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最终是以文字符号的物质性文本呈现在阅读者面前的,无论是人类作家还是人工智能,都必然要经历将构思成熟的形象物化的过程,文章的布局排列、遣词造句、意象组合、情感蕴含等都包含在此过程中。从已有的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看,人工智能的文学作品仍然比较幼稚,缺乏内在合理性。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缺乏内在的逻辑性。诗人艾略特(T.Eliot)认为,诗歌的语言有自己的逻辑——“想象的逻辑”(a logic of the imagination)。首先,想象的逻辑不同于“概念的逻辑”,它有赖于形象和经验,不一定是现实的,而是一种想象的真实,它不是一种认识上的符合,而是心灵与事物、环境以及文化的融合。而人工智能无法实现这种融合,它只能通过如“递归神经网络”之类的程序,将一组关键词作为诗歌主题从而生成看似有内在逻辑的诗歌作品。例如清华大学自创的写诗机器人“九歌”以“春风”为关键词创作的一首诗歌:“江上春风吹绿杨,月明天地白皑皑。百年功业无消息,万古英雄事已灰。”前两句写景风格和煦,而后两句怀古,前后两部分的内容、风格完全不一致,上下文的连贯性差,这是因为机器并非有感而发,因景生情,只是通过统计学将词语连缀起来。无论是基于上下文机制还是工作记忆制作的模型都很难像人的性格一样完全把握作品风格。其次,人工智能诗歌逻辑的缺乏还体现在无法掌控整个作品的谋篇布局。尤尔(P.Juhl)认为,“计算机诗歌并非诗”,他分析艾略特的诗歌,认为虽然很多诗词语义模糊,但是仍然可以通过“平行段落”也就是上下文来确定含义。而机器或者人工智能写作却无法通过整体的结构营造来实现这种连贯和呼应。再次,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它是从整个语言文化中生长出来的,这也就是艾略特所说的语言的“生长性”,诗歌语言植根于日常语言,语言如生命一样,是从人类生活和文化中生长出来,而这一点是人工智能很难实现的。日常语言要求有具体的生活环境,哲学家德雷福斯等人从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对人与世界的关系论述出发,认为人工智能技术——无论是符号主义还是联结主义的智能体,都无法做到使其获得适应语境的常识。另外,由于人工智能写作是通过深度学习和概率计算来重新搭配词语,所以,它的作品必然是建立在大量相似的语言基础之上的,无法创造新的合理的词语和意象的搭配。例如微软小冰写的诗歌“雨过海风一阵阵/撒向天空的小鸟/光明冷静的夜/太阳光明/现在的天空中去/冷静的心头/野蛮的北风起/当我发现一个新的世界”,海风、小鸟、夜、太阳、北风等意象以及搭配都是现代诗歌中极为常见的,整首诗显得非常平庸。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人工智能文学物化过程的杂乱和平庸呢?古代文论家认为“心”统率着整个文学物化的过程。宋代的张载和朱熹都认为“心统性情”。“心”在未动之时体现为性。刘勰认为人的先天体性与后天的学习熏陶会使作品的风格像人的面貌一样各异:“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人工智能虽然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掌握后天的“体性”和不同文学体裁的体式,但因为没有先天的情性帮助其“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因此人工智能文学的风格非常混杂。“心”动而发谓之“情”,表达情感是人类创作的根本目的,饱含情感是人类文学的根本特征。刘勰在《文心雕龙》写道:“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扬:此立文之本源也。”比起语辞来说,情感、内容在文学作品中起主导作用,文采应该依附于质地并以其为根据。因此他十分反对为文而造情,主张为情而造文,他将“心”“情”的主导作用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创作表现阶段,例如:“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熔裁》)在炼意熔辞的时候心有权衡审度的能力,将那些繁多的头绪、杂乱的辞采安排妥当。又例如“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澹”(《比兴》)。在意象塑造的时候心有对物象进行筛选并赋予意义的能力,做到“象中有意”。以《文心雕龙》的标准,人工智能如刘勰所提到的那些重文轻质的“后之作者”,犯着辞采浮夸、情感虚伪的错误,失去了立文的本源。任何文学作品都无法离开创作主体长期蕴蓄的真性情表达,否则文本的意义和价值亦难以彰显;同时,任何文学作品的语言一定要贴合主体之心,在此基础上追求优美卓秀。对于人工智能文学而言,下一步发展的关键在于情感方面的研究。目前可能的方向有二:一是集中于人类神经网络研究,试图摹拟情感的发生条件。情感是大脑皮层中的边缘系统比较发达之后的产物,情感的发生应与人类神经生化机制相关,其中的机制虽还未能揭开,但科学家并没有放弃这条路径,如斯洛曼在20世纪90年代主持研发的MINDER程序就建造了一个产生不安、焦虑情感的模型,试图用程序来模仿人类的情感。尤瓦尔· 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预言,支撑着人类情感、欲望与选择的生化机制可以被操控,进而人的情绪也可被操控。如果人工智能始终以人脑为摹仿基础,随着科技进一步发展,人类对大脑的思维机制与感情机制拥有更多了解后,人工智能或许能够摹拟出人类情感的生化机制,拥有情感体验。二是直接通过人工智能研究人类情感,研究人类面对特定环境的情绪反应,进行情感计算,这是目前人工智能识别人类情感的主攻方向。“情感计算”技术由著名人工智能专家皮卡德提出:计算机可以通过强大的计算功能以及网络的大数据,去分析人的情感的外在表现,如面部表情、皮肤温度、心跳速率与人的心情的关系,绘画的笔触色彩与艺术家的情感之间的联系等。微软小冰在创作诗歌时已经采用了“情感计算框架”,一方面它学习分析了500多位诗人诗歌中的形象与情感的关系,另一方面还通过其他程序收集到了1亿多用户的情感数据,这些情感数据有利于它完善自身的算法。如果仅仅从外部输出的效果来看,小冰的诗歌里有着丰富的情感表现力的词语,这种词语能触发读者的情感,但是从内部运行来看,小冰的情感计算还不能做到统筹文章物化的整个过程。如果未来的情感计算技术足够成熟,能为文本内容注入“灵魂”,人工智能又拥有了审美计算技术,能让文本辞藻优美,人工智能文学或许能从文本变成真正文质兼备的文学作品。但是从目前来看,机芯无法生成情感,也就难以实现由景即人,情景交融,因此也难以实现文心和真正的文学作品了。
四、余论:以人类之心度人工智能之芯
《庄子集释》卷五下《外篇·天地》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指的是人在利用机器时心灵变得不再纯朴自然。因此,如何在保持文心、人性的基础上去使用人工智能机器、去发展人工智能文学,如何在人机和谐的基础上实现人机合作,这是当下牾亟须解决的问题。我们应该重视人工智能在文学领域给人类带来的启迪与辅助作用。首先,它可以利用其“博观”的优势充当人类文学创作的中介,在收集素材、筛选图片、润饰文稿、文学宣传等领域发挥作用。人工智能文学目前的成果皆是人机协作的结果,或人设置大纲由机器进行描写,或机器生成草稿由人进行修改,或人机接龙,或机器提供素材与思路等。现在成熟的人工智能写作助手有Give Me Sport、Google、News Cart等。其次是为人类文本进行辅助性的标准评价过程。人工智能在某些方面比人类更适合进行标准评价,因为理想的状态下,人工智能没有情感,只要置入的不同种类与时代的文学文本数量均等,筛除歧视性话语,人工智能不会有“贱同思古”“崇己抑人”“信伪迷真”的不良倾向,也不存在个人偏好的问题。并且大数据技术与计算能力的强化使人工智能学习的效率不断提高,人工智能比起人类更容易实现刘勰所要求的“博观”,对文学理论、文学史知识进行深度学习之后能严格按照设计好的“六观算法”自动生产出对文学作品的鉴赏报告。再次,人工智能文学的发展可以激发人类的想象力与文学批评的能力。人工智能文学的文学价值更多蕴含在读者对其的解释中,读者从或晦涩或不成章的人工智能文学中仿佛读出“意义”和“启示”的过程是读者参与再创作的过程,人人皆有诗心,人类可以用自己强大的阐释与联想能力补足人工智能文学没有感情的缺憾,而人工智能写出的突破语法惯性或者禁忌的句子也给人类的文学创作新的灵感。最后是它可以帮助人类提高文学的质量,促进文学的创新,所谓“变则其久,通则不乏”。给人提供文化速食的网络文学与自媒体文章风格雷同、写作模式化严重。人工智能擅长摹仿具有套路的文章创作,利用套路写作的作者被取代,因此,人类作者必须用心创作文章的内容甚至另辟蹊径发展更高级的文学形式。而读者读腻了人工智能反复推荐的相似套路之作后,会产生审美疲劳,必然会跳出知识茧房,寻求优质文学作品的熏陶。若以中国古代文论的美学标准评判人工智能文学,会发现其存在许多缺陷。在目前人工智能仍属于弱人工智能的情况下,也就是人工智能无法真正拥有情感和心智的情况下,担心人类文学会被人工智能文学取代仍然为时过早。但是,随着人工智能写作技术不断提升,人工智能更深入地介入人类文艺创作中,可能会引发完全不同的效果。积极来看,人工智能拓展了文学的领域,文学会变得更加丰富,边界不断扩大。而且人工智能可以便捷地生产出更多作品,特别是在一些特殊文类如公文的写作上,减轻工作者的负担。但是,从消极方面来看,人工智能在文学领域会引发一些法律、伦理和社会问题,例如隐私权、著作权和知识产权问题;还会造成人类之间的信任问题,人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需要首先去辨别是人还是机器所作;更为重要的是,当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人去生成艺术作品时,人类最重要的本质活动之一——文艺活动可能会萎缩甚至消失,那么,我们以后可能会生活在机器文本的海洋里,会被人工智能从思想和文化上所控制,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