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新闻中的手语翻译
在这个荒谬剧一般的事件中,本应该为聋人提供关键信息的手语,沦为了听人用以解闷的奇观。在不懂手语的人看来,手语使用者夸张的表情、舞动的双手本身具有某种可供享受的娱乐性,即使对于聋人社群来说,手译的语言资质、准入条件、职业伦理等都是极为严肃、不容玩笑的议题。在本篇文章中,语言学者侯詠絮(Lynn Hou)与残障史学者屋大维·罗宾森(Octavian Robinson)便以此为切入,追问:当手语与手语翻译被默认为轻浮、搞笑的原材料,当以听人为中心的社交媒体不加反思地传播错误的手语梗图和表情包,当新冠疫情时期各国政府依然在使用滥竽充数的手语翻译,我们是否成为了提高聋人参与社会信息门槛的帮凶?本文亦显示了语言人类学对于社会公共议题的关注。如同作者们提到的,手语语言学当今在北美(乃至全球)仍然是语言学的边缘,“语言=口语”的意识形态更是加剧了听人对于手语句法结构的无知甚至傲慢。结绳志此前编译的《国际聋人周的礼物:一份人类学书单》总结了近20年人类学者基于世界各地聋人社群的写作,其中很大一部分民族志是在梳理不同文化中形成的手语语言社群。在中国,以国家为单元的通用手语标准化正在进行中,但各地区聋人社群通过学校、家庭和社会网络代代相传的本地手语亦有保存价值;与此同时发展的则是中国手语翻译的教育制度和职业化方向探索。除了语言学、翻译学和特殊教育的一线专家之外,人类学者能够以何种视角参与和记录这一过程?人类学能够如何在参与观察聋人语言实践的同时,像作者们倡导的那样,推动学界重新评估自己的无障碍标准,并承担起相应的伦理责任?
在一场压抑的新冠疫情媒体简报会上,荷兰卫生部长雨果·德荣格忽然停了下来。就在刚刚,他告诫荷兰民众无需过度贮藏(生活用品),而在荷兰语中“贮藏(hamsteren)”一词的字面意义是像仓鼠一样填满自己的两腮。德荣格回头望向身后打着手语的女人。他的目光,连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了这位译员身上——她将会怎么诠释“贮藏”?她会为这场压抑的简报会提供怎样的喜剧放松效果?
近年来,每当灾难发生,听障人士们【1】总是要被迫承受大众媒体用聚光灯放大我们的不同。作为当下新冠疫情的必要工作者,手语翻译员(Sign language interpreters, SLIs)与卫生官员和政客一道出现在世界各地的直播新闻发布会上。他们舞动着手,脸上表情看似扭曲,下巴角度尴尬,肩膀歪斜,舌头伸出,变成“斗鸡眼”——在非手语使用者的凝视下,这些充满动感的语言行为显得滑稽而杂乱,仿佛在井井有条与会者、讲台与旗帜构成的秩序中,闯入了一个插科打诨、消烦解闷的宫廷小丑。
信息的准确度对所有人都至关重要,因为我们要相互为各自的健康福祉负责。但是,当听障人士急切呼吁加强重要公共卫生信息的手语传递渠道并东拼西凑这些资源时,媒体和大众却将这一信息传递工作变成了一个景观:被任意曲解的身体。如今各类短视频、照片和梗图淹没了社交媒体,将我们的手语工作展现为夸张的滑稽表演,一个戏说残障与他者的盛典。手语工作变成了指尖划过屏幕的娱乐消遣,让大众从全球疫情的至暗现实中短暂抽离出来。在不堪重负的医疗保健系统和经济疲软的可怕现实边缘,媒体和大众持续不断将手语翻译员当做娱乐展示,而这种外界对手语翻译员的着迷总是将听障人士和手语预设为他者。
2020年3月16日,奈杰尔·霍华德,一位有着帅气的凿型下颚和50年代好莱坞白人明星面容的聋人美国手语翻译员一夜间引爆全网。天哪!听障人士怎么能当翻译?具体技术解释(technical explanation)我们交给其他专家来展开(请参考美国全国翻译教育中心联盟官网),但当目标是传递绝对清晰、不可有任何差池的信息时,聋人手语翻译员经常是救场之人。
霍华德当晚和英属哥伦比亚卫生部长阿德里安·迪克斯、当地卫生官员波尼·亨利博士一同出现在直播新闻发布会上,并因此一夜成名。社交媒体上遍布着他打手语的动态图,一张卡通漫画,语言分析,甚至还有一个facebook粉丝俱乐部。
其中,两张动态图在脱离语境的情况下被修改并贴上了错误甚至低俗的标签,演变成了“黑帮手语”和“有这么大”。动态图会不停循环播放霍华德的动作,误导观众以为霍华德在做黑帮手势或者进行性意味的评论。在“黑帮手语”的梗图中,霍华德看似将双手举到胸前,伸出食指和小指并且脑袋后仰。而在“有这么大”的梗图中,霍华德双手分开几英尺并伸出食指。实际上,霍华德手语的真正含义分别是“某物紧贴身体”和“两个人分开站”。我们这些手语工作者都在叹气。有时你也能见到我们其中有人疲惫地纠正这些刻意的误解——“这真的不是我们的意思。不。真的不是。”这些飞舞的双手、伸出的舌头、扭曲的身体部位并不是在篡改原意,而是一套有着完善句法并被精密编码的语义系统,能让原生手语者直观理解,却需要初学者几年的学习来掌握。
有一张没那么冒犯的动图名叫“奈杰尔·霍华德:洗手去”。在短短1.65秒里霍华德重复了“洗干净你的手是非常重要的”这一信息(而一个人用英语说完这句话要多久呢?)。这才是一手掌握的高效。他看起来仿佛只是在模仿洗手的动作,而这是连一只猩猩都做得到的。
动图中,聋人手译奈杰尔·霍华德打出“洗干净你的手是非常重要的”。图源:https://tenor.com/view/wash-your-hands-nigel-howard-asl-covid19-coronavirus-gif-16734217
帕梅拉·赖特是一位使用手语的听障人士,她在社交媒体上对霍华德洗手动图进行了一个语言学分析,展开说明该表达的复杂性。图中,洗手的动作与洗手(wash)这个单词打头的嘴唇动作同时开始。霍华德双手交合并明确移动了脸部和头部:他将头靠向左侧,眨了眨双眼,皱起眉头,紧闭双唇,然后点头数次以示当下事态的严重并肯定洗手是一个预防措施。接着他轻轻摇头,表明这一措施没得商量、必须执行。最后,他的结束手势可以被翻译为“必须”,并伴随着“必须(must)”英语单词的嘴唇动作。让这个手势更加突出的是,它通常只需单手表达,但霍华德用了双手,从而有效强调了履行这一举措的义务感。
媒体对霍华德在高层级直播发布会的手语翻译制造的可见度,带来了两个截然相反的结果:一方面,许多使用美国手语的听障人士为他流利的表述以及增加获取疫情信息关键渠道的做法喝彩;另一方面,媒体的聚焦却促使非手语使用观众将他简化为一系列供自己娱乐消遣的手舞足蹈。
手语语言学处在当今的语言学学界的边缘,导致了我们对手语句法结构的无知。同时,将语言等同于口语这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更加剧了这种无知。我们听障人士一直都存在,而我们的自然语言承袭自聋人家庭、朋友、社会与职业空间还有各个教育机构。然而,直到大概五十年前,美国手语才被宣告为一门成熟完整的真正语言,有着自己的句法结构和语料库,而非英语在手上的视觉衍生或非口头交流的辅助手段。
另一张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的图片,是关于马里兰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中的聋人手语翻译员杰西·康拉德。图中,康拉德站在一位面色严肃的、正低头看向讲台的发言人身旁,而康拉德却吐着舌头、变成“斗鸡眼”,看起来像是逃难一般。配文写道,“霍根州长说不要恐慌…可我觉得手语翻译员表达的恰恰相反!”
马里兰新闻直播发布会上聋人手语翻译的表情被定格截图,并被配上文字“霍根州长说不要恐慌…可我觉得手语翻译员表达的恰恰相反!” 图源:americasbestpics.com
配文暗示翻译员扭曲的身体违背了州长安抚人心的意图。但这配文也揭示了大众对面部表情在手语中发挥的作用一无所知:面部表情被用来编码句法上或情态上的功能,并与其他手部或非手部动作(例如身体)结合。这就像口语是如何通过音调、声音性质和音量传递情态,以及它们如何将这些特征与词语相结合。虽然手语中的一些非手部标记可能类似于听人口语使用者的非手部动作(尤其是在听人打手势时),但是前者比后者更系统和惯常,并以复杂的方式和手部动作相结合,这需要多年的学习经验,最好是从出生开始。非手语使用者最多可以脱离语境地猜测单个手势的含义,或者将之与他们日常生活中能辨认出的动作对照,或者干脆进行无端联想。这张动图的制作和配文者或许认为一场恐慌将要爆发,但康拉德可能只是在在一丝不苟地传达州长所说的话。
将手语翻译员作为调侃对象和表情包的做法既不新鲜也不罕见。2012年的飓风“桑迪”将听人美国手语翻译员莉迪亚·卡利斯推到聚光灯下,甚至伴随着让她成为纽约市长的呼声。2014年西非埃博拉病毒爆发期间,纽约翻译乔纳森·兰伯顿 (Jonathan Lamberton) 的“电影剧照”流传开来,他张开双臂就像一个在低吼的僵尸。如今,新冠疫情又令手语翻译员们被新一轮的新闻热点所围绕,他们表情夸张、让人分心、滑稽有趣、与大雅之堂格格不入。
2014年西非埃博拉病毒爆发期间,纽约翻译乔纳森·兰伯顿 (Jonathan Lamberton) 的“电影剧照”流传开来。截图来自Daily Mail发布自2014年10月25日的新闻,标题为“神秘的手语翻译因其在纽约埃博拉新闻发布会上的生动表现赢得了海量推特粉丝”。图源:www.dailymail.co.uk
许多听障人士乐于接受这种能见度的提高,将其当做听障人士被纳入公共生活的重大进展,也是对听障人士人权的基本认可。但是,大众对手语翻译员和手语的浅层陶醉掩盖了许多新闻发布会(尤其是国家层级新闻发布会)的失败,那就是未能提供合格的手语翻译员以传达有关当前疫情的最新信息。在印度,印度国家聋人协会(India NAD)一直在进行游说,要求让合格的手语翻译员出现在政府简报会上,并投诉滥竽充数的手语翻译员(@inda_nad)。手语翻译让事情看起来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而且手语的快速、有力和表面上的喜剧性质与当下疫情中的严肃的政治操演大相径庭。这些印象进一步促使我们将手语翻译视为一种娱乐形式,因此可能更不愿将提供手语翻译作为公众获取信息渠道成功与否的衡量标准。
手语翻译员的供应在全球范围内并不一致。举例而言,林恩·斯图尔特-泰勒(Twitter账号为 @jerseysnail)在英国发起了一场名为“#手译在哪里(#WhereIsTheInterpreter)”的标签运动,以抗议英国政府无法通过手语翻译为该国 87,000多名听障公民提供一致和稳定的新冠疫情资讯渠道。5月21日,政府终于让步并提供了一位英国手语翻译员。在美国,白宫迄今尚未回应为其电视简报(包括下属冠状病毒特别工作组)提供手语翻译的呼吁,而纽约州州长安德鲁·库莫 (Andrew Cuomo)也只是在许多听障人士因无法接触疫情信息提起诉讼后,才在联邦法官的命令下开始为他的每日新闻发布会提供手语翻译。在别处,尤其是在全球南方,手语翻译极少或不合格。当然,有些电视简报会提供隐藏式字幕(closed captioning),或者如同我们中的一些人所称,“渣幕(Craptions)”。每当字幕准确性过度依赖原始音频时,“渣幕”就会出现。直播的字幕尤其糟糕。在全球疫情这样生死攸关的问题上,我们任何人都不应该被迫依赖由“渣幕”或古早的多人传话游戏产生的错误信息。如果你玩过传话游戏就会知道,当信息传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早就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即使字幕质量很好,它们也不能为听障人士提供足够的清晰度,因为它们忽略了原始信息的情动。
印度国家聋人协会(India NAD)发布至推特的海报,表现了滥竽充数的手语翻译如何阻碍了信息的传递。图源:推特@inda_nad
尽管被排斥在官方信息渠道外,听障人士们正在通过建立自己的集体信息渠道来进行反击。在英国,deafukcoronavirus网站提供了基于英国手语的信息渠道。印度国家聋人协会也通过印度官方手语来传递疫情信息。脸书页面“Deaf in Scrubs”和“Partners in Deaf Health”则以手语提供了来自听障专业医务人员的医疗科学信息,并倡导提高关于聋人文化社群需求的意识。手语翻译员志愿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作品翻译或现场翻译。同时,学者和翻译员一致反对媒体对翻译员的偶像崇拜(fetishization)和“名人化”(celebritifying)——该词由人因工程师、同时也是聋人的凯瑟琳·伍德科克归纳而成。实际上,许多听障人士认为,媒体应该停止窥视翻译员的私人生活,并开始关注听障人士信息获取的问题。
手语被任意扭曲并不仅是因为人们在随性交流中漫不经心的短暂一瞥。摄影师,剪辑师和记者是在精心策划展示这些照片,而社交媒体用户是在精心挑选动图、编辑修改图片进行再流通,从而突出特定的身体差异。这些举动将我们不同于他人的特征——手语——转变为可供消费和娱乐的景观,同时切断了我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危及我们的安全与福祉。
外界对手语的任意曲解促使我们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听障人士对于信息无障碍的持续呼吁行动中,而这尚未引起能与前者抗衡的关注。同时,我们急切需要推动学术界重新评估自己的无障碍标准,并承担起道德责任,引导人们了解主流社会对听障人士和手语的边缘化过程。这意味着大力要求学术界重思我们应该如何讨论身体差异,以及讨论的边界在哪里。残障不应被扭曲成笑料,而应该被视为我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不只是为娱乐存在——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有着自己的生活,努力在疫情中生存。
注释
【1】编者:本文原文中使用的描述为“deaf”。经过和原作者沟通后,本文中文使用两种翻译,分别为“聋人”与“听障者”,后者更广泛地包含了聋人手语和口语使用者、重听者等人群。
参考文献
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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