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说，草堂原来看得见远山
谢灵运《田南树激流植援》诗有“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当窗”的句子。杜甫在草堂茅屋里，写出“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景象。王飞说，草堂原来看得见远处的西岭雪山，杜甫写的就是实景。山，既是我们观看的对象，又是诗人精神的写照。书法和造园，平面与立体，精神与现实，对于中国文人来说，考验的是匠心和眼界，技法与情怀。
王飞 行书苏轼诗《次韵王晋卿送梅花》
作篆如曲水流觞，不疾不涩，行止安和，乃得从容闲雅之度。作隶一如说书：长衫、折扇、檀板等等，一应摆设，样子好做，行头易置，难在古调新声，引人入胜。
楷书如打坐，或者发呆，看去很静，意思很远。一个人总是正襟危坐，二目直视，看着就累。偶尔走神，便见风致。
王飞 楷书庾信《枯树赋》
辑自里赫特-李希特《完整收录》2015 索尼唱片
行书如打太极，下盘功夫越好，就越能放松，可随处发力，收放自如。关键要看运动过程中的韵律，如果只是照着套路比样子，就变成广播体操了。
草书好比远行至荒无人迹处，撒个野。撒野有多种姿式，有的撒泡尿，题个“到此一游”；有的立于天地之间，抒发怀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此。”“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是脱衣狂奔，还是放逐灵魂，见仁见智吧。
王飞 题跋一则
草堂王飞：书似青山
杜甫草堂博物馆副馆长王飞，研究诗歌，发表过愈20万字论文；爱好摄影，出版过几本摄影集；研习书法，出版过几本书法集；欣赏古典音乐，收藏了几千张CD。最喜欢的钢琴家是晚年专门去偏远小教堂演奏的里赫特，“这和《百鸟朝凤》里的台词‘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一个道理。”
红尘经过
王飞的意思是，各门类艺术在精神层面是相通的。“学书多年，一直在跟毛笔较劲，写到会心处，每恨笔不能到。观前贤法书，似不经意，而浑然天成，你朝他走了很久，以为接近了些，抬头一看，他依然如一带远山，静静地横亘在你面前，让人仰止。”书似青山，路为纸，地成册，行作笔，心当墨，既是朝圣，也是修行。
杜圣背过身去，留下一路芬芳
王飞
书法讲求入古出新
作为在书法创作和理论上有独立见解的一位书家，王飞谈到自己对书法的技术考量。笔力能否入纸，可作为是否得笔一个基本判断。还要过提按关，首先要把力量按下去，而在提得很空之时力道仍在，才能挥洒自如，这就是提按关。书法的起、收与行笔中段，书写运笔还涉及铺毫、裹锋与转换。作书还要讲求韵味和气势，真正好的书法是力、韵和势都要具备，这很难做到。书贵精熟，精熟而后能得体势。得势而能变化，此又一难关。所以书法要留有余力，方能表情达意，游刃有余。好书非唯力运，实乃神运也。
颜楷通篆籀，贵有婉通之妙，唯其能放松，若闲庭信步，顾盼自雄，而愈显雍容气象。刘墉、翁同龢都以平原为宗，往往在闲雅处见深厚，真力弥漫而不露声色。于右任写大字对联最多用到五分毫写，大气磅礴。陈子庄画画，他的小画比大画精彩，是因为他有余力，能松动，反而表现充沛。
写好书法贵知法，而又不墨守成规。艺术要找其中的规律和方法，而不是单一的形式。李杜作诗，各尽其妙，各造其极。王飞认为书法当然要向前发展，“当代不一定写不过古人，艺术都是向前发展的。问题在于一定要追本溯源。比如很多人学八大，学弘一，学谢无量，他觉得这个东西很好，但是人家能修炼到那样的程度，写出自己的精神面貌，是他们学了很多古代的经典书法，做了很多功课才提纯成这样。这都需要几十年的修养和积累，你想把前面的过程全部省了，直接学后来的面目，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继承都不够格，谈何创新？
王飞 草书杜甫诗四首屏
“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是苏轼的评价。颜真卿的字从技术上分析是来路很多的，单就一点来讲，他是如何从王羲之的调子变成他自己的调子，就值得分析。比如《祭侄稿》，他笔法的精微程度，一点不亚于二王，但他的气象更大。这就好比贝多芬继承莫扎特一样，他在钢琴的琴键安排上往前面和后面加了两个八度，表现的幅度就更宽广了。
王飞 行书颜真卿《送蔡明远》
从王羲之秀美的书风变为颜真卿的壮美书风，反映了大唐气象，这就是颜真卿伟大之处！他的开放度很大，你看他一生写了那么多楷书，但是每一通都不一样，任何时候都在探索求变，他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书家。颜真卿书法和杜甫诗歌一样，具有集大成的特点，所以能够开出后代的千汇万状，所谓“残膏剩馥，沾丐后人。”
写照
书法要讲文化积淀
书法当然是个技术活，但又不止于技术。书艺之诉求和人的文化涵养、学术修养、审美训练、人生阅历综合一体。王飞提到，“书圣”王羲之以后，唐宋元明清历代名家，直至民国时期，出现的书法大家可谓灿若群星。就说二十世纪初的这些书法家，同时也是文化巨匠。学养深植，对传统文化既有传承之底蕴，又有变革之精神。像黄宾虹、齐白石这些画家的书法拿出来，他们在书法创作比如碑帖融合的探索方面，其实远远地走在当代人前面。做学问讲究才、学、识，书法亦然，蔡邕《书论》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许慎说“书者，如也。”
刘熙载《艺概·书概》解释为：“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胸襟决定气象，眼光决定境界。这就需要去探寻，那些先贤是怎么训练的，修为是怎么出来的。综合看，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地方，又各不一样。比如章炳麟、鲁迅、陈独秀这些人，以书法为余事，写得好极了，原因是有其他的东西‘养’他，眼界和意趣很高，这是当下这代人比不了的。”
从王王羲之到颜真卿、到米芾、再到徐渭、王铎、傅山，直至当代，有人得出一条结论，认为书法的创变轨迹就是开合对比越来越大，形式感越来越强。王飞表示这样的说法值得商榷，中国书法重在写心，而非写形。否则就无法解释像八大、良宽、弘一等人的创作。中国艺术讲究“复归平正”，推崇“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有时候内心的定力会体现出比外在的飞扬更强的势。良宽写“天上大风”，弘一写“悲欣交集”，谢无量写“法海圆融”，都当作超凡入圣观。书法真正写到圆融，也就无论碑帖了。
王飞 行书“七发三乘”联
书法要写真情实感
书法历史上流芳百世之作，往往都是自己的诗文手稿：《兰亭序》是草稿，颜真卿《祭侄稿》、苏轼《黄州寒食帖》也是，徐渭、何绍基、黄宾虹写得最好的作品还是自己的诗文或者题跋。“这样一个现象，说明书法艺术从根本上还是源于一种内心的情感，是精神层面的东西。”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高启
王飞的欣赏习惯，是面对这些古代书法作品，要建立起一种亲近感，这种亲近来自观者对作品的情感体察，也就是“理解之同情”。“比如《兰亭序》的“之”字有二十多种写法，固然在艺术上非常高明，但这个不是书法的内核，要看文字后面的精神表达：永和九年的上巳节，大家一起游乐，非常美好的景象，他会想到百年之后是什么样，‘俯仰之间，以为陈迹’‘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古今之思被带进之后，就会有很多哲学思考，很多人生苦短这些方面的感慨。他还边写边改，改动里边就带出许多心思，这种东西出来它就鲜活就跳跃就洋溢挥洒，后来书家无法追摹，王羲之自己也不能重复，这就是艺术家的心电图。”
王飞 行书杜甫诗《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一
“书法的鉴赏，一定要读出那种让你内心怦然心动之情，读出字里行间会心一笑的那种东西。我觉得这才是艺术品鉴真正的内核。”如孙过庭《书谱》，洋洋洒洒那么多字，作为他自己的一篇论文，他对这些文字极熟悉，这和他其他的书法作品明显不一样。为什么呢？因为他胸有成竹，特别有底气。技术上的极度精熟，加之极度的理论自信。你能在他的笔法中分析到他的享受，他的映带关系，上一个字和下一个字的气息连贯，顿挫变化都和他的思路同步同构。“这些东西都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孙过庭写书谱，有点像钱钟书写论文，在写《谈艺录》、《管锥篇》的时候引到一个材料，发人所未发，字里行间就会有一种非常享受的快感甚至一丝似不经意的狡黠的微笑，行笔轻快到飞起来，再翻上一个筋斗。”
朝圣之路
技法精熟是一个前提，用真情才能动人。都说为文为艺要有赤子之心，不能装腔作势，不能有所矫情。“就像杜甫写《客至》‘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免去形式上的客套，家常便饭，自家烧酒，拿个土碗盛着，捧出来的是一颗滚烫的心。”
王飞 草书杜甫诗《解闷十二首》
风格即人：朴厚正大而沉着飞动
王飞把书法风格的形成视为一个自我锤炼、自我塑造的过程。推崇朴雅厚重，造型要端庄舒展，笔调要浑圆苍茫。“书法调子要正，格局要正，取势要正，正中寓奇。不讨巧，不作态，要有主笔支撑。学颜字一路走下来就有这个‘正’的心得。书法之正大不一定指形体之大，而是气质上的庄严。中国古代庙堂建筑就特别讲究这个意境。天坛让人感觉离天很近，不在于它建筑的高度，而在造境的高度。又如弘一的字，形体上并不宽博，但意态安和正大。弘一晚年很静，气度也很大，与现在流行的东西拿去对比，你会知道哪个更打动人。”
王飞还特别强调书法的书写性，抒情写心，注重“写味”，不能去刻意描摹和拼凑。书法是一种瞬间艺术，讲究“五乖五合”，具有不可重复的特点。当然书写有一个过程，笔触着纸的一瞬间，起的调子就要顺着走下去。这里面就有起承转合，就有抑扬顿挫，随机应变，顺势而为，有起兴，有铺陈，有高潮，这一点又很像音乐。小提琴在高音区翱翔，整个乐队在下面托着，心潮逐浪，汹涌澎湃如沧海横流。这样的大幅度表现力，可以称为沉着飞动。用杜诗来讲，就是“意挟关飞动，终篇接混茫。”
成都商报记者谢礼恒 录音整理：牟欢
王飞 行书“明镜好云”联
王飞简介
生于1968年3月，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副馆长，研究馆员，一级美术师，《杜甫研究学刊》副主编，四川省杜甫学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多次入展《全国中青展》《中国书法兰亭展》《全国首届青年书法篆刻展》北京、四川《书法双年展》等重大展览，出版《王飞书法集》。
王飞 行书丁野庵论书笔记
2015年5月四川省政协书画院《墨象五人展》
王飞 草书杜甫诗七首
除书法外，文中图片均来自王飞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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