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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著推介】王语行:乾坤精神与人世风景——读胡兰成《易经与老子》

王语行 玩易斋 2019-06-28




中国人读《史记》亦有读小说的可喜,盖因司马迁不是纯儒,他固然尊儒,根柢却在黄老,故写英雄性情如在眼前。《史记》之美,美在虚实相生,有些地方虽让人生疑,但又不离人世的风景,反觉得它是真实的。太史公以后的史家,循循然,刚严正色,多有道德审判之心,这样的史书读起来反成了负担了。华夏民族的活泼,后竟要靠演义小说来续命,如《三国》,谈笑间多少成败,却可化为渔樵闲话,连曹操、张飞都妩媚起来了。《三国》尊刘抑曹,却无对抗的仇恨,始终不失喜悦活泼,——罗贯中本身即为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士,就是曹操这样的奸雄人物,亦不掩盖他的机智与决断,比正角刘备还要有人间情味。


历史有大信,孔子对管仲有好意,孟子却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后世儒者多从孟子,儒家的生命力遂萎缩、消沉了,待到天下大乱,往往是黄老之徒出来收拾局面,儒家则对此毫无办法。儒家是道路,黄老是气力。没有气力,打不了天下,礼乐文明又从何建起呢?黄老的气力是《易经》的真精神,感于天机,通于人心,精于术数,乃能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生发出安闲的人世风光。


《易经》是中国思想的源头,成于儒、道未分之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经》难知,老子著《道德经》明之,二书并辉天地之间,千古魅力不减。如胡兰成所言,《易经》“依阴阳变数以观天地万物,依仁智以观人事,吾心常守而运势无定在”,华夏民族数次“转国运之大难于大庆,诚得力于《易经》之教”。


一九四五年,年近不惑的胡兰成于流亡途中再读《易经》,深感此书为忧患之书,可以之“格”忧患,性命寄于一剑,岂可再颠倒梦想?《易经》的忧患气息,始于周文王。文王演《易经》之时,拘于羑里,生死难测,此时,何者身亲、何者浮华,不难分明,遂推演之,定型之,弃绝戏论,去尽妄想,如此冷静,如此细密,今日读之,往往感慨叹息。胡兰成得《易经》之益,躲过雷霆之劫,到日本后,屡劝大儒唐君毅、牟宗三解说《易经》,未获果成,乃操笔为之,是为《易经探胜》,后又写《老子演义》以证《易经》之理。今春清明,小北兄在日期间,不意寻得这两篇遗稿,回国后着手翻译,编为一册,名之曰《易经与老子》,可谓得其所哉。



胡兰成晚年飘落东瀛,终身流离失所,读《易经》不倦,“死心塌地的读,惟此为乐耳”“于篇篇句句,有平等的欢喜”。胡氏读《易经》,是当成诗与文章来读,无功利之心,无学问之念,写《易经探胜》亦不带学院派的枯燥和繁琐,随时以生命经历印证,他解《易经》毋宁是闻风相悦的知己之言,随兴漫谈,不拘章法,笔下跃动着天心、人意的风日无猜。


《易经》之用,在占卜,但善易者不卜。《易经》的精神在于“感而遂通”,不是天道幽微难测,而是人心纷乱无主。何为天机?胡兰成说,一曰知警,二曰妙悟,“凶之预感为知警,吉之预感为妙悟”,可惜此二者皆被重叠的知识、逻辑覆盖了,“今日头等大事,乃是如何使民族的天机得以活泼”。天机之活泼,在于“不迷于感情的刺激”,虚其心思,清明无虑,自能体认阴阳变化之理,而恢复知警、妙悟的本能。


善易者不可惑于红尘的扰动,如《易经》言“天地不与圣人同忧”,老子亦言“天地不仁”。当着历史的横暴或世事的淆乱,更要端正心思,“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这是高于情感的觉悟。天地有形,乾坤无形,天地充实,乾坤空虚,乾坤无一物,却能支配天地的万物。有形体的运动不息,无形体的自在自得,《易经》的头等大事正是在于“观自在”呀。


无中生有,正是“乾施坤受”的过程。乾有意志,而坤无意志。乾有意志,乃有创造的冲动和力量,坤无意志,乃能顺受和成物。胡兰成敏感地意识到,《易经》有商、周之别,殷商之《易经》“坤在乾先”,他为此花了不少笔墨写“坤之德”。坤之德在“顺”,“逆来顺受”,如真能端正受命,最后连“逆”都要消失的。顺而后能通,“通德类情”,胡兰成如此解说:

 

一顺生百善,孝悌生于顺。如谦虚、反省、忘我、从谏如流,凡此诸德皆生于顺。……有大才气者同时必是婉顺之人。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被楚庄王批评为“大而婉”。开创汉朝四百年天下的刘邦,实在是个从谏如流之人。从谏如流,是婉顺的人格。张良虽是那样的大豪杰,司马迁却发见其状貌如妇人好女。……顺是知人世的庄严,故对之谦虚、亲切,与人为善,而亦必是积极的、建设的。(《易经与老子》P54)

 

孔子周游列国,忧患弥深而愈加谦逊、柔和,张良为圯上老人拾履亦是“循循从长者”的婉顺。道家多说坤之义,庄子的“庖丁解牛”是对坤德的体悟与礼赞。庖丁解牛,刀不割不砍,顺空隙而行,尽显无为之姿,“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其妙义全在刀对肉、骨之“顺”,不与物相刃相靡,若能是,则天地间洒然无一物,而尽物之性,尽己之性。


坤德之顺、之柔,却以乾德为骨子。且看胡兰成的譬喻:“草木之芽能破土而出,花朵柔艳,其实有它的锋锐。”乾是坤之用,若无乾德,生命则柔靡不堪。生命力是乾的阳刚之德。乾坤变化、彼此为用,实是《易经》最幽奥的地方。


《易经》至周文王,一变而为“以乾统坤”,周公继之,以男性的阳刚之气,创造了礼乐文明,华夏文化因之振拔、刚健,远离禁忌迷狂,自此不失清醒的理性与妙察的知性。自周公以至孔子,乾坤平衡,有礼教之优雅,有乐教之和悦,这才有了《系辞》开篇对人世风景的肯定与赞美:“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人世的秩序迤逦展开,礼乐的德行优雅呈现,这是中和之美、中正之美,自此,我民族“革故鼎新,大来小往,得丧而不形于色,进退而不失其正”,与天地并生,与日月并明,可谓大矣哉,盛矣哉!


春秋纷然乱世,孔子颠沛流离而不忘从周之志。后人多以为,孔子从周是复古、倒退,殊不知,有周一代的魄力正在于制礼作乐的创造精神,其源头是《易经》的生生不息。可惜,孔子之后的儒家,门户之见太重,或失于刚硬而峣峣易折,或失于柔懦而无所作为,相反,那些杂于道、杂于霸、杂于禅的儒者更能应对时事、翻转乾坤。乾坤消长、变化、相生,或以乾统坤,或坤为乾导,大道不拘、不固、不执、不守。“执者失之”,凡自认正统正宗、掌握最后真理的,恰恰失去了正法的真义。这真让人慨叹“神无方易无体”的伟大与精深,亦可理解孔子所言“中庸”为何难行,如《金刚经》所言:“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不打掉万千执念,岂能“无所住而生其心”?


对于儒家,胡兰成三进三出,深知其好,亦知其弊:“儒家虽详于人事之机微,但在人与自然的机微有所欠缺。儒家对人讲理,使人走上一条大道。但天下之事亦有所谓无理之事,大道亦有其边外之道。一旦遇上这无理与边外,就触及了人与自然之机微,儒家就没有自信而变得怯懦,不知如何才好。”(《易经与老子》P32)考之以清末以来的史实,列强侵境,国难危急,那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儒生、官僚束手无策、全无定力,其卑琐无能让人生气,新文化运动之兴,即是对此种末流之学的反动与打击。“君子不器”,何可自我设限,何可自命纯儒?


新文化一兴,西洋文化随之输入吾国,谓之“洪水猛兽”,是为弱者心虚,奉之“金科玉律”,是为仆婢无主。真金哪怕火炼,不经劫毁,如何知道真价值?西洋文化的输入,是一大刺激和唤醒,犹如一面镜子,照出吾国文化的美丽与颓废。西洋文化的蛮力,让华夏文化吃惊乃至难以承受,这才重新振作,抖落积尘,而有革新、革命之念。有劫毁,方有生成,这是《易经》的明朗与超然。乾的创造性,胡兰成以“志气”名之:“民族的志气、文明的创造性,是《易经》的乾德。”据此,他来解释“乾道作始”之义:“作始是从无生有,像数学的数字是从0生出来的。凡既存的物必是有限的,而创造则是从无限中出来。无限故能无依无碍。”原来新天新地是从乾德之动而来,故曰“乾知大始”。乾之动,是意志的涌动与创造,是“日日新”的变化无穷尽,可以发扬至无限而不息止。乾是对天机的试探,“不拘于事理,不受因缘束缚,不堕入感情”,与造化同游戏,与天地共旋转,永是新鲜之姿,永在生涩之境。胡兰成的日本友人安井应二问中国民情如何,他如此答道:中国的民情是要在世界上开出一个新的时代。中共有创造性,还比苏联与美国更有志气。”乾的德性是开放的、变易的、未知的,这要求人世的风景在重重的累积之处忽然有一个脱落:

 

中国人其实不在意好东西的毁坏,不只是物质的毁坏,空色一如的毁坏,不知说有是无常,无亦无常。茶道、舞、陶器及宋代的庭园等,日本都很好地保存了这些,但中国人却毫不可惜地任其舍灭。……中国人其实善于抛弃,譬如知识亦或美术。这并非对物的不珍重,中国人若不珍重物,就不会那样地创造礼乐之学与中国美术。中国人还是因悟得了无极,而常以革命来彻底地毁弃好的东西。(《易经与老子》P87)

 

创造、劫毁原是一体,“取经造反原一人”,犹如孩童用沙子堆造了城堡,然后又踏平了,毫无道理可言,此即“天道无亲”。无论创造还是劫毁,乾德志气不堕,坤德安之顺之,遂可以“日日是好日”。汉民族劫难不断,最后皆能安然度过,并非全靠好运,而是发扬了乾坤的精神,隐忍有时,振拔有时,天命不绝,历数在躬,循环往复,无有穷期,如《易经》“未济”卦所昭示的:这人世风景历劫常新,永在天地之始……

 

2016年12月10日

 

作者:王语行,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作家、中国文化研习者。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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