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郁丨在民间的鲁迅
当年在鲁迅博物馆工作时,偶尔会翻翻展览室的观众留言,时常能够看到很热眼的文字,所说的观点都很朴实,然而文字跳动的感觉是流动的,有着意外之思。各行各业喜欢鲁迅的人有很多,深读其文者,领会力并不亚于文坛上的写家。这些人多是沉默不言的,可是都深谙存在的道理。我曾说鲁迅是读者捧起来的,他的文章就是对所遇所感的描述。可惜学院派的人,对于象牙塔外的鲁迅知音,是向来怠慢的。记得有一年,博物馆一个部门出版了一本宣传手册,不久收到了辽宁抚顺一位程显好先生的信,指出了其间的一些硬伤。后来这位朋友来到我的办公室,言谈中发现他对鲁迅生平的熟悉程度高于许多人,甚至一些专业研究者,也未必有他的深度。那时候就感到民间有高人,他们在生活的基层,带着生活的疑问走进书本,那神态里有生命初始体验的感受,而对于文字的敏感,社会的认知,是我们在书斋中的许多人所不及的。
类似这样的人这些年遇见了不止一个,每一次都给我不小的震动。比如,去年的春天,偶然收到友人推荐的李国栋的书稿《我们还需要鲁迅吗》,陆陆续续读完了,发现是一个有趣的文本。作者是在北京打工的中年人,自己在京城漂泊中,遇到的难题非我们常人所料。但他却于清贫中不忘忧国,一直穿越于精神的密林中。他在给我的信中自我介绍道:
我是一个北漂,真正的老北漂。挈妇将雏,从安徽来到这遥远的北京讨生活,倏忽三十年已过。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岳武穆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家君期盼的眼神仍在目前,而我却无寸尺之功,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身无分文,算起来,岂止功名,连尘与土都没有。低眉环顾,唯余图书半架,师友几人,差可告慰。
这深深打动了我。在此后陆陆续续翻阅他的书稿的时候,发现他对鲁迅的浓烈的感情,在熟悉的文本里,找到自己呼应之所。文字率性质朴,领悟力里带出忧思,而且不仅仅是知识化的表达,生命力里的执着和韧性都有,借着鲁迅的文本,思考自我与社会的难题。在自己的书中,个体命运和文化之旅纠缠着,乃至这本书不是仅仅谈论鲁迅,而是多年来民间思想片段的一次聚焦。
许多走进鲁迅的人并非都致力于学术研究,但言谈中也带有诸多思想之光。林贤治以布衣之身所写的《人间鲁迅》,就非一般学者能及,陈丹青的《笑谈大先生》,谁能说不具有学术性?他们因着生命之路的寻找,与先人的精神重逢了。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有不少这样的读者,许广平藏品中就保留了许多信息,透露了作品在读者那里的影响,以及一般人的审美感受。这些文坛之外的人的思考,细细解析都有大的文章在。
李国栋在北京的几十年间怎样生活着,我知之甚少,但从书中透出的内容来看,是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且在社会最基层里。他所经过的道路,我们书斋中的人不易知道。从其文字来看,不是甘于木然苟活的人,每每遇见黑暗之影,总要追问什么,思考什么。而这些年支撑他的主要参照,就是鲁迅的精神。
《我们还需要鲁迅吗》不是学理的罗列,而是生命的追问,乃民间思考者面对鲁迅遗产的交流。作者凭着良好的生命感觉,与鲁迅文本相遇,自己的体味与书中的思想那么亲切地汇于一体。你可以说这是一本思想随笔集,也可以说是研读心得,文本是自然而随意的,但又非漫无边际的意识流溢。大到江山社稷,小至日常生活,从身边琐事发现存在之谜,又在存在之谜里窥见自我的限度。没有装模作样的语态,也非自艾自怜的瘦影。这是健朗的生命文本,是不安于固定的思想之流的奔涌。倘要认知中国社会的基本现状,书中提供的话题,是不能不重视的。
在李国栋眼里,鲁迅的思想是世间最伟岸的存在之一。他从自己所见所闻多个方面探讨了鲁迅在今天的意义,瞒与骗问题,文人的无行问题,羊与兽问题,制度与人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有所指,且带着自己亲历的痕迹。这样读鲁迅,就活了起来,那些在底层的带着街市的蒸汽的文字,背后是真实的生活图景,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曲直冷热和思想的句子纠缠在不同的空间,涂抹着我们精神的天空,这使某些知识化的、八股化的学院体文字,显出了自己的苍白。
看非学院派的书,尤其是写鲁迅的书,总有些亲切的感觉。不是装模作样的语态,没有酸腐的表述。鲁迅的语言就是如此,研究鲁迅的人,怎么就不能这样呢?这也让我想起山西一位退休的段爱民先生,他的职业离文学很远,但对于鲁迅别有心解。他出版的《从师心语》,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著作,但描述鲁迅的文章很多,《神会鲁迅》栏目有44篇文章,《野读〈野草〉》栏目的作品有27篇。他的文字,没有一点酸腐之气,以心面对文本,思想自然游走着,笔触在内省中舒展着神思。他说:“鲁迅的梦都很文学,也很哲学。越是此等文字,越可领略其非同寻常的原创力。它不是用文字组织的,而是以生命写就的。有人说,读鲁迅的书是与鲁迅的生命相遇。我曾发愿:用直觉、用感悟、用心灵去读鲁迅,用性灵去寻找那生命的相遇。”
前些年还遇到一位在高校旁听的外省青年于仲达,也是鲁迅迷,对思想史有浓厚的兴趣。于仲达工作之余写了多本书,思路不是学院派的,自己来自乡土社会,带着问题追问一切,他那些读解鲁迅的文字都有一点野性。但你觉得内中有生命的火在燃烧,那文字比博士生的论文要有温度。这里透露了一个信息,在象牙塔外,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是不受欢迎的。自然,大众对于知识人的看法千差万别,因为有专业的隔膜,有时候不在一个语境里,所言也并不都切合要义。但他们的言说里对于真与善的敏感,其实不亚于我们这些职业化的研究者。
对于经典的接受,向来有不同的方式。走进其间的,也背景不同。鲁迅在今天,被象牙塔里的文人给格式化了,那些大量的研究论文,有的只是知识论的一部分,与人的灵魂无关。而他最有生命力的存在,恰在非象牙塔化的谈吐间。林贤治、李国栋、段爱民、于仲达眼里的鲁迅,不是呆板的教授,也非酸气的文人,他是朋友,是长辈,也是精神界的战士,爱意的引领者。在鲁迅的文本里,嗅出人间真的精神,而这,是百科全书般的存在。大凡葆有善意的人,都可于此获得一种启迪。这种感受,一般的文人与学者是没有的,许多作家都不会给人如此丰润的启示。当人生遇见困顿的时候,鲁迅对于受难者的亲切性,是其他人无法代替的。
我们的历史,于绝境中彰显意义的人很多,但不是人人都能走进自己的生活里。像鲁迅那样替他人承受沉重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司马迁是自己与远去的灵魂对话,写尽世态炎凉,天地之气缭绕不已,启发读者的过程,生出的多是感叹;苏轼飞跃于尘世之上,飘然之间,给人以梦幻般的安慰,却在我们今人生活的对岸;而鲁迅与历史上的人物不一样,他歌吾所痛,叹吾所哀,仿佛就在我们的身边。林贤治、陈丹青、李国栋、段爱民、于仲达等笔下的鲁迅,就有几分这样的意味。他们思考的许多问题,鲁迅都曾经表述过,在今天的社会风气、人文环境和人的素质里,依然有着五四那代人批评的古老的遗存。于是感到,我们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呐喊》《彷徨》《且介亭杂文》的声音,那些远去的遗风,对于苦苦寻路的人是多么重要。在精神界战士缺席的地方,思想是没有温度的。
民间思考者在面对灰暗之影的时候,往往没有象牙塔里的知识人那么拘谨。他们有着无畏的勇气,沧桑里的胆识,苦难中的毅力。读解鲁迅,可以感受生命最为珍贵的光泽,也是人之为人的力量。这让我想起不同时期的鲁迅热,大凡喜爱他的,正是那些无权无势的执着于现实的人,以及不甘沉落于平庸的人。钱理群就描绘过不同群落的人对于鲁迅的互动,那些抵抗各种诱惑的思想者,那些投身于社会改造和建设的人,大凡深入鲁迅文本的,内心涌动的都是冲出围栏的热流。这种写作延伸了一个未曾中断的传统,自未名社、狂飙社以来,那些默默于底层的挣扎者,内心深处刻画的就是这样的心音。路翎在抗战时期写下《财主底儿女们》,曾留下了这样的心绪;萧红在苦难里,纠缠的也有这类主题。这些作者不是以作家姿态呼吁鲁迅的传统,而是以平民和漂泊者的心,面对精神生活。在茫茫的世间,抵御着种种诱惑,坚守着思想之门。他们和鲁迅默默交流的过程,让我想起基督徒在《圣经》面前的肃穆眼神,以及佛门中的清净之气。鲁迅的遗产是有这类神启般的意义的。那精神之泉,有着冲击的快慰和净化心灵的力量。自孔子之后,中国文化中少有这样的存在。他们的书写,折射出自由精神对于弱小者的价值,鲁迅之后的诸多文化困惑与生存困惑,在他们的文字里有所记载。说这里有着本真的情思,也是对的。
无论是创作还是学术研究,民间的群落冒出的词语,往往令人意外,有时也弥补了一般人的庸常之思的空白。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多年前,《诗刊》组织了一次诗歌朗诵会,地址在我工作的学校里。那一次第一回见到余秀华,她朗读了一篇自己的诗,词语的方式与韵律都奇,全无流行作品的调子。而她沉浸其间的朗读,把人一下子拽到了一片深海里。吟咏间感到了波澜的涌动,你的肌体受到了涌浪的冲刷,随之起伏波动。我在许多诗歌面前常常无感,那些木然的句子像锈死在时光里的螺钉,不会发光。但她不是这样的,心灵跳跃的一切,好像也属于你被抑制了的情思的一部分,而且那么跌宕回旋,在不安的眼神里射出火焰。于是便感到,唯那个来自无名乡间小路的女子,才写出都市没有过的气息。与那些满腹经纶的人比,田野里的风是醇香的,它一旦拂过,酸腐的文人的墨迹就无法看了。
记得新文化运动不久,知识人就意识到,读书人的表达出现了问题。他们一方面从非正宗的文化里寻找新的资源,一方面在谣俗里提炼陨落的思想。周氏兄弟整理乡邦文献,就发现了方志里遗漏的东西,士大夫不屑的世界,原也如此丰饶,未被规训的思维,可以说也是杂花生树。这种在山林之气中吸收营养的人原来一直不断,钟敬文和吴丙安就写过类似的心得,他们在民俗世界发现的谈资,都丰富了自己的思想。
我们的历史上,一些人从都市的书斋,一下子落入蛮荒之所,士大夫气就渐渐汇到莽原之风里了。这种文脉,流出别样的审美,读者便被带入萧索、苍茫的旷野,心绪也随之广大起来。还有一种人,是从乡下走进文坛的,虽然挤进都市,但不失固有之本色。林贤治属于此吧。林贤治也是学者,自称草根者流。他的散文与鲁迅研究,都没有象牙塔色,沉郁、奔放之中,升腾的是河谷中蒸腾的元气。他喜欢鲁迅的峻急与决然。所以,在其文本里,思想是流动的,虽然也吟诗作赋,喜笔墨管弦,但山林里流荡的野风,吹着凝固的气团,雾霾为之散落。这是人间最为难得的书写。同为文学的书写者,却植根于泥土之中,精神的枝叶,自然是茂密的。
这其实也可以说是鲁迅当年提倡的精神。大家记得,他对于许多美术青年的提携,是有父爱的温暖的因素的,究其原因,也是来自底层的本色感染了自己。像叶紫、柔石,他们从苦难的小地方来,笔下百姓状态的勾勒,形象而逼真。《丰收》《二月》里亦有风雨,扭曲的天空还有一抹虹影,不屈的灵魂的歌哭里,阳光是遮不住的。我们现在回忆这些,不过也易联想到左联当年存在的理由,当知识人与民间思想者和寻路人结合的时候,那队伍就不再是文弱之所,而会变为奔腾的铁流。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这也是夫子的肺腑之言。台阁之外的世界,有四季轮转的风景,永远生猛,永带神力,脆弱的文人怎么比得了呢。可以说,来自民间的力量,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只是我们久居书斋,体察不多罢了。
由于此,民间的一些思想者,一旦走进鲁迅,也最容易理解其间的奥义吧?他们心中的鲁老夫子,率性而自如,不是带着博士帽和墨镜的阔然老者。在已经被模式化的语态里,忽然看见草根者的真言真语,就像来到宽阔之地。他们对文化的理解和表述,有自己体味的部分,可能最为难得。这些人看世界的眼光与学院派的眼光,并不相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是学界的每一本书,都能引起民间的注意与喜爱的。
一个人的文本倘在民间被不断阅读,那就永远活在我们的心底了。我们过去讨论经典著作,主要参考象牙塔里的文字,这固然也不错。但面对精神现象史的人,还要听听土地里的声音和山林者的表达。唯那些辗转于尘世的思考者提供的文字,才拽出隐在时光深处的苦影。我们固然需要孔子,需要老子和庄子,但更需要的是鲁迅。在解决现代难题的时候,鲁迅提供的思想,在今天不是弱化了,而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听听民间普通人的声音,对我们这些书斋中思路日趋钝化的人,不无镜鉴意义。
刊于《文艺争鸣》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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