 贞凶。” 爻词从本质上肯定了正义战争是必须的, 同时指出：即便是正义战争, 如果领导人指挥错误, 也会导致失败。我们先看“田有禽, 利执言”。作者将正义之师形象地比喻为田中有害鸟为患, 必须捉获消除。假若领导人指挥错误, 以“长子帅师, 弟子舆尸”——本来有了“ 长子” 统帅, 又使“弟子” 在一旁监阵, 另立一套体系, 不听“长子” 节制。这样的部队, 势必内部混乱, 令出不一, 人心不齐。以这种军队去作战, 没有不抬着尸体大败而归的, 故“贞凶” 。
此爻之旨在历史上是不乏例证的: 唐朝安史之乱时, 唐肃宗令郭子仪、李光弼统率大军去攻安庆绪, 但是猜忌成性的肃宗对郭、李并不放心, 又命宦官鱼朝恩当什么“军容宣慰处置使”,实际上是监督统帅郭子仪、李光弼。一个根本不懂军事, 受人鄙夷的宦官去节制几个节度使的大军, 战争的结局是完全可以预见的。结果史思明援兵一到, 唐军大败。
郭子仪、李光弼是当时名将, 由他们统帅军队, 称得上“长子帅师”。但又使根本不会带兵的“弟子”鱼朝恩去瞎指挥, “舆
尸”而归的失败后果是唐肃宗自己一手造成的。
再如明朝熊廷弼镇守辽疆, 军法严正,消除了一些当时的弊病与漏洞,军队气象为之一新。熊廷弼不愧为一时之“长子”。但由于奸臣诽谤, 朝廷将其轻易撤职, 换上了一个昏庸无能而又自作聪明的袁应泰。这是先用“长子”后用“弟子”。及至沈阳、辽阳相继失守, 朝廷才知道倘使熊廷弼镇辽, 决不会有此种局面, 于是又从家中将熊廷弼召回,再令帅师,并赐尚方宝剑。启行那天, 赐给大红麒麟一品服, 命文武大臣陪饯, 宴于郊外。这真可谓“王三锡命” 了, 但昏庸多疑的明主朝永远不会从失败中引出正确的教训,他们又以刚愎自用的王化贞为辽东巡抚, 而后也赐给尚方宝剑, 不受熊廷弼节制。巡抚与经略不和, 各行其是, 终于又带来广宁之失。其过根本不在熊廷弼, 而在熹宗用人不当。后来孙承宗自请督师, 皇帝又赐给尚方宝剑, 亲自送至御门，孙承宗至关, 定军法、明职守, 军声颇振, 也能称“长子”。然而昏君又沿着对付熊廷弼的老路走, 听信王敦、李怀光的诋毁, 将孙承宗撤掉, 换上高第为经略, 高第一到, 就撤除了锦州右卫等处守备, 明事自此不可问了!
人必自侮, 然后人始可以侮之! “舆尸”之凶皆其自取!
（原载《哲学研究》197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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