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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学人物】张文江:潘雨廷先生的绝学

张文江 玩易斋 2021-10-07



      “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个觉悟,潘先生讲的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中国最新鲜的学问。


                                    潘雨廷先生的绝学



                                                           张文江

  我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友,就是一般人传说中的七七、七八级。七七、七八级入学在同一年,七七级在春天,七八级在夏天。当时的学生热爱读书,又遇到思想解放运动,这方面的记载很多,对我来说还都是小事。

  我在华东师大读书七年,所遇到的最幸运之事,首先是本科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中文系的施蛰存先生,后来就成为他的研究生。其次是研究生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古籍所的潘雨廷先生,后来就跟随他读《易》。尤其是后者,对我的生命产生了转折性的影响。事后想来,我所遇到的这两位老师,差不多是华东师大人文学科中最好的,遇到他们是我一生的幸运,那时候却朦胧未知。

  在当时的学生中,我勉强可以算读书比较多的人,也常常因此而骄傲。比如说,现在钱锺书好像是家喻户晓吧,然而在我们当年,据说整个中文系只有两个人知道钱锺书:一个是教俄苏文学的老师王智量,他翻译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还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另外还有一个学生知道钱锺书,那个人应该就是我。

  然而就是这样的我,到潘先生那里听课,居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很多书连书名都没听到过。读书达到一定程度的人,没有读过的书当然有,但没听到过的书,那几乎是很少的。但在潘先生那儿,却有很多书连书名都不知道,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到潘先生那里,在1984年11月前后。以后跟着读书,听到的东西是崭新的,每天也都是崭新的。当时记不下来,也不懂,朦朦胧胧,只有一些零碎的笔记。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个觉悟,潘先生讲的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中国最新鲜的学问。

  当时流行有一本《歌德谈话录》,我读了以后,感觉跟其他人不一样,这些内容哪里值得记?歌德当然是世界性的大文豪,但他谈的那些几乎都不重要。我不知道是记的人的问题,还是谈的人的问题,要隔开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一点关键性思想。我禁不住私下想,我听见的东西才好呢。于是我开始自觉地、有意识地把潘先生的谈话记下来,这是我自己当年的日记,也就是《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的原型。

  我刚才提到的《歌德谈话录》,不是对这本书的客观评价,而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完全可能是错误的。

  我的日记有时疏,有时密,断断续续地写,一直写到潘先生去世。日记主要记录学术性的内容,其中的主角就是潘雨廷先生。记的时候虽然很认真,但是并没有考虑出版,记下来就放在旁边,连自己也不去看。一直到好多年以后,也就是2004年,由于我自己生命中遭遇的困难,产生了一个特殊的感发,于是下决心整理这份日记。在朋友的帮助下把它打印下来,初稿前后打印了一年,然后反复修改、校订,差不多有二十多遍,才以今天的面貌呈现在大家面前,这就是大家手上拿着的《潘雨廷先生谈话录》。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本书记录的时间,前后差不多是七年,1986到1991年,《补遗》中还加上1985年。记录结束到下决心整理,前后相隔差不多十二年,一直扔在旁边,除了少数朋友以外,也没有什么人看。下决心把它整理出来,到现在放在大家面前,前后是八年。其中有很多特殊的机缘,有很多特殊的故事,这些机缘和故事,对我个人来说刻骨铭心,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许不值一提,所以不说也罢。

  《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这本书特殊的地方,是潘先生本人写不出来,我自己也写不出来,这是在特殊机缘下,天造地设形成的。这本书近乎包罗万象,好像并不容易读。它可以作为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出读者自己——其实任何书都是这样,这本书尤其如此——无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喜欢其中什么,不喜欢其中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写照,是你的心性状况的写照。当然不可否认,这本书依然有其缺点和不足,希望将来有讨论这方面内容的人出现。

  这本书内容很多,可以有多种读法。我初步考虑一下,至少可以列出九种,甚至还可以更多:

  第一种,可以看成类似于《管锥编》的资料集。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内容,初看起来杂乱无章,细心捡拾,可以各取所需。

  第二种,可以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剪影。此书的内容是实录,涉及比较精深的学术内容,可以据此研究八十年代的思想状况。

  第三种,可以看成多少带有日记体性质的小说,连续起来读,有着隐隐约约的故事线索。我有控制地运用了一些写作技术,尤其是节奏、音韵、气息,不经意中或许会闪现出来。

  第四种,可以看成语录体的现代试验,和微博体也有所相似。语录是很早很早的文体,《论语》由师生谈学而形成。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是精要处点到为止,并不主张长篇大论。今日流行一百四十字的微博,也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前一句话和后一句话可以有联系,也可以没有联系,看似断断续续,却说明了大问题。

  第五种,可以看成读潘先生著作的入口。由于潘雨廷先生的学问深度,社会至今还不太认识这位大学者。他的书已经出版了十二种以上,但是很少有人能全部读完。理解潘先生的学术,此书可以作为入口之一。

  读潘先生的著作,在我看来,可以有五个入口:

  第一个入口,《周易表解》。这是从《周易》经文入手,理解八卦、六十四卦、元亨利贞之类卦爻辞,这是传统易学的角度。

  第二个入口,《易学史发微》。这是不受传统经学束缚的,潘先生所发展的新型易学。此书是潘先生晚年思想的精华,可以从现代学术的角度来读,内容比较艰深。

  第三个入口,从基本概念、基本术语、基本史实入手,可以读《易学史入门》。这本书由我搜拾残稿编集而成,复旦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第四个入口,潘先生学术思想的总结,可以读《潘雨廷学术文集》。这本书是选集,概括了潘先生学术的主要方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

  第五个入口,从日常生活和解说学问入手,就是现在这本《潘雨廷先生谈话录》。此书亲切可读,点缀了很多日常琐事,提供了不少关键性背景。当然这个入门还是有一定难度,对人的智力形成挑战。

  潘师母读过我的八本日记,她一直希望我早些把它拿出来,当时书名还没确定。现在此书终于出版了,多少完成了她的心愿。《潘雨廷先生谈话录》和《潘雨廷学术文集》结合起来,能基本了解潘先生的形象,至少是我心目中的潘先生形象。

  第六种,这本书可以看成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的入口。我们身处国际关系学院,就跟世界竞争的大格局有关系。现在一般讨论的国学或者儒家之类,都还是偏向于抵抗外来文化的保守层面,谈不到世界竞争的大格局。而《周易》是自强不息的中华学术的代表,它是中华民族内在的核心价值观,应对的就是竞争的场面,而不是单单提倡仁义道德之类。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也不是文学,也不是历史,也不是哲学——就是有这个强悍的东西。中华民族可以在智力上、学术上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绝不逊色于任何外来民族,可以吸收其他文化的精华,彼此取长补短,互相交流。

  第七种,作为研究从古到今文化传承的文献。我们现在讲古代学术,往往都是根据课本猜的,没有真实的传承。读《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你就知道,它和古代传下来真实可考的学术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潘先生和唐文治、熊十力、马一浮、薛学潜、杨践形等人都有深切的交往,他和很多派别、很多人物有关系。比如说,当年潘先生讲课的时候,顾毓琇也到家里来参与听,参与讲。当时的大知识分子文理兼通,理科的学者也能写中国禅宗史。潘先生完全是一个纯粹的学术人,他和很多大家有来往,和他们讨论过学问,甚至受到学问的托付。

  第八种,可以作为有一定纯粹度的人休闲的励志读物,可以在睡觉前读,东翻翻,西翻翻,受到真实的启发,甚至可以安神。

  第九种,也可以作为比较有大志向的人的修行参考,甚至可以作为一个攻错的标的:此书包容甚广,涉及天地人、儒释道,但是也不一定要完全相信,甚至可以用来挑挑错:第一,材料的错。尽管潘先生的程度很高,我也认真校对过二十多遍——但是涉及面实在太宽,难免没有用错的材料,事实上现在已有所发现,相信将来会更多。第二,义理的错。我刚才还跟一个朋友讨论其中的谈话方式,此时此地讲的话,不能移到彼时彼地中去。所以说攻错也要当心,非常有可能是自己的错。本书讲的不一定是教科书常识,或者是辞典定义,而是和真实人的对话,在当时起有益的作用。每一次谈话旁边都有具体的人,有一个程度并不高的人在听,这个人就是我。第三,最好是在理解这本书后,另外走出更高的向上之路,那么这本书的责任就尽到了——这不是轻易可以讲的,但是希望有这样的人出现。

  这本书当然还可以有其他读法,以上的提示仅仅是初步,并且自身也可能存在错误。如果感到完全看不下去,那就是这本书不适合你,你应该另外寻找适合自己的读物。如果看得下去,又不完全看得懂,那就可以尝试跳着看。

  潘先生活着的时候,没有出过任何一本书。他生前在华东师大不太知名,身后也不太知名,这几年才多多少少有些学术界认真读书的人知道他。在2000年前后,我遇到华东师大一些有名的人,问他们是否知道潘先生,回答只是说好像有过一个这样的教师。我自己在华东师大读书七年,也不知道潘先生,他当时默默无闻,甚至是甘于默默无闻。我们1984年跟随潘先生念书的时候,他的职称还是副教授,但他的学问真是最好的。

  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和朋友经常讨论一些类似于人生的问题,其实是非常无知的。当时连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出版,我们也会欣喜若狂地去买。我有个朋友叫宋捷,在这本书里经常出现,他现在的职业是律师。我们随时会交流一些书,喜欢讨论自己不懂的,像政治、人生、社会这些大问题,尽管实际上层次很低,但是年少轻狂,心无遮拦,自己觉得很了不起。我们很纯粹,讨论问题很认真。我们自以为想出的最精彩观点,遇到另外一个朋友,他说这个不稀奇,如此这般,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我们很惊讶,我们费尽心血、读了好多书想出的观点,对这个朋友来说都不值一提,就像现在的网上掐架,我们拼命读书还不如他。

  直到改革开放中的那一年,他要去深圳闯天下——他是个非常好的画家,画的动画片都得过奖。在离开的时候,我和宋捷去送行,大家在一起谈话,我把自己最好的书——徐梵澄译的《五十奥义书》——都送给了他。当晚在分手的时候,我记得大概在晚上十一点左右,他说别烦了,我给你们介绍吧,我讲的东西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从老师那里听来的。那个人叫潘雨廷,原来就在学校里边,过去从来也没有注意到。听了他的介绍,我和宋捷就到潘先生那里去,看到那里已经有一群人听,其中大部分人后来出国了,一些人在社会上很有名。然后就是相见恨晚,每天都是新的,连笔记上都打着感叹号。

  把笔记保存下来的想法很晚才产生,其实也不算太晚,在一年多以后。早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协助潘先生做事情,我觉得这种一般人不懂的绝学,对我们民族非常重要。潘先生把当时所有看得到的学问,不仅仅是某一家某一派,都贯通了——过了二十年,我重新整理这本书,也没有觉得它落后多少。从传统文化讲,有一种类似于感应的事情,你内心真正想的东西,假以时日终究会实现,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我们当时是完完全全不懂的,冥冥之中就是有类似于这样的巧合。我们是纯粹的,没有其他的杂念,然而这件事,我相信它改变了我的生命。

  我整理潘先生的稿子,做了二十年。潘先生的书到现在出了差不多十二本,但是学术界没有几个人读下来。这并不要紧,我把它保存下来,让想看的人看得到,自己的责任就尽到了。

  这八本日记原来就是学术性的,整理时有节制地删去了一些私人的事情。中国的学术和日常生活并不脱离,我有意保留了一点其他内容。比如写到上海音乐学院大火,如果该院的院史有记载的话,那一天真的有大火,这就是所谓的实录。■

  (2012年3月14日下午在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座谈会上的发言,根据速记稿整理而成)


          附:张文江,男,1956年生,上海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著作有《钱钟书传》、《管锥编读解》、《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古典学术讲要》、《<庄子>内七篇析义》、《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记述)等,并整理、校点潘雨廷先生《周易表解》、《易与佛教、易与老庄》、《易学史发微》、《读易提要》等著作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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