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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 源 | 象太一之容——从吠陀典探华夏上古宗教(二)

2016-09-09 徐达斯 学者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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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牟六合,混沌万物,象太一之容,测窈冥之深,以翔虚无之轸。——《淮南子·道原



太一生水

 

我们先来看一下《太一生水》篇。以下是《太一生水》篇的简文: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热。×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


故岁者,0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热之所生也。0×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者,阴阳之所生〔也〕。0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0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0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0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0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0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0此天之所不能杀,0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圣人。11111〕

 

“太一”是宇宙创生的本原、最高的形而上实体,这是不成问题的。但令人困惑的是“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以及“太一藏于水,行于时”的说法,“太一”何以单单先生出水呢?既然“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它是宇宙万物的终极创生者,那么生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问题是,在《太一生水》篇中首先讲到的是“太一生水”,然后才生天生地。“水”的重要性竟然超出了天地?这究竟是什么“水”呢?“太一”又如何藏于“水”呢?


已有的古代文献似乎都不足以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学者大多从诸子对水或水性的刻画中寻找答案,例如老子“上善若水”之类的说法。但显然文不对题,过于牵强。但如果我们将目光转移到整个全球上古文明,一个玄远瑰伟的宇宙化生神话就浮现出来了。古埃及、西亚、希伯来、美洲皆有水化宇宙的神话。我在《上帝的基因》里考证,这些面貌相似的神话的原型出于吠陀诸经。水化宇宙的创世模式在吠陀诸经中得到了完整、系统、精奥的讲述,相比之下,其他神话传统的寓言式描述显得幼稚、零碎。例如属于吠陀天启(Sruti)部分的《摩诃那罗衍那奥义书》咏叹造物主那罗衍那(Narayana)之创世云:


大海无涯兮,万物之中央;大于至大者兮,居天之彼方;以其净明兮,于光辉其遍入;是乃造物之主兮,游于胎藏。


万物灭入其内兮,由斯舒展;万神万灵兮,基础安立于是。彼为已是者兮,而又为将是,居于太始之音兮,至上之宇。


以此隐蔽太空兮,复地弥天;以此太阳腾热兮,灿烂明圆;于大海之内兮,诗人织出;于彼无上之音兮,凡此造物。


由之而生起兮,世界之生育;以水而播大地以生命种族。而又入乎草木兮,人与牲畜;凡静者与动者兮,宇宙万物。


无有高于彼者兮,无逾彼微;超卓而为至极兮,大之极巍;为一而非显了兮,无极其相,为大全兮,太古,出幽冥之上。


唯彼为大道兮,唯彼为至真;彼唯超上之大梵兮——说之诗人。敬事,善事,成与方成事无数,彼咸负之兮,为万有之轮轴。


唯彼是火兮又是风,唯彼是日兮又是月,彼唯纯洁兮永生,是大梵兮是诸水,彼哉造物主!凡瞬间兮皆迸发乎电,是乃出自乎神人!为刻兮,为时兮,为秒忽,为昼夜兮,遍恒。为半月兮,为月,为季,又为年兮,辨甄!彼挹水自兹二者:自两间之空而又自天!……


 生自水兮自金胎……


 彼,我辈之亲串,父,创造主兮,彼知万物兮,知一切之寓府。彼处诸天所冀得乎永生兮,乃逍遥游第三天之上宇。


 彼等迅尔周流乎天与地兮,遍诸界,遍诸方,遍诸光明处。道织成兮广被,彼复盖之兮,彼见是,化为是,在含灵之所。


 周流乎诸世界兮,周遍群有;尽诸方与诸极兮,无不周逻;造物主父兮,太始生者,为大道之自体兮,生而为“自我”。


宝座之主兮神奇首!因陀罗兮挚爱友!赐予智慧兮我祈受!⒄

 又据《摩奴法论》,造物主那罗衍那禅卧于自其本身流衍而出的混沌大水,以瑜伽幻力(yogamaya)化生摄持天地万物,其文有曰:


这宇宙原是一个暗的本体,不可感觉,没有特征,不可推理,不可认识,一如完全处于昏睡状态。


后来,自身不显现而使这宇宙显现的世尊自在出现了,他驱除暗,具有转变粗大元素等等的力量。


他自照独存,不可感觉,细不可见,不显现,无始终,化入万物,不可想象。


怀着创造种种生物的愿望,他通过禅思,首先从自己的身体创造出水,又把自己的种子投入那水中。


那种子变成一枚金卵,像太阳那样光辉灿烂;他自己作为一切世界之祖梵天出生在那金卵之中。


水叫做“那罗”,因为水是“那拉”生的;既然水是他的最初的居所,所以他叫做“那罗衍那”。

……


在那金卵中住满一年之后,那世尊通过自身的禅思,亲自把金卵分成两半。


他用那两半金卵造成天和地,以及其间的空界、八方和水的永恒所在地(海洋)。⒅


那罗衍那的梵文本义即是“以水为居者”,他藏于大水之中央,化生出火风日月、万神万灵、草木人畜,以至于时间四季。《奥义书》之创世说,是典型的东方式的化生创世,即张光直所谓的“巫术性的宇宙”,宇宙现象乃是超自然能量变形转化的结果,而不是像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的自虚无而生的“创造”,这与《太一生水》篇中太一与水、天地、阴阳相辅相生的创世模式是相同的。


“以水为居者”那罗衍那创世的过程,在属于吠陀圣传经(smrti)部分的《薄伽梵往世书》(Bhagvat Purana)第二篇中还有更详细的描述:


第一个主宰化身(Purusa Avatara)——至尊主巨大的宇宙形象摩诃毗湿努,出现在原因海中。他把不同的宇宙分隔开后,从混沌大水中出来,进入每一个宇宙里面,想要躺在他创造好的超然之水(胎藏海)的水面上。


这位至尊的人并非不具人格特征,而是非凡的人——那拉(Nara)。至尊那拉创造的超然之水称为那罗,由于他躺在那水面上,他被称为那罗衍那。


吾人应该明确地知道;所有的物质成分、业、时间和气性,以及专为享受那一切的有情,都仅仅是靠他的慈悲而存在着;他一旦不照管他们,一切就不存在了。


独一无二的至尊主在神秘的睡眠状态中想要展示出各种各样的生命体,便通过他的外在能量分泌出具有三种特征的金色精液。


请听我告诉你,至尊主是怎样把他的能量一分为三,按前面所谈的分为:负责控制的生物(adidaivic),被控制的生物(adhyatmic)和物质展示(adibhautic)。

……


继第一控制者原因海毗湿努后,物质大实体(Maha Tattva)产生了,接着时间展示了,最后出现的是物质自然三极气性。大自然是指三极气性的呈现,而它们转化为种种业。⒆


物质展示(adibautic)即不断变化的自然,表现为阴、阳、中和三种气性的互相斗争消长,相当于华夏哲学体系中的“地”;负责控制的生物(adidavic)即诸神、神明,相当于华夏哲学体系中的“天”;被控制的生物(adhyatmic)即众生、有情,相当于华夏哲学体系中的“人”,此三者皆为那罗衍那之能量所化生。《白虎通·天地》篇对天、地有一段分说:“天者,何也?天之为言镇也,居高理下,为人镇也。地者,元气之所生,万物之祖也。地者,易也,万物怀任,交易变化。”与吠陀之说极为相近。


结合以上三段来自不同文本的吠陀经文来看,那罗衍那即是宗教之独一至上神,也是弥纶天地的玄学本体。彼至大而无外,至小而无内,即超越于天地之外,又内在于万物之中,无为而又无不为。彼化生一切,摄持一切,彼即是一切。如《摩诃那罗衍那奥义书》所说“无有高于彼者兮,无逾彼微;超卓而为至极兮,大之极巍;为一而非显了兮,无极其相,为大全兮,太古,出幽冥之上”,“周流乎诸世界兮,周遍群有;尽诸方与诸极兮,无不周逻;造物主父兮,太始生者,为大道之自体兮,生而为自我。”与《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段可以对照,也与《太一生水》之论“太一”契合:“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0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0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0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其形容道体之妙,如出一口。尤其通行本《老子》“有物混成”句,郭店简本写作“有状混成”,其形上超越之意味更显明晰。《老子》这一段文字形容道体,又以道统摄天、地、人,与吠陀典关于至尊者那罗衍那及其三种能量的说法可谓妙合无间。那罗衍那之卧于胎藏海中,以其宇宙阴性能量创生时间、宇宙、诸神、众生,以及感知对象(寒热、湿燥),可能就是“太一生水”,“太一藏于水,行于时”的原始神话图景。“太一”所生、所藏的“水”也不是普通五行中的“水”,而是犹如万物子宫的胎藏海或原始混沌大水。


那罗衍那即吠陀之至高人格神毗湿奴(Visnu)。毗湿努的主宰化身有三重,对应于宇宙创造的3个进向。据《薄伽梵往世书》的记载,第一重主宰化身称为原因海毗湿努(Karanadakshayi Visnu),以瑜伽龟息(Yoga-nidra)卧于永恒、黑暗之原因海,呼吸之间无数宇宙由他的皮肤毛孔中产生出来。随后,原因海毗湿努分身进入各个宇宙,示现为第二重主宰化身胎藏海毗湿努(Garbodakshayi Visnu),这个化身以其分泌的汗液创造了充塞宇宙三分之一的胎藏海,并从肚脐里孕生出宇宙莲花,宇宙第一始祖梵天遂诞生于莲花之巅,开始创造宇宙万物;由是胎藏海毗湿努又分身为第三重主宰化身乳海毗湿努(Ksirodakshayi Visnu),进入天地万物及众生心中,行操控、护持、监临之职权,是为最胜我(paramatman)或宇宙超灵⒇,居于北极星。


根据我在《文明的基因》里的考证,华夏神话体系里的伏羲,即梵文毗湿努(Visnu)之华夏对音,按照伏羲所居之地,华夏神话体系中的伏羲可以分为原始混沌大水里的创世大神伏羲(出现于马王堆楚帛书《创世篇》)和《太一生水》之太一、居于北辰的众神之主太一伏羲(出现于长沙马王堆“非衣”帛画,图1)、居于太阳的太皞伏羲,他们分别对应于吠陀神话体系中至高人格神毗湿努的不同分身,即原因海和胎藏海毗湿努、居于北极星的乳海毗湿努、居于太阳的大日那罗衍那(Surya-Narayana)。


图示如下:

 

毗湿努之分身         华夏之太一

原因海毗湿努  →马王堆《创世篇》之伏羲

↓(图4)


胎藏海毗湿努 →《太一生水》之太一

   ↓(图3)


乳海毗湿努   → 北辰之帝太一伏羲

 ↓(图2)


大日那罗衍那 → 日神太皞伏羲/东皇太一

 

(图5)

(图6)


(图7)


(图8)

除了创世大神伏羲即原因海和胎藏海毗湿努的坐驾是巨蛇或龙(图5、图6),其余两个居于宇宙星体之上的毗湿努亦即伏羲的分身相都以神鸟或凤为坐驾,由此缥缈难征的灵知神话进入可见的宇宙空间,并与可以进行实际观测的灵知天文结合,产生了各种神秘的灵知象征符号,例如出现于仰韶、大汶口文化中的象征太阳崇拜的日鸟图纹,红山、三星堆、良渚的象征“北斗帝车”的鹰猪神徽,以及贯穿五千年华夏文明的龙凤崇拜。出土于荆门的“兵避太岁戈”,以及马王堆的帛画《避兵图》,据李零先生《中国方术续考》考证,上面的图像就是汉代所谓“太一锋”。图8,兵避太岁戈;图7,马王堆帛画《避兵图》“兵避太岁戈”援部纹饰上的浮雕“太一”为戎装神人,头戴“鶡冠”,身披甲胄,双手和胯下各有一龙,左足踏月(在右),右足踏日(在左)。按吠陀文献里描述毗湿努,通常也是顶盔持械的武士形象,乘大鹏鸟伽鲁达(Garuda),以天龙蛇沙(Sesha)为卧具,常被视为克制阿修罗的战神。“太一”掌控三龙,应象征“太一”掌控天地人三极,犹摩诃那罗衍那之操纵毗湿努(和气之御神)、梵天(阳气之御神)、湿婆(阴气之御神)。包山楚墓占卜简把“太一”当作主神,并提到云君(相当于《九歌》中的“云中君”)、“司命”(疑即《九歌》中的“大司命”、“司祸(过)”(疑即《九歌》中的“少司命”)等神,据此李零认为“太一”即《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并与基督教的God有一定的相似性。“太一”崇拜西汉尤盛,几乎属于国家宗教。在武帝诸祠中,祭祀太一的甘泉宫最尊。马王堆帛画《太一将行图》,“太一”的左腋下题有“社”字,说明天神太一与社神合一,其下方的四神,即四时四方之神。杨向奎先生《论“以社以方”》一文中说,祭天为“社”,旅地为“方”。“社”即“土”,在甲骨文中像圜丘之形,“方”为方坛,都是根据天圆地方的理论而为之。社的神性或者说社的功能,周代以后有了很大的扩展,除了与祈雨之类的农业生产有关之外,出征与凯旋、结盟、禳灾、用刑等都要祭社。社神功能的多样性使它成了国家与地区的最重要的保护神,而作为祭祀场地的“社”也成了上帝、天神、地祗无所不祭的至高圣地。“太一”崇拜在上古华夏之显赫地位与悠久历史于此已昭然若揭。


毗湿努\伏羲\太一即是宇宙-神-人的本原,也是其归本复命之所,这就牵涉到作为华夏上古宗教核心的灵魂“不死”说以及“升天之路”说。饶宗颐先生认为“不死”渊源于古印度梵典amrta一词,而追求不死升仙的齐学则有可能渊源于吠陀(21)。 “升天之路”是灵魂离开尘世的途径,与神山、神兽、宇宙树、火、光、日、月、星辰及其守护神有关,也与天象、祭祀和修炼有关。我在《文明的基因》里将楚辞《离骚》、《远游》和《山海经》里隐藏的“升天之路”与《唱赞奥义书》、《薄伽梵往世书》、《薄伽梵歌》中所描述的登梵之途进行了比较,发现这两个体系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


随着“太一”真容的呈露,一个弘大奇妙的华夏上古神灵世界、精神世界从冰山下渐渐浮出水面,其峥嵘灵怪之色,令人叹为观止。各种原来看似互不相关的零零碎碎的古代文献记载、神话片段,在吠陀诸经的参照下,渐渐拼成了一幅华夏上古宗教全景图。关于“太一”的种种说法:星神说、神名说、哲学本体说、甚至元气说,都在吠陀的毗湿努分身神话及其所蕴涵的玄学义理里得到了圆满的会通。“元气”似乎就是《摩奴法论》里笼罩摩诃那罗衍那的那个“暗的本体”,即“冥谛”(pradana),意指尚未分化的总体物质能量,在《有无歌》中演化为“胎藏”,因为是“他”的能量,所以与“他”无异,犹如日光之于日。


在这里,我们需要打破“非此即彼”的逻辑思维方式,进入古人的一体化道性直觉路径。各种看似对立、矛盾甚至貌似毫不相关的因素,比如天地人、有与无、体与用、超越与内在、本体与现象、天道与神明、一神与多神、哲学与神学、宇宙与人事、心灵与物质,在古人的精神世界里,却是一体圆融、息息相关的,毗湿努派(Vaishnava)吠檀多哲学称之为“奇妙不一不异论”(acintyabhedabheda),按照庄子的说法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这就是我所谓的“以古释古”。后世学者各执一端、聚讼不已的原因,也就在此思维方式之差异上面。大道破碎,太一凿分,亲眼见证了上古华夏之精神信仰世界轰然崩塌的庄子,在《天下篇》中对此加以批判道:


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之容。是故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将为天下裂。

 




脚注:

17. 徐梵澄:《五十奥义书》之《摩诃那罗衍那奥义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P310

18.蒋忠新译,《摩奴法论》,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版,P7

19.毗耶娑著,佳那娃译:《薄伽梵往世书》第二篇,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版

20.同上

21.饶宗颐《饶宗颐东方学论集》之《不死观念与齐学》,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P342



本连载一共5篇,今日为第二篇


//关于作者    



徐达斯

北京三智国学院副院长,曾师从剑桥大学比较宗教系托玛斯.赫兹格教授,在东方学、考古学、神话学、中国文化史领域孜孜不倦研究十余年,尤其对古印度文化和瑜伽哲学有独到而深入的理解。已出版《文明的基因》(东方出版社)、《天下第一书的开示》(上海财经出版社)、《道从这里讲起》(九州出版社)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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