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言赠书 |《北极的疯狂:人类学的一个幻想》
皮埃尔·德里亚奇(Pierre Déléage),法国人类学家,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社会人类学实验室研究员。他的研究范围包括亚马逊的沙兰纳华人的萨满教,北美原住民的书写系统的发明,科学对象化的限制等。其代表著作有:《另一种头脑:科幻作家中的人类学形象》《论矫揉造作的自然》《死去的文字》《发明书写:17-19世纪北美印第安人的先知和萨满教仪式》等。
尽管埃米尔·佩蒂托表示了对女人的厌恶,但是单身生活仍对他有着很大影响,因为他难以对年轻男子无动于衷。他喜欢用土著人或梅蒂斯人的题材作画,在他的回忆录中,他饶有兴致地描述了一位名叫德赞尤(Dzanyu)青年的情色肖像:
他是个英俊的德内人,族人们相貌平平,他就是其中的阿多尼斯。他有一双慧眼,乌黑而柔情。长长的睫毛低垂,浓密的眉毛高耸,笔直的鼻子在脸庞中间舒展,嘴唇倨傲地呈出一抹弧线,前额高展但显秀小。然而,这惹人喜爱的相貌有时也显露出奇怪的阴谋。他的目光,通常充满快意和友善,但也会显得诡谲多变。他的脖子向前伸展,暗示着某种令人憎恶的东西,他狭小的太阳穴还在固执中青筋暴起。在那些时刻,我不知道是什么魔鬼潜入这个天使般的印第安人体内。我认为,他的身心都是极北地区丹尼特人(Danite)青年的极佳典范。
但是,这些德内青年只是短促地经过好望圣母院。他们会突然出现,就像从哪里冒出来一样,面带着微笑,议论纷纷,然后忽然消失于眼前。德内青年人离开教堂去远行,他们被一个徒步旅行队吸引,还发现了一个钟意的女子;又或是他们渴望去偏远地区探索,以此来证明他们的狩猎技能。无论如何,埃米尔·佩蒂托都为这些离开感到痛苦:
这位传教士对德内青年感同身受,常常对他们若有所思,幻想着在远离教规的地方培养男性友谊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要求留在离哈德逊湾公司几公里远的传教所。传教所有四间木屋,顶部是山墙屋檐,烟囱不断地吐露烟尘。小木屋围绕着一座教堂,埃米尔·佩蒂托通过装修这座教堂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教堂的钟楼正对着河流,土著人和梅蒂斯人的船在这里来来往往,与他们迎面的是一个巨形的木制十字架。埃米尔·佩蒂托和他的同伴让·塞甘住在这里,让·塞甘来自于奥弗涅,大他五岁。塞甘性情较为粗鲁,深居简出,对土著人的语言不感兴趣,对他们的习俗也不好奇(这就是修道士的典型态度)。在几位雇员的帮助下,帕特里克·科尔尼(Patrick Kearney),这位爱尔兰圣公会教士负责让两位神父的舒适生活和生命安全——只要他们愿意待在教会的园子里,并且保证这块贫瘠的土地有一定的产量。四周都是森林,狭小的传教所与极北地区广阔无垠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土著人的土地外,这里的大部分土地都属荒芜,未被开发。
他在极圈附近待了多年,独身神父的身份让他饱受折磨,他认为种种桎梏糟糕透顶,并将其描述为 “教会的创伤”。“第九世纪才采取的戒律清规,无疑是由那个世纪的混乱与滥用所决定的,在另一个世纪就可以出于公众启蒙而完全废除它,罗马教廷的一句话就足以做到。”佩蒂托发现几乎不太可能去遵循教会强制的定居模式,只要他找到机会,就会随便编个理由去追随土著人,和他们一起穿越冻土、森林和苔原,而这通常违背了他上级不断重申的命令。由于长期的不满,他一到目的地就考虑离开,设想自己是“一个年轻的传教士,梦想着遥远艰险的远行和地理上的发现,以及让印第安人皈依基督教。”但是,他无法拒绝在狩猎小屋中共享床铺的乐趣,有时在持续数周的远足中,大家每晚都在那里栖身,他也无法抵御从德内美男子感受到的诱惑。特别是英俊的德赞尤,埃米尔·佩蒂托以最为庄严的天主教仪式为他洗礼,以阿波罗(Apollo)和泽法尔(Zephyr)争相喜爱的美丽异教青年的名字“亚森特”(Hyacinthe)为他命名。
抵达极北地区的两年后,埃米尔·佩蒂托向他的主教忏悔,他的意志如此薄弱,灵魂亦缺乏力量,这使他无法对诱惑保持定力。“我对自己的不满之处就在于,我有一颗过于慈爱的心。无论我对于女性感到多么厌恶,我都难以保持对戒律的服从,我在此承认我的错误。”主教亨利·法鲁德(Henri Faraud)是一个出生于法国的吉恭达斯地区的修道士,他的婶婶在大革命期间被处死。比起他的智慧,同事更多赞扬他的体魄。他觉得埃米尔·佩蒂托充满了才华与热忱,但是也显得自负和任性。他被一种热情奔放的性格冲昏着头脑,不情愿地服从着上级的命令,并且经常违反。这个年轻的神父并没有主动承认他陷入了“可耻的、非常严重的不道德行为”。只是公众谣言迫使他这样做,这些谣言无止无休地议论着他的“心上人”,他的“爱人”,或者干脆是他的“孩子”,如让·塞甘称之为的“迷人而邪恶的亚森特”,其认为没有理由对同性恋关系进行保密。
这位“自甘堕落的野蛮人”通过公开神父的罪行,使埃米尔·佩蒂托处于一个举步维艰的位置。他的天主教上级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个传教士“以令人惊讶的方式学习土著语言”的价值。德内人认为他的行为倾向只是一种有趣的怪癖,相比神父的终身行孤身誓言也并不显得奇怪,他们只是认为神父是一个有点古怪的萨满。但埃米尔·佩蒂托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邪恶的神父、可耻的神职人员、粗鄙的传教士”。他惊讶于德内人对同性恋表现出的单纯与宽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知道如何“为上帝牺牲一种特殊的友谊”,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心猿意马。他觉得自己在“和青年男子的罪恶关系中”越陷越深,这样的事此起彼伏,自我已经无法抵制这种反复出现的诱惑。他索性以一种其主教曾形容为“可怕”的坦率,向所有传教士同伴讲述了他的“特殊友谊”,甚至还在外面坦白:他呻吟,他哭泣,但他的激情却比他的意志更为坚强。
在那些充满爱的欢愉瞬间,埃米尔·佩蒂托忘却了所有的禁忌。好几次,他以见证“野蛮人的想法”以及“他们在基督教知识上的进步”为借口,翻译了他年轻情人的来信,并把它们寄送到了天主教报纸上发表。“我的爸爸,虽然我没有见到你,但是我想象着能牵你的手。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也会这么想吧。当你看见我写的这些东西时,请马上为我祈祷,在这特别的一天。如此,我就能活下来。谢谢你,如果我再次见到你,我将会非常高兴。这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这样说话。如果你还记得亚森特,请给我写信。”佩蒂托作为神父,他的身份早已名不副实:他的行为与他负责向原住民传教的职责互相抵牾。
他充满了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尽管他反复地忏悔,但每每见到亚森特他又将这些置之度外,亚森特无法理解这种关系的伤害。(“在这个有着温和、善良性格以及玩世不恭的部落里”——用埃米尔·佩蒂托的话说,就是意味着同性恋——“这不是一种恶习,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堕落而感到羞耻,我相信所有人都是这样”)。只要亚森特一离开,这位传教士就会充满懊悔,想到来自地狱的折磨,尤其是他怀疑所有人——天主教神父、城堡里的新教徒,以及当地的土著人——都在嘲笑、侮辱和诋毁他。
他情不自禁地揣测,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背后,都隐藏着讽刺、挖苦和嫉妒。
如果我们认可他同事的意见,这些嘲笑就很可能是臆想出来的,他们一方面认为,他的秘密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好望堡的新教徒不大相信那些流言蜚语,感叹道:“印第安人就是这样的骗子!”),另一方面,土著人则默默容忍着传教士的不当行为与自我矛盾。面对无法抵制的肉体诱惑和无处不在的嘲讽,埃米尔·佩蒂托开始寻找自我救赎的方法。
他首先考虑撤到加尔都西会\修道院,这是戒律最为严格的宗教组织之一,在那里将会有永久的隐居和绝对的宁静。类似的是,他有时还想加入严规熙笃隐修会。但这或许只是他的一种修辞策略,目的是以自认为是上帝和众人眼中为自己恢复名誉的最可靠方式,让上级允许他成为异教徒因纽特人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