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德龙的院子里有棵合欢树:我的作品不需要导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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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德龙的性格不算明亮,不像唐三彩上的釉。他和他的作品一样不反光。他更不喜欢夸张吹牛,我看他工作室院子里那棵巨大的合欢树,树冠高高探出灰墙,我和摄影师专门把工作室内那张贵重的老桌子搬出来晒太阳,树和桌子留下影脚,包浆喜盈。
郑德龙对着摄影师不苟言笑,墙上即将起运上海的作品一点点透着自然生长的神秘气息。我瞟到墙上有蓝色两行字:“如月印千江 一勺一滴无不见月 似春来大地 一草一木莫不逢春。”《如来不思议境界经》里的句子。
合欢树有个别名叫夜门关,落叶乔木,极度敏感性的植物,被列为地震观测的首选树种。郑德龙喜欢它浑身都具有的药用价值,树皮和花、叶均可入药,宁神最佳。我倒是喜欢它名字里本身带着的一点点苦情色彩。
郑德龙的这棵合欢树在蓝顶艺术区一期14位艺术家工作室里,显得很特别。按照它的创作习惯,这或许应该叫《2010 HeHuang》,树是2010年栽的。
我是知道他要在上海言午画廊办新展,第一次走进他的工作室。离他上一次在上海办展,时隔11年,那一次,改变了他整个的创作生活。这一次个展取名“邻虚”,近四十件作品,涵盖几年来的新作。此系列作品颜色的使用是复杂的和游戏的,画面线条变化极其丰富,创造出一种动态感。展览介绍里说“邻虚”,极细微的物质,近于虚无。《楞严经》卷六:“汝观地性,麤为大地,细为微尘,至邻虚尘。”
“郑德龙相信没有预先设想的意图,对它的描述始终是模糊和归纳性的,是意识到语音再到图像的尝试性翻译。当然能够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画面已是经过艺术家从混沌状态中经过提炼的形象,在画框里充分地展现自己,喷薄而出,它承载了某个时刻所聚集的全部感情的强度,把观者推入一个通道去无限接近末端的那个意境。”
介绍写得很概括。我查了原文,麤,同“粗”。《说文解字》里释“行超远也。”段玉裁注:鹿善精跃,故从三鹿。
- - 郑德龙
我看到一组他的展出原作,它们犹如仍在生长的一个个生命体。坦率说有些虚无和不可名状。你需要找拾很久的词汇来表达你的感受,而且这种表述通常都自觉不够准确。有点像著名小提琴家、作曲家、指挥家路德维希·施波尔的演奏,“往往会在抒情段落弯下腰,每一位艺术家想要的效果越抒情,腰就弯得越低。可再一回想,又不是这样。”说得再直接一些,郑德龙的作品会让你觉得有烧脑的感觉,画面浑身都活跃,没有一块局部歇着,仿佛“无穷动”。可他总是温和地与你探讨他的经历,对细节斩钉截铁,像是天马行空但操控感十足的车手。
郑德龙又像是一个从事古典音乐工作的人,对于声音(画面)表现力、微妙处的对比、光影的平衡分配、自由速度尤其关注,他的大画带着音乐感和故事性,线索尤其迷人。
- - 《2014-12》布面油画 120x120cm 2014年
- - 《2014-08》布面油画 120x120cm 2014年
- - 《2014-07》布面油画 120x150cm 2014年
他给我现冲了一杯咖啡,然后随意等摄影师拍他各个侧面。他忽然想起自己工作室有现成的灯,色温值脱口而出,摄影师满头大汗咂了一口浓茶。我按下RECORD键,SOLO开始:
1997年我在小学上班。教体育。学校5点过就下班了,我想找一个活儿能让课余的心安定下来。很无意接触到画画,很好耍,一下子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
体育老师的工资当时在1200块钱。
小时候似乎每个人都喜欢画画。先从速写、素描开始,炭笔玩了大概3个月。那种与“安分守己”决然不同的创作让他有了初体验。
2000年,他开始画油画,觉得油画的情绪表达更丰富。一开始什么都不懂,艺术家朋友唐可给了他很多启发。他从身边的狗开始画,慢慢画得精细。2003年开始有一个偶然的机会展览自己的作品,就在上海,画的是一条红色的狗。那次展出给了他很大震动。
2004年,郑德龙进入有规划的创作中。“当时的创作没有目的,就想把自己在学校时不满足的情绪、生活的空虚表达出来,那时的创作是有很强精神意义的,补充了我精神的需求。”
那一年,他搬到了蓝顶。那时他学校工作室两边跑,骑一辆旧摩托车飞驰在城乡结合部的动脉部分。上海展览之后,他需要一个真正的变化。2005年,体育老师郑德龙辞职了,成了职业画家。到现在,他都执意不在自己的名字前加“著名”二字。
现在来看,郑德龙一开始创作的随意性不是没有理由。他早期的作品是一个直截了当,硬派的,有些像钢弦吉他加电钢、架子鼓的乐团基本配置,连BASS都没有。2003年开始,他的创作归纳为“生命力系列”。
2005年他开始创作“欲望系列”。
对于郑德龙这样的性格,我十分期待他对“欲望”的解读:欲望是呈现在表面的现象。欲望产生的原因是人对于死亡的潜意识的恐惧。
2007年开始,郑德龙的“死亡”系列诞生了。一直持续到2011年。从一开始创作,郑德龙几乎所有的作品名称都是数字编码,实际上每次引用或者联想他某件作品时,这检索过程就是一次重读。从狗的形象到人物再到骷髅头的形象,他像水质一般流淌的画面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几近平涂的底色,却透着嶙峋而又神秘的力度,画面有清澈流淌,线条和线条之间没有明显的交界。”物体形象飘浮在一种不可名状的背景空间里,你可以看到暴烈之前或之后的骚动、闷寂,像变质以后的泪水,笼罩在一种毁灭感的氛围里,充满了迷茫又诱惑的气息。
2010年郑德龙在北京空间画廊举办个展,展览介绍里这样写:没有了以往狰狞、令人战栗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效果唯美的骷髅头,而且他们的表情温和了许多,清新甚至一些优美的段落令人浮想多端。艺术家曾经为死亡引起的生命的无常,没有办法加以抗拒或阻拦,感到无助与忧伤。但今天,郑德龙已经可以轻松地面对这个事实,在死亡面前不再恐惧,变得释怀、接受,接受它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本身就是生死茅盾的不断推演,而死亡则是这一对矛盾的终止。
不再受困于这个心理的磨难,画面不再像故去那样,似乎犹豫水分过多而在画布上流淌,开始趋于紧实、光泽、凝聚、更加有力量感。
到了2014年郑德龙陷入了短暂的调整阶段。“我画画的状态是每天要动笔,保持手感。技术本身就是意义。我画画更多思考的是,我为什么要画这张作品?之前我画画一定要有个主题,但偶然一天发现应该把主题去掉,这个‘偶然’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我把思维泉窟里涌出来的东西进行提炼、翻译,用社会性的语言来表达。但实际上它的复杂程度远远不止如此。通过不停地‘丢’,让我明白最终的内核。”
- - 《2015-01》布面油画 120x150cm 2015年
- - 《2015-02》布面油画 120x150cm 2015年
- - 《2015-06》布面油画 120x150cm 2015年
郑德龙没有给我谈到他的童年,但他的作品显然能给别人带来更多的东西,蓝顶几位艺术家对他的评价是:作品有意思。他创作的过程是在“往内走”。他的创作会让他更心安。
“我对‘虚’很感兴趣。‘虚’是‘实’之母。创作中我把本身的混沌状态表现出来,不进行概述,产生不确定的形象,使之有一种‘可疑性’。”我联想起铅笔、橡皮和手的三者意象:时间是铅笔,在创作者心版上写许多字,时间是橡皮,把字揩去了。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是谁的手?天空有一堆无人游戏的玩具,于是只好自己游戏着,郑德龙通过一种完全属于自我的创作方式,为这种游戏制定着规则。
“我的作品不需要导语。”难怪郑德龙对解读自己的作品感到为难,甚至几乎不可能。他用作品编号记录并传达这种飘渺的意向。“人有几个层面的需求:精神上的丰富和社会需求。做画家,画画已经完全满足了精神需求。做展览与观众交流,则满足了画画的社会性需求,生活变得很简单。”
郑德龙现在除了画画,最爱做的事就是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他会去接孩子下学,然后陪他们跑步、打羽毛球,然后再开始钻进工作室创作到深夜。“孩子还小,我们会根据孩子的思路来思考问题,尽量不去干涉。这也反过来带给我创作的独立看法。每个个体都是独立的,做父母的就在旁边观望就行。我不认为自己很通达就给孩子找一条路走,而要根据他们自己的想法来走。顺其自然会带来很好的结果。”
他说:在我身上,很难发生画画以外的事。他喝了一口咖啡冒出的一句话惊到我:能够画好一张画,跟我关系不大。
郑德龙在老蓝顶创作阶段曾在外租下一个60个平米的小工作室,他的想法是“给自己一个相对合适的空间。”早先在自己家里的创作毫无社会性的影响,就像打游戏一样,“我下了班以后就进入到很放松的状态。在老蓝顶时感觉很匆忙,创作虽然很愉快,但是是另外一种愉快,与其它艺术家之间的交流很愉快,很活跃的乌托邦生活,正是如此,让我想做一个更优秀的艺术家,当时我个人的展览也比较多。后来在60平米的小工作室里,我想把绘画压缩回最纯粹的状态。内心有东西需要去安放,我需要忠实于自己。画画的初衷是把对生命的体验传达出来与别人分享。画画不是很努力就能感受到想传达的东西的,很多好作品出来都是偶得、瞬间的。但这种偶然是必然的结果,是之前的经验的积累。新蓝顶变成独门独院,艺术家各自工作,艺术家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但实际交往越来越少,有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
搬到新蓝顶之初,郑德龙和几位画家朋友埋了一坛大酒在院子里,今年刚好十年,和其他艺术家差不多,他的创作一直是很稳定的过程,通过累积变得敏感,能捕捉更多东西。艺术家永远都保持着敏感的能力。比如春日早上起床看到嫩芽发出来时会有欣喜。这无疑是一种对于物候变化的抒情与敏感。
既思考时间,又打量天空。这样的生命和艺术创作似两首诗歌,其交融的意象,有文学性和音乐性奇妙的吻合。同时又和博尔赫斯遥相映照。
你过十年,别人也过十年,那一天,几位画家又凑在一起,恍然一悟:“十年了,埋的酒该启了。”
文:谢礼恒 摄影:陈佳乐 美编:小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