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跤吧爸爸》真的是一个性别平等的故事吗?
电影《摔跤吧,爸爸》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马哈维亚·辛格·珀尕(阿米尔·汗 Aamir Khan 饰)曾是印度国家摔跤冠军,因生活所迫放弃摔跤。他希望让儿子可以帮他完成梦想——赢得世界级金牌。
结果生了四个女儿本以为梦想就此破碎的辛格却意外发现女儿身上的惊人天赋,看到冠军希望的他决定不能让女儿的天赋浪费,像其他女孩一样只能洗衣做饭过一生 ,再三考虑之后,与妻子约定一年时间按照摔跤手的标准训练两个女儿:换掉裙子 、剪掉了长发,让她们练习摔跤,并赢得一个又一个冠军,最终赢来了成为榜样激励千千万万女性的机会……
——来自豆瓣电影
女儿在摔跤赛场上
这部电影的导演阿米尔·汗是个小红人,被称为印度的良心。
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剧照
除了主演《三傻大闹宝莱坞》等知名电影为观众所熟知外,他还用五年时间制作了揭露印度社会现实的电视节目《真相访谈》,并且任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形象大使和世界自然基金会“地球一小时”活动的印度区大使。
印度电视节目《真相访谈》
在全球妇女峰会上接受采访时,他说:“正是针对男性气质的教育使男性变得麻木不仁”,质疑对人们对性别的刻板印象。
阿米尔·汗在第六届全球妇女峰会上接受采访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格如同演技一样零瑕疵的米叔,就是这样一部被好莱坞影评人封神、主打“体育+女权”的新作《摔跤吧,爸爸》,在登陆中国院线之后,却出现了一些质疑电影不女权、三观不正的报道和影评。
爸爸与女儿摔跤
质疑的源头是一篇名为《我发自内心不喜欢这部电影,甚至讨厌》的豆瓣影评。
作者在文中指出电影宣传的价值观存在“不折不扣的‘厌女’倾向”,并用最怕“糖里有尿,屎里有毒”这样夺人眼目的说法提醒观众:这是一部表面上打着女权的旗号,实际上却在“阉割”女性、提倡“把女性改造成男性”的歧视女性特质的电影。
似乎,只有像作者这样女权意识健全的人才能敏锐地透过现象而看到其中“更高阶的认为男性可以支配女性和改造女性的超级直男癌”的本质。
豆瓣网友的争执
在这篇影评下面的评论中,汇聚了一些拥护作者观点的观众,他们认为作者不随波逐流,能够发出独立而理性的批评声音;然而反对的声音更多,主要的观点是作者的批判没有结合印度社会的实际,以女权主义的理想状态要求女性解放尚处于初级阶段的印度是一种典型的“何不食肉糜”思想。
作为一个从事影视研究的女权主义者,遇到一部评价甚高的女权电影却遭受到来自女权主义的质疑的机会并不多见。
我必须承认在看到影片之前,我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它的性别观念是正确的,不过这样的质疑声音的确给了我警示,因此在讨论前我首先要说的是我感谢这样的异音使我能够带着思考去观影,尽管在观影后我的观念并没有发生转变。
女儿在摔跤赛场上
然后,作为一个资中——远没有达到资深但也不算资浅的女权主义者,我不想在这篇文章中重复很多人已经说过的那些我基本上同意的观点:这是一个印度的故事,判断它的女权观念是不是进步不能脱离印度的国情与性别文化现状。
我想谈的是如果作者是一个有系统的女权主义理论背景的人,ta和那些女权主义爱好者谈论的可能并不是同一个层面的女权主义问题。
父亲对女儿严格要求
这里的女权主义爱好者指的是,那些女权主义理论著作读不到两部半、仅凭一点“百度百科”和“知乎”上了解的女权内容就对女权主义大谈特谈的“女权主义爱好者”(请相信这绝对是一个饱含友好情感的描述)。
在我看来,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是女权主义发展过程中经历的从反对本质主义到尊重差异的拨乱反正。
什么是本质主义?在性别议题中,本质主义认为男性比女性有生理上的种种优势,所以目前的男权文化是顺应了这种男强女弱的本质而已。女权主义的合法性地位,首先是通过反本质主义的途径来获得的。
比如,男权社会说女性不如男性,女性就试图用历史去解释女性的天赋与潜能并不比男性差,只是被埋没与压抑了;用现实行动去证明男性能够从事的工作女性不仅可以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各国的女权主义发展历史都经历了类似的将“男女一样”作为实现“男女平等”的主要途径的阶段。比如一样的受教育的权利,一样的公民选举权利,一样的就业权利与同工同酬权利,对子女一样的监护权,甚至是一样的出生权利等等。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些在很多人眼中貌似是上个世纪前半叶就应该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和地区实现的基本公民权利,其在现实中的实现程度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乐观。
比如沙特阿拉伯的妇女直到2015年才拥有选举权,好莱坞的大牌女明星们现在仍在争取同工同酬,中国2015年出生人口性别比官方数据是113.51,实现自2009年以来连续七次下降,而这个数字在不久前的2008年仍然高达120.56。
奥斯卡最佳女配角Patricia Arquette在获奖感言中呼吁男女演员同工同酬
而电影《摔跤吧,爸爸》所反映的印度更是众所周知的女性地位仍然极其低下的民主国家之一,所以大家认为要参考印度女权发展尚处于需要解决基本民主权利问题的阶段的现实,不能强求创作者具有太过超前的性别平等意识。
那么这个被认为对于印度而言太过超前的性别平等意识是什么呢?即西方国家上世纪60年代开始讨论的性别差异性、到90年代进一步发展为性别多元化的不同性别本质的认同问题。
这个问题首先由法国女权主义哲学家伊里加莱提出。
她认为性别解放并不简单地意味着性别平等,一味追求简单的“男女都一样”会产生单一性别的、中性的群体,而任何单一的标准都是危险的。
她说“性别解放是要尊重没有等级之分的性别差异,这样的差异可以产生不同的想象、象征和艺术形式。”
写《第二性》的波伏娃认为女人是后天塑造的,女性解放应该消除女性与男性的差异。而伊里加莱赞成承认性别的本质差异,因为人性并不是一个稳定的、可被同一化与理想化塑造的存在。
波伏娃及其著作《第二性》
在中国,从波伏娃到伊里加莱的转变也清晰可见。波伏娃曾对于毛泽东时期社会主义中国的“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妇女解道路放充满憧憬,但改革开放以后女性解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曾经脱掉的裙子,热情拥抱伊里加莱所说的女性的性别特质。
这就是这篇引发女权内部争论的影评的理论背景,作者认为《摔跤吧,爸爸》使女孩子从事一向都是男孩子从事的摔跤运动是在抹杀女性的性别特质,尤其是爸爸出于解决虱子问题和惩戒女儿找借口不训练的双重目的而做出的剪发决定,如果按照伊里加莱所批判的女性解放方式,的确具有某种“阉割”意味。
如果头发不是那么短,并且给两个孩子带个头巾,不要让路人的目光都变成凌迟的刀,而是通过两个孩子自己的心虚的目光来体现,既符合现实,又能表现出孩子们内心的恐惧与痛苦,“阉割”意味也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影片开头依旧是长发的女儿们
我赞成大多数人认同《摔跤吧,爸爸》是一部女权电影的看法,我也能够充分理解反对者的立场。
事实上在我看到的针对阿米尔·汗的采访中,我认为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说自己能够进行的辩解是:首先这是一个传记电影,他们不能将自己的表达凌驾于现实之上;其次,他认为父亲看上去不近人情的疯狂举动背后,饱含着对女儿的爱,因为爱使他相信女儿可以像儿子一样拥有理想、实现价值。
在阿米尔·汗的很多访谈中,他都反复提到了解决印度社会种种问题的途径应该是爱而不是愤怒,这是他基于个体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所得出的结论,这样的三观恐怕不仅不能说不正,而且值得我们思考,愤怒不是抗争的唯一方式,有时愤怒不能带来改变,但爱却可以。
作
者
孙百卉
博士,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学部助理研究员,女权主义者,从事女权主义与影视艺术及媒介文化的交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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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芊亦,杨雨柯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