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古 | 徐达斯:象太一之容——从吠陀典探华夏上古宗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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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牟六合,混沌万物,象太一之容,测窈冥之深,以翔虚无之轸。——《淮南子·道原》
道通为一
追溯华夏文明的源头,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似乎一向以实用理性自居,不喜言怪力乱神的民族,其实也跟其他远古文明诸如埃及、印度、希伯来、希腊、波斯一样,也是从天道、神明与灵魂、精神的沟通交融中获得灵感和力量,从而生发出文明之光,开拓出文明之法姿。在这些远古文明的文明基因里,都隐藏了一套贯通宇宙-神-人的将玄学-神学-宇宙论融汇为一体的神圣知识及其修炼路径、运用方法,在华夏被称为“天人之学”,犹如古希腊称其为“诺斯替”(Gnostic,译为灵知),古印度称其为“吠陀”(Veda,本意为知识,或一切知识的源头)。庄子在号称“晚周第一学术史”的《庄子·天下篇》中将此传承于三代的“天人之学”总结为“古之道术”,其言曰: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又曰: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
第二段文字描述了“古之道术”的运用范围,“配神明、醇天地”是“内圣”的工夫,“育万物、和天下”以下是“外王”的作略。而圣之所生、王之所成,神之所降、明之所出,其关键、根源在“一”。这个神秘的“一”生成、涵摄、包有了神明、天地、万物、天下、百姓、本数、末度、小大精粗,是以一旦逆转上达于“一”,便可向下顺成此“其运无乎不在”的“道术”。
接着,庄子在评价他最称道的“古之博大真人”关尹、时,透露出上古“一”系玄学的精蕴: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独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这里,统摄一切、至高无上的宇宙本体
“一”又被称为“太一”,体“太一”之“博大真人”,洞察卓立于“常”、“无”、“有”之境,故而精神虚静,上通神明,和济天下,成就万物。
从《天下篇》 的论说来看,“一”或“太一”是觉解蕴藏于《诗》、《书》、《礼》、《乐》 、《易》、《春秋》乃至百家之学中的“古之道术”的关钥。从现存的文献来看,老子《道德经》确于“一”多所发扬,比如“载营魄抱一”、“故混而为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等等。丁山、王中江等学者都认为,“一者,道也;太一者,大道也。”①原始儒家也将“太一”视为礼的本源,如《礼记·礼运》 云: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
“大一”,即“太一”,“太一”分判而为“天地”,转化为“阴阳”,变显为“四时”、鬼神、命, 无疑也是涵摄化生天地、阴阳、四时、鬼神、性命的终极性的根源,天地万物的主宰。
《吕氏春秋》更将“乐”之来源也追溯到了“太一”,《大乐》篇云:
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道也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为状。有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者,则几于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
此“太一”即是周易系辞传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的“太极”,也即是老子所谓的希夷之“道”。
由此看来,“太一”牵一发而动全身,破解了“太一”,也就找到了儒道之源,拈出了上古天人学说的总纲纪,整个华夏上古文明的精神世界将因而被照亮。
古今学者对这个在恍兮惚兮中的“太一”做了不同的解释,大抵有四类:
一是“元气”说,如孔颖达《礼记正义》云:“太一者,谓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
二是作为抽象化的宇宙本原或天地运行法则,是为“哲学概念”说,一般认为《礼记》、《庄子》、《老子》、《吕氏春秋》 中的“太一”皆属于这一类。
三是“星神”说。《淮南子·天文训》云:“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宫者,太一之居也”,高诱注:“太微,星名也;太一,天神也。”《史记·天官书》载:“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又《周易·乾凿度》卷下有“太一行九宫”之说:“故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郑玄注云:“太一者,北辰之神名也,居其所曰太一,常行于八卦日辰之间,曰天一,或曰太一,出入所游息于紫宫之内外,其星因以为名焉”。太一神居于北极星,并且行于九宫,又与《史记·天官书》之“帝车北斗”说吻合,其言曰:
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
司马贞《索隐》引宋均曰:“言是大帝乘车巡狩,故无所不纪也。”“帝”以北斗为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主宰阴阳、四时、五行以及宇宙的秩序。作为“星神”的“太一”,就是这至高无上的“帝”,应该也具有至上神的身位。
四是“神名”说,神名“太一”首见于《楚辞·九歌》,其中有“东皇太一”一篇。再见于宋玉《高唐赋》之“醮诸神,礼太一”,以及《鹖冠子·泰鸿》:“泰一者,执大同之制,调泰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故调以宫。”稍后的《史记·封禅书》云:“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这里的“太一”显然具有至高人格神的位格,但却不是一神论的God,因为他手下还有五帝、百神作为他的助手。《史记》的说法使“太一”与殷商甲骨中被无数次提到的“帝”联系了起来。见于殷契卜辞,祭祀的对象除了“帝”,还有“五帝臣”,“帝五臣正”一类的辅佐之神,以及日月、山川、贤圣、祖先等。周代彝铭上也提到“唯皇上帝百神”一语,分明是一至上神与众多半神(demigods)兼而有之。饶宗颐先生认为这种体系属于heno-theism,近于印度吠陀时代的宗教②,他指出:
殷代的最高神明是帝,帝是自然的宇宙主宰。……卜辞每言燎土是祭地,与蒿之祭天,都是事上帝之礼。其时所谓上帝是最高级别的宇宙神,实际包有天地而统摄之。
显然,殷代的“帝”和出现于晚周的“太一”指称的是同一个作为“整体大全”(complete wholeness)的包有统摄天地万物的至高人格神。
“太一”在殷代也被称为“大乙”。丁山先生认为商汤之号大乙即《九歌》中的东皇太一,他说:
日行东道,名为甲乙,则商人自可尊大乙为东方大神,可是,东方的大神大乙,汉以后人颇多写作“太一”或“泰一”。③
此“大乙”或“东皇太一”似乎又与日神及日的运行有关。
李零认为“太一”即《九歌》中的“东皇太一”,他推断“太一”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是一种兼有星、神和终极物三重含义的概念。④
再向上追溯,据说夏禹得之于天启,后来又由箕子授武王的《尚书·洪范》篇,其中有“皇极”之说,“洪范九畴”之五曰“建用皇极”,方东美先生断言:
“皇极”一辞,质言之,实指“太极”,以“太”或“大”释“皇”,自无疑问。盖“伟大”之涵德,商周之人皆奉为秉承于“天”或“上帝”。……《周书》第三十二篇《逸周书》至谓:“正及神人曰极;世世能极曰帝”,意即“上帝”也。
“皇极”即“太极”,也即“泰一”或“太一”。《舜典》谓之“昊天上帝”、《诗经》谓之“皇矣上帝”。华夏上古确实存在一个贯穿三代乃至三代以上的以“泰一”或“皇极”、“上帝”为根本或核心的宗教体系。方东美先生对此加以描述道:
据古代史官与各派先哲所述,殷人及其先驱宗教情绪至为强烈而浓厚,笃信精神真实存在,一切神灵,统之有宗,尊卑有序,凝成一大立体结构,表现实在之精神性或精神之实在性,而以“昊天上帝”、“皇矣上帝”监临万有,统摄一切自然界及人事界之全域,藉旁通交感,以谋致生命整体之臻于至善。⑤
然而,方东美先生感叹,如此辉煌悠久、精奥博大的华夏上古宗教体系,“其中所隐含之思想,既非一套诠表明晰之哲学,所需文献亦不足征,无法据作论证而证立之;亦非一套神话抽样,盖一切系统神话,除印度与希腊传统外,概属后起而晚出。只合视为一种宣露品性善良之宗教信仰,其意义多发诸系统化之祭礼”。⑥
方东美先生的说法既令人扼腕浩叹,也足以让人生起极大的疑心。难道所谓“太一”不过是一些神话碎片的拼凑?抑或是幼稚蒙昧的原始思维臆想的一个玄学怪物?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线索,让我们能顺着迷离的神光,找到华夏远古宗教世界的全景和真相了吗?
还是丁山先生,早在上世纪初期就借助上古域外文明作为考据之第三重证据,卓有远见地为我们开启了一扇探索之窗。他在“宇宙大原在泰一”一文中大胆推测,礼记之“大一”、周易之“太极”、老子之“道”,以及屈原《天问》所问之“遂古之初”,皆指向同一宇宙大原,而“老庄宇宙本体论与屈原思想完全一致,都发源于楚使倚相所读的三坟,也即是印度的三吠陀”。他援引日本高楠顺次郎博士对吠陀《创造赞歌》之概述:
此等赞歌,言其主要有三点:第一,认宇宙之大原为唯一,第二,以万有之生起,皆由唯一大原发展,第三,发展为万原后,大原之自体依然不动。无有赞歌曰:“彼之一”(Tad ekam),生主歌曰:“万有之独一主”(Bhutasyapatir),造一切歌曰:“唯一神”(Deva ekah),原人歌谓全宇宙为“一原人”(Purusa)之发现。大原之名称及性质,各赞歌间虽有差异,但认为唯一则同。此种思想,后遂永久支配印度思想界。奥义书中有“唯一不二”之格言,大乘佛教中遂开展为“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之大思想。(印度哲学宗教史,第一篇第四章第二节梨俱吠陀之统一的宇宙观)⑦
丁山先生于是依此推论:
这个“唯一”宇宙大原,不就是道德经所谓“道生一,一生二,而生三,三生万物,系辞传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四象、八卦”吗?由是言之,宇宙大原在大一,大一思想的根本在吠陀。⑧
随后,精通梵文,跟从印度婆罗门学习过吠陀原典的饶宗颐先生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认为,梨俱吠陀之《创造赞歌》,其中表现着极浓厚的高度一元论思想(monism):
如tad ekam(that one)观念的出现,正如我们的“太一”,此歌开头便说“太初无无,亦复无有,有点像老子一派主张“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太一观念,在战国以后已经神化了。⑨
但饶宗颐先生以为吠陀中的Tad Ekam是纯理抽象的高度一元论哲学,所以属于晚出,似乎不应与神化的“太一”相混淆。
至此,这扇刚刚开启的天窗就再也没有人去叩问了,丁、饶两先生的探索便也成了绝响。
斗转星移,1993年冬湖北荆门郭店村一号楚墓出土了一批战国楚简。在这批竹简中,有先秦道家文献两种四篇,即郭店《老子》甲、乙、丙三组和一篇被命名为《太一生水》的道家轶文。《太一生水》篇为“太一”研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维度。很多学者认为,《太一生水》和《老子》在思想上有极大的关联。李学勤先生认为《太一生水》是对《老子》第四十二章的引申和解说⑩。陈伟先生认为《太一生水》的内容可以分成三部分,“依次与传世本《老子》第四十二章、第二十五章和第七十七章对应,似为阐述《老子》这几章大义的传。”⑾。邢文先生认为,《太一生水》及丙组《老子》不是合抄的两篇文献,而是内容连贯的一篇文献⑿。谭宝钢先生更进一步,推断《太一生水》是老聃遗著,是我们没有见过的老子轶文,其思想的主要来源是周礼尤其是周公旦的思想。⒀
关于《太一生水》篇中的“太一”的性质,学术界大致也有两派意见。一是宗教神话说。李泽厚先生认为,“太一”之名来源于神话或原始巫术仪典,即宗教上的神⒁。萧兵认为,《太一生水》是神话学的产物,太一就是太阳神或天帝⒂。二是自然哲学说。谭宝钢先生认为,由于作为抽象哲学概念的“太一”具有至上性和绝对性,使得它走上了神学的领域,遂被后人发展演绎为神名“太一”⒃。持这派意见的学者大多认为哲学上的“太一”是首先出现的,并且就始于《太一生水》。
本人在2009年出版的《上帝的基因》(重庆出版社出版)里,重拾丁山先生、饶宗颐先生的坠绪,借助上古域外文献也即吠陀诸经这一参考体系,对“太一”进行了全方位的阐说,试图将“太一”放在上古精神世界的全景中去作一种“以古释古”式的解读。
脚注:
参考王中江:《简帛文明与古代思想世界》第一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饶宗颐:《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台北新文丰出版,卷五,殷代的宗教,P8
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P386
李零:《中国方术续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P177
方东美:《中国哲学精神及其发展》(上),中华书局,2012年版,P53
同上
7.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P482
8. 同上
9.饶宗颐:《梵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P45 10.李学勤:《荆门郭店楚简所见关尹遗说》,《中国文物报》1998年4月29日)
11.陈伟:《“太一生水”考释》,《古文字与文献》试刊号,台北:楚文化研究会1999年版,第65~72页
12.邢文:《论郭店老子与今本老子不属一系——楚简“太一生水”及其意义》,见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二十辑《郭店楚简研究》,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186页
13.参考谭宝钢:《老子及其遗著研究》,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版
14.李泽厚:《初读竹简印象纪要》,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郭店楚简专号》,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P418
15.萧兵:《“太一生水”的神话学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第18~24页
16.谭宝钢:《老子及其遗著研究》,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版,P272
本连载一共5篇,今日为第一篇
//关于作者
徐达斯
北京三智国学院副院长,曾师从剑桥大学比较宗教系托玛斯.赫兹格教授,在东方学、考古学、神话学、中国文化史领域孜孜不倦研究十余年,尤其对古印度文化和瑜伽哲学有独到而深入的理解。已出版《文明的基因》(东方出版社)、《天下第一书的开示》(上海财经出版社)、《道从这里讲起》(九州出版社)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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