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印记 · 秦明肖像油画展
展览时间：11月19日—11月30日
展览地点：优芮艺界（环球中心W1-1119号）
其他
这些肖像画究竟有多好，陈丹青居然这样评价他
艺术野子
艺术野史
文：陈丹青
在域外，以订件肖像画而能立足的中国艺术家，凤毛麟角，今日欧美肖像业同行而能够格者，更是为数极稀。秦明，我的四川老友，正是一位资深订件肖像画家，早在二十三年前，美国肖像协会举办国际范围肖像画竞赛，秦明的肖像作品荣获金质奖。
以国族身份的胜出而看待此事，是一种观点，肖像画业本身的今昔之变，则另有议论的余地，可贵秦明谦抑，从未声张自己的殊荣。
- - 画家 秦明
八十年代，经友人牵线介绍，我也画过几幅订件油画肖像，但画得差，得不到订件了，原因很简单：我并不投入，而是权作谋生的临时之举。所以我钦佩秦明的勇气——初起阶段，如何获得订件，如何积极而审慎地进入寻求肖像画的上流社会，是人际关系的微妙互动，之后，一幅接一幅获得像主的认可、赞誉，逐步建立那一阶层的内部声誉，带来更多的订件，则考验一个画家的才华与勤勉。
而描绘订件肖像绝不比一幅创作更容易，以我亲历，它是十倍地困难：不消说，它必须使像主满意、接受、视为荣耀，同时，它要能使自己愉悦。一幅勉强的，为换取酬劳的作品无法愉悦(我从未愉悦地画过一幅订件肖像），换言之，真正好的订件肖像不是尽可能完美的服务，而是享受才华，并视为自己成就的过程（下面我将说到：整个欧洲绘画史经典的半数作品，正是订件肖像）。重要的不是如何与像主周旋，而是，长期忠实于自己的选择，如尊敬绘画般尊敬订件的主人，反之亦然。
如今秦明的订件肖像生涯巳近三十个春秋，即便以最谦抑的词语，我也必须说，长期敬业，不容闪失的高水准，才能使他在业内获得持久的订件和声誉——事情尚不止此。我所感慨的是订件肖像本身的命运。眼下秦明的肖像画册面世了，有些话可以兜远了说说。
不算上距今一千九百年左右的埃及法尤姆墓葬肖像（那时的规矩，不是画家被委托，而是，画家须经像主的“允许”才能描绘某张脸）——单幅肖像画，亦即，由古代的教宗、皇室、权贵向画家订购的肖像画，自文艺复兴即巳蔚为风尚，此后延绵至于十九世纪末，近六百年历史。
中国宫廷与民间肖像画作者是画师或画匠，宋元之后，即让位给文人画（亦即山水画）的话语权，“人像”不再被看作绘画的主项，我以为这是美术史的冤案，因为中国古典肖像有过辉煌的记忆。目前存世的经典是北宋帝王绘本，明清两代，官员富贾的个人或家族肖像，数量非常之多。据我所见，现藏于美国的宋代宰相系列最为高古而传神，尺寸极小，都是全身像，标明每位宰相的寿数——仿佛寿数也是被画的资格——但没有画家的署名。
在欧洲，则伟大的肖像画出自达芬奇、拉斐尔、提香、伦勃朗，委拉斯凯兹……这是一份漫长的名单，如哈尔斯、安格尔这样的大匠师，终其生是订件肖像画家。母庸质疑，一部欧洲美术史，半数以上，是订件肖像画的历史。现当代艺术大师虽然不是订件画家，但马奈，德加，梵高，毕加索，马蒂斯，从未停止描绘人物肖像。
上世纪初，摄影机普及，现代艺术登场，肖像传统以及相伴随的纪念性和仪式感，渐告式微。但订件肖像并未绝迹，甚至成为比十九世纪前更为奢侈的画类。在若干保留帝制的国家，皇亲国戚仍有肖像的需求。此外，欧美的豪富、政要、官员、校董、教授、演员、歌手、舞者、医生、科学家，总之，各行各业的杰出人物——有时连带配偶和孩子们——会由族亲、行业或学院等机构出面委托艺术家，订购油画肖像，然后郑重其事悬挂在家里或机构内，以供观瞻。
作为无可替代的美学，作为绘画史的高贵记忆，订购并拥有一幅油画肖像，仍是庄重之事。倘若“稀少”可以是衡量此事的标尺，如今拥有油画肖像的家族和机构——必须是在世艺术家为在世的人物描绘肖像——太少太少了，其数量的稀缺，一如尚能严格而精准地绘制肖像的画家。
如所周知，世界范围的写实绘画教育，濒临绝迹，欧美仅存可数的几所传授人物画技法的学院。中国写实油画虽也日渐边缘，但大规模学院写实训练，迄今未变，好几代中国画家传承累积的写实技巧，目前在世界范围绘画景观中独占优势，秦明能在欧美得以出类而拔萃，便是明证。
在一个数码图像的时代，肖像画业仍以手工的、麻烦的，因而是人性的方式，延续着人类试图留存自己容颜的古老愿望。这一愿望，几乎是绘画的起因之一。我们都会同意：一张哪怕是摄影大师的肖像作品与手绘的传统肖像画，仍然是两回事，两种功能，唤起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与记忆。美术馆收藏的经典肖像画，重要的不是画中人，而是，数百上千年来，艺术家曾以如此丰富多变的观察与手段，使人有可能这样面对自己，看见自己。这是一种近乎神迹的存在，我们将之称为“艺术”。
故而今日的肖像画出于难以磨灭的古老愿望，另一难以磨灭的愿望来自画家的历史感：当一位对传统怀抱敬意的画家描绘肖像时——尤其是来自欧洲传统之外的画家——必定黙念着绘画史的经典肖像，秦明便是这样一位画家。
不论在欧美还是旅居域外的中国画家那里，今日肖像画的技法，大致是二十世纪上端延续十九世纪晚期的那个系统(介于法国沙龙绘画，或由美国与苏俄后起之秀奠定的一套手段），秦明的趣味和要求似乎更高远，以我见过的他的肖像画，他显著地试图跨越流行于印象派之后在二十世纪被大肆运用的堆叠涂抹，而是参酌十七八世纪巴洛克手法：均质铺衍，微妙的衔接，五官、手、背景、物件，行笔与塑造之际尽可能使之熨帖而平衡。这种迫求并非能被笼统称之为“古典”的意图，而是，出于对油画的教养的自觉。
秦明三十多年前的成名作《游行的队伍》，落笔大胆，才华不可遏制。当出国后认知油画几世纪的流变与通则，他决意跳脱本土的局限—— 虽然《游行的队伍》通篇是少壮年代的虎虎生气，仍是他值得骄傲的作品——转而进入严谨的、更具难度的自我蜕变。旅居加拿大期间，他在接受订件的同时，画了大批素描肖像写生，丝毫不考虑风格，而是诚恳地解决我们这代人从未真正解决的造型问题。为了对得起他的订件与像主——不仅仅为了酬劳，而是，我愿意说，出于古老的绘画的伦理——秦明是果真有敬意、果真下了功夫的。
人物画不等于肖像画，而肖像画不等于订件。油画西来逾百年，中国刻意培植写实人物的绘画，却迄今没有肖像画这一种类，因而，严格说来，也没有杰出的肖像画家。由于中国的社会与油画没有订件关系，在历来关于油画的种种鼓噪中，订件肖像的话题完全缺席。遥想伦勃朗与安格尔的时代，订件的价值不言自明，犹如法则。而委拉士开兹终其生，是个御用画家。时代真是变了。
订件绘画的今昔流变，足以成就或泯灭多少画家，我为老朋友秦明骄傲。他付出三十年的才情，成为货真价实的肖像订件画家。我确信，委托秦明绘制肖像的主人及其后代，拥有了即将消失的美学，他们会长久感激并尊敬这位来自中国的杰出画家。
2017.11.5 写在北京
文：陈丹青 美编：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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