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人类学 | 枪支是否拥有改变人类的力量?
“谁碰了那把枪,谁就会在某个时候死掉……因为它会作用于那个人身上。”一位37岁的海地男子和我这样解释道。他叫卡尔(化名),住在海地太子港的贝莱尔(Bel Air)贫民窟。我从2008年开始就一直在那里做人类学研究。卡尔说的那把枪,是史密斯·威森.38特别口径左轮手枪,这种枪长期以来是美国警察和美国在海地训练的安全部队的标准配枪。这把手枪以75美元的价格从一名前陆军士兵手中被买下后,经过了三个人的手:叫弗兰茨的初为人父的青年,叫帕巴巴的青年和另一个初为人父叫亨利的人。
从2012年12月到2013年2月,他们三人接连遭到枪击,就死在了贝莱尔贫民窟里。尽管.38左轮手枪,也就是居民口中的“那支枪”,不一定是击毙他们仨的那支枪,但他们都在持有该枪期间死亡。
我问过贝莱尔人,为什么这些持枪者反而会被枪毙,他们往往猜测持枪者是中了一种叫麻济(maji)的魔法。在海地,魔法指的是对精神力量的不道德使用,与伏都教(Vodou)的仪式形式不同,后者召唤祖先来治愈和保护家人。(注:一些伏都教徒认为教名应写作“Vodou”,而非“Voodoo”,后者含贬义。) 这种魔法需要借助于超自然力量,一个人须以牺牲另一个人的利益为代价才能施出魔法。许多贝莱尔人认为,这些持枪者之所以死亡,是因为他们利用了不道德的超自然力量,这种力量不仅没能保护他们,反而将枪口对准了他们自己,终致其身死枪下。
然而,当邻居们转述这些死亡是如何发生的时候,他们都提供了有关另一种超自然变化的解释:.38手枪的超自然效力会把人变成不道德的能动者(unethical agents)。随着后来的每一次死亡,围绕着这把枪的传说越来越多,人们猜测对于枪的“触摸”可能预示着死亡。一位贝莱尔人说:“那些可怜的年轻人自从碰了这把枪,就变得不一样了”。他们谈到这把枪时,仿佛它是一个符咒(amulet),可以将原本善良的人们变为行走世间的恶鬼。
若把这些说法当作“迷信之人”不合常理的解释而不予理会,未免短视。“迷信之人”这种带有种族色彩的结论,长期以来被用来排挤和妖魔化海地人,使海地以外国家的人们看不到枪支确实展现出一种类似于魔法的力量: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状态的力量。
严肃地说,理解枪支的超自然作用,对于理解和解决全球枪支暴力问题具有广泛意义。在美国,一方面,拥枪者倾向于将枪支视为一种价值中立的工具,正如他们所说,“枪不会杀人,人才会杀人”。另一方是支持枪支管制者,他们认为枪支确实会杀人。如果没有枪支的致命力量,就像在其他国家一样,死亡人数要少得多。但从人类学角度来看海地的案例,现实其实更为复杂,枪支的危险性不仅来自于技术杀伤力,也来自于它能够对人类的能动性施加力量,从而改变人性。可以说,促使人们扣下扳机的不光是枪的技术,更是枪背后的象征意义。
一方面,持有枪支象征着人民的主权。毕竟1804年海地的独立,正是源于被奴役的人们勇敢地拿起武器反对殖民政权。海地革命后,将军们在士兵退伍时将步枪分发给他们。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农民军队能够使用他们的武器来控制地区领土、发动政变。从1957年到1986年对海地实施独裁统治的杜瓦利埃家族,在此期间为了集中独裁政府权力,限制平民持枪权,只允许该政权的准军事网络使用。
1987年,独裁政府倒台后,为了将权力转移给人民,民主宪法通过,赋予海地公民武装自卫的权利。美国宪法与此类似,起草于帝国统治和反帝独立战争之后,其中也规定了公民携带武器的权利。
然而,在海地,同世界其他国家一样,枪支也可以象征着权力的滥用。海地克里奥语(Creole)中的“chèf”尽管泛指领袖,在用于指称武装人员时意为警长(chèf seksyon),这个词以前用于指称独裁领袖的心腹。拿着政府发放的.38口径左轮手枪,就算没有制服和身份证,警长们可以以其领袖的名义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
如今,“chèf”一词既被用作对保护人民的武装人员的尊称,也被用作对虐待人民的武装人员的批评。自独裁政权垮台以来,城市巴兹(baz)等居民社区组织承担了城市边缘区域政治与经济的管理职能,而chèf这个词的矛盾涵义尤其在这些巴兹领袖身上体现了出来。尤其是持有.38口径的枪支,标志着占有某片城市领地。
在讲述三人之死的故事时,贝莱尔人强调了这种象征意义。随着这个故事在邻居中的流传和逐渐标准化,我开始理解:该故事与其说是对所发生事实的讲述,不如说是对如何理解.38手枪所起关键作用的一种框塑手段(a framing device)。
“你想知道亨利之死的故事吗?”卡尔曾经问我一次,“这是一个关于三个死者的故事,也许死者数目更多。好,让我来给你讲讲。”
据卡尔的说法,这一切的起因是巴兹领袖弗兰茨带枪参加了自己的生日聚会,这是一个在街道上举行的大型活动,还请来一个DJ。当时,由帕巴巴领导的敌对巴兹不请自来,全副武装地来到派对上,表明了争夺该地区控制权的意图。帕巴巴看到弗兰茨带着枪并在空中挥舞,很不高兴。“当他们看到.38口径的枪时,想毁掉这个聚会”,卡尔告诉我,“然后帕巴巴向弗兰茨开枪。一切发生得太快。砰!弗兰茨躺在血泊中。大家都逃跑了。”
“于是,那时帕巴巴就有了.38手枪。”卡尔继续说。几周后,帕巴巴和朋友们去参加在另一个街区的巴兹举办的派对。帕巴巴的团队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中,很自在,喝着啤酒,跳着舞,向空中开枪。主办的巴兹里有一名成员叫亨利老大,对这种厚颜无耻的表现感到不满,并告诉帕巴巴,他的人不能随便进入他们的派对,也不可以随意射击。帕巴巴的想法不一样:“如果我们想开枪就开枪。谁如果有.38口径的枪,就可以开枪。”对此,亨利老板回应道:“如果你继续开枪,我就去取我的枪。”当亨利与帕巴巴对峙时,正如卡尔回忆的那样:梆梆梆!帕巴巴被打死了。
枪击事件后,每个人都跑了——除了亨利,他发现了那把.38口径的枪并成了它的新主人。卡尔猜测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那把枪有很大的威力“。有了.38口径的枪,亨利开始表现得不一样。在许多人看来,他似乎已经被权力冲昏了头脑,到处命令别人,煽动打架,甚至偷窃邻居的东西。正如卡尔所说,亨利的行为就像任何持有这样一把枪的人一样。“你变成了一个急性子。你感觉到身体内的力量,你认为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他会去抢生意、抢劫......然后[警察]就找到了他,冲他射了许多发子弹。”这就是亨利的结局。
这是卡尔告诉我的故事,所以它可能不代表事情的真实情况,甚至不代表其他人的看法。但卡尔的故事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它与犯罪报告一致,而且与我从许多人那里听到的内容遥相呼应。在所有的故事中,最重要的是讲述者如何看待枪支的作用。
尽管枪支对这三个死者均具有强大的作用,但作用方式并不相同。对弗兰茨和帕巴巴来说,这把枪赋予了两人争夺巴兹土地控制权的能力,但造成了他们注定的失败。对亨利来说,这把枪将他引向犯罪的轨道。亨利的朋友和卡尔说的一样:“他看到了武器,也看到了他面前的路(注定通往犯罪)。”然而,另一个人说:“以前,他是个好青年。但.38手枪向他展示了另一种(生存和行为的)方式,他想要和帕巴巴一样,恶名昭彰。”
在这些讲述中,枪支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工具,使人们预先存在的意图得以实现,更是作为一种催化剂,使以前无法想象的意图得到发展。枪的超自然效力在于,它具有提供新的可能性的力量。
一把枪不仅仅是一个可以与使用者的意图分离的无生命客体。人持有的枪是一种人类与技术的结合体(composite),它改变了人、也改变了枪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做的事情。正如哲学家、人类学家布鲁诺·拉图尔所说:“因为你拿着枪,你已是另一个主体;因为它已经和你建立了关系,枪也已是另一个客体……一个坏人变成了一个更坏的人;一把无声的枪变成了一把已开火的枪。”这段想表达的核心观点是,人是武器启动的必要存在,而武器是激活和增强人的能力所不可或缺的。
然而,贝莱尔人的解释将这一想法推得更远。人与枪一起行动,不仅是为了射击,也是为了给这种技术注入权力和暴力的社会意义。正是由于物质客体和人必须共同参与制造这个世界上的杀人犯和暴力行动,.38手枪才具有了强大的威力。
在美国,AR-15突击步枪也是这种施暴的枪支。它沾染了枉死者的鲜血,其制造的惨案反生在匹兹堡的犹太教堂、佛罗里达州帕克兰市的马乔里·斯通曼·道格拉斯高中、德克萨斯州萨瑟兰斯普林斯市的浸信会教堂、拉斯维加斯的音乐会以及康涅狄格州纽敦市的桑迪胡克小学等地方。这种步枪易于使用、杀伤力极大,而且,自从2004年攻击性武器禁令结束以来,它的数量依旧很多,而且容易获得。然而,它的可得性和技术仅仅是故事的一部分。它也是 “美国的步枪(America’s Rifle)”,除了现实中的暴徒,网游虚拟形象和军事英雄也在使用。它原本是大众娱乐和国防的标志,现在则是悲剧的标志。
弗兰茨、帕巴巴和亨利死得突然且毫无必要,上述五起大规模枪击事件中的142人(139名遇袭者和3名持枪者)也是如此。从超自然解释的角度可以得到一个教训:我们不能把枪支和人当作独立的实体,只讨论控枪,或只讨论心理健康政策,必须把枪和人视为结合体来实施枪支管控。如果我们要真正理解和控制枪支暴力,我们必须承认:枪支对人具有强大的技术和心理影响,它能改变人的存在与行为方式,将暴力带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