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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我知道他不在家,为什么我还要来呢?|旅行手记

2016-10-03 文|陈丹青 人民教育

一位画家,带着诗意,记录着音乐。


1992-1998年间,陈丹青旅居纽约,陆续给上海《音乐爱好者》双月刊写了十几篇文章。


他的文字展现出艺术的灵性和共通性,听陈丹青讲音乐,仿佛能看到一个个灵动的音符流淌在字里行间,又能看到一幅幅画面展现在眼前。


他说音乐是一种更大的声音,他住在音乐里。他说音乐照亮了他,让他狂喜。


今天,小编给大家带来陈丹青的《贝多芬故居》,让我们一起,走向贝多芬。


旅游旺季已近尾声,是在九月,从欧洲飞往中国的单程机票迄未落实。此行欧洲原为比利时展事,顺道荷兰一游,九月初必须赶回北京上课,德国并不在旅行计划之内,但取票登机均须到法兰克福,当地两家旅行社同声致歉:月初机位全部满座,上旬机票必须每天电话询问。


九月八日,我决定提前进入德国,停留科隆,就近等票。黄昏,火车开出阿姆斯特丹,不久夜色降临,沿途报站是男中音,德语铿锵,一时恍若置身纳粹时期。八点,抵达科隆。九日晴,大风。旅行社回说今明两天机票无望,仅十一日有座,看来,我得在德国呆上两天了。

 

少年时静静地起过一念:我要去那里看他


此来科隆是为拜访路德维希现代美术馆,馆址与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毗连,进出巡看,教堂正在做礼拜,管风琴次第起奏时,我眼见中世纪木雕《耶稣受难》前的好几位欧洲青年直勾勾盯着成阵的烛火,神情哀痛,哀痛得好像耶稣才刚从十字架上放下。


美术馆正在布置新展,大半空间被遮蔽着,楼梯正墙排开李希特以黑白两色绘制的《四十二幅肖像》,作法谨严,望之肃然,认出其中的人物,有马勒、柴科夫斯基、海德格尔、本杰明,似乎并没有一位画家。


在出售图片的小卖部徘徊良久,买了联军轰炸科隆的历史照片:短墙残壁,炸裂的铁桥倒在莱茵河中,晴空下惟科隆大教堂巍然屹立。步出馆外,有位须发蓬乱徒手乞讨的中年醉汉,像极了格罗兹笔下的浪荡子,以奏乐取讨钱币的青年则用手风琴表演巴赫的赋格,竟有管风琴般层出不穷的声势,在风中传得很远:我已身在德国。


明天一天,柏林、莱比锡、慕尼黑是休想去了,波恩就近科隆,贝多芬的故居,就在那里。翌日是被附近教堂成片的钟声唤醒,醒来,又复睡去。起身后,早餐厅堂只我一人用餐。壁上两幅无名的老油画:一位农夫扶犁耕田,一位小老板在油灯下数钱,十九世纪德国人的绘画,画得不好,也不坏,这样的油画,在中国或可入选全国美展,在欧洲,适可挂在小城旅馆的餐厅。


十点,火车开往波恩,每站都停,是慢车。想象的事物总是错的,我“想象”中波恩的方位是在德国北部,现在知道是在西南;少年时在哪本书中凝视过贝多芬老家,是旧版彩色照片,记得墙头有玫瑰和绿色的百叶窗,还记得凝视照片时静静地起过一念:我要去那里看他——怕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吧,而今波恩终于在望,我却全然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微茫的心愿。


半小时后,波恩站到了。德国人都能说点英语,略约问过方向,我即朝一座砖砌的大教堂走去。从教堂转弯,豁然展开小城的广场,老远就看见广场中心铜铸的贝多芬先生高高地站在那里生气,头顶停着一只鸽子。




这里刚下过雨,广场密匝匝鹅卵石缝的水迹映着青天的光。欧洲到处是旧时的石铺地面,半月前在罗浮宫游荡,那大片的宫廷广场仍是当年走马的砂砾,照片看过多少回,从未注意地面是怎样的。


现在我走向贝多芬,细看基座四面满布铜锈的浮雕,是美丽的音乐女神,鸽矢斑斑,青灰的鸽子在雕像上下起落栖息,咕咕轻叫,石座四边围着盆栽的鲜花,每一花瓣水光晶莹。铜像背后是当地邮局,没人抬头看他,我停在风中,抽了一支烟。


转弯,转弯,转弯。小城的小街正是午间的热闹拥挤,尤在雨后。首饰店,家具店,钟表铺,花房,面包房,从前上海西区也有这样的面包香飘散街沿,也是这样的卵石地面雨后滑亮闪烁。烟具铺里有各种尺寸的雪茄烟斗,烟盒银质,雕饰精美,贵极了。


又下起微雨,又是一座广场,花贩与菜农支起彩色的篷帐。欧洲有许多不知名的水果,极小的,不像葡萄,不像草莓……付钱时,问身边一位老太太:贝多芬的家?她打量我,指指广场北侧一条小街街口,笑着,随口说:你知道,他不在家。


我说是啊,但他在这里,随手指指我的心口,这动作,西洋人是常用来指说艺术的,忽然今天就又想了起来,随即自己觉得有点做作,老太太却收起笑容,看定我,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在西人倒是赞许的意思。


是的,贝多芬不在家,我知道他不在家,为什么我要来呢。


寻访胜景总会失望的。十分钟后我立在贝多芬故居门口——十八号,忘了查看街名,一幢普通的三层民居——完全不是那幅小照片上的模样,那一瞬,我想起早先看过的小照片,但实地景观当即淹没了照片的模糊印象:十八号隔壁两三间铺面,有家中国餐馆,不远是一家麦当劳,贝多芬家正对面则是床具商店,一堆折价的粉色被单枕套正叠在店外的台子上贱卖:有什么错吗,贝多芬的家只是贝多芬的家,别的人家照样吃饭睡觉过日子,去年在上海寻访鲁迅先生在虹口的故居,弄堂里家家户户门口停满自行车,窗户阳台晒出床单衣裤,风日妍静。


所有名人故居的楼面只一样与其他民居不同:每个窗户都关着,表明这里并不住着一家人家:是的,贝多芬不在家,我知道他不在家,为什么我要来呢。


踱进入口,照例是所有纪念场所必定设置的小卖部,货架上下放满了尺寸不一大大小小贝多芬胸像复制品,一律在生气。我已不再对欧美当代粗糙拙劣的礼品雕刻失望沮丧,美国法国意大利的古代名人礼品雕像莫不粗劣。


三十多年前,杭州表舅送我一枚贝多芬胸像,比这类产品的做工好得远,那是大战前欧洲写实传统尚未失落时期的复制品,流入中国,我记得自己怎样郑重地抱回上海,怎样郑重地每天看它。


现在我端详贝多芬故居的贝多芬胸像,都是他,都不像他,我怎么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呢?这时,小卖部设置的室内音响响起来:是《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对了,这才是他。我伫立聆听,一时柔顺无念,曲毕,买了进馆的门票。




一位年迈的馆员指引我从小卖部边门走进后院,门开处,豁然认出了记忆中贝多芬故居小照片上乳灰鹅黄的门墙,那是在街面看不到的——说明书上说,当整座房屋面临拆除的威胁时,十二位波恩市民于一八八九年建立了贝多芬故居协会,他们将两座房屋买下,打通,设立了纪念馆——原来如此。


绿色的百叶窗!墙头的玫瑰!玫瑰枝叶如今比照片上茂密多了,在雨后的太阳光下湿漉漉的。楼的尽头,有一座宁静的花园,不大,草木碧青,浓阴散布,老墙爬满常春藤,一座至少是十九世纪雕刻家制作的贝多芬雕像隐在挂满水珠的森森绿叶间,他俯视草坪,也在生气,但多么像他。


当我移步踏进贝多芬先生的小小家门,脚下年代久远的木板地吱嘎作响,我微微地高兴而满意了。今天的访客仅五六人,此后一小时楼上楼下的走访,那老木板地在每一步移动时发出过于响亮的吱嘎声便是这位乐圣故居的惟一音响,此外,整座宅子安静极了。


乐谱,书信,文件,演出合同,演出预告,大师用过的钢琴,墨盒,羽毛笔,镇纸,虽然古旧,很可能是复制的;友人们在年轻贝多芬离开波恩前的题赠手册有瓦尔德斯泰的钢笔题辞,墨迹已经枯淡,末一句是:“您孜孜以求,假手海顿而得到莫扎特的精髓。”


他的父祖亲戚的肖像,师友的肖像,爱人的肖像,他的幼年少年青壮年时期的肖像,全是原作,全在书中早已看过,现在知道挂在这里,近在眼前;最精美的是那些十八世纪彩色铜版画,波恩、柏林、维也纳,天空澄澈,人迹稀少,那时的人,在版画中活得多么认真而安适。


他家的起居室,琴房,书房,餐厅,也是真的,但一定不再是当年的模样,踏上十八世纪回旋狭窄的楼梯,木板更其吱嘎作响。在三层楼顶,朝里一间面向花园的小阁楼空空荡荡,仅只竖立着一根石柱,柱顶,是迪特里希一八二〇年为贝多芬制作的玉石胸像,瞪着墙角,还在生气。说明书告诉访客: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或十七日,路德维希·冯·贝多芬就在这间阁楼诞生。


阁楼梁木粗厚倾斜,迟午的阳光斜进来,射及墙根,小窗外树叶葱茏。有丝绒绳拦在门口,这是全楼惟一不能进入的房间。我倚门站定,走廊的橱窗安放着贝多芬死亡面模的原件,墙头的图画是两万多维也纳人为他送葬的场面。


馆方不准摄影,一位执勤的老太太就近监视着,我试着与她攀谈,她在守望的寥寂中显然乐意说话:“从北京来!哈,我前年刚刚去了中国。伟大的国家,你知道吗,我喜欢庄子和老子。”于是用英语念出“道”的发音。听说德国人爱读老庄,果然——此刻三楼只我一位访客,我能拍照吗,我指指阁楼。


老太太可爱地缩起肩膀,压低声音:你快一点!我按了快门,在幽暗僻静的阁楼,快门声响清亮得令我张皇羞惭,我谢她,老人又缩起肩膀:“我在西安也要拍照,他们收钱,可是一位年轻人说,你快点拍!”在阁楼门口我们相对言笑,身后是那尊贝多芬昂首瞪眼的玉石胸像。


他真的在我心里,根本不在家


我久已不存刻意寻访大师遗迹的情热。青春期的向往、崇拜,心心念念,已如我的青春,退为遥远的记忆。一旦到得大师的家国,却像是来熟的地方,自然而然寻过去,好比看老朋友——我到底不能如魏晋人那般通脱潇洒,乘兴而来,望见友人的家门,掉头回转——。


此行巴黎没去拉雪兹公墓,那里有许多墓碑前的空地应该去站一站的,肖邦、德拉克罗瓦、马拉美……不为祭拜追念,只算了却一桩谈不上心事的心事,而且墓院总是极美丽的,许多老树。


才在前一周,去看了伦勃朗在阿姆斯特丹的旧家,也是临街的三层石宅,他可比贝多芬年长一百多岁吧,楼顶他的画室的画架边,特意放着据称是他用过的调色板,小瓶子里居然注满调色油,边上的画笔颜料斑斑……。



今天来过波恩了,为等票潜入德国,何处可去呢,想到贝多芬。来过了,自己也惊讶并未泛起怎样的感触,惟在他诞生的小阁楼门口,心里动了一动,想下去,却怎样也难以同“贝多芬”的名字作成亲密切实的联想。


他在我抽屉里。我所收藏的CD录音要算是他的最多,也听得最多,到了经年熟习的段落,就像听到这个人的心跳。他真的在我心里,根本不在家,他讨厌波恩,二十二岁出门,再也没有回到故园。


十一日,晴转多云。中午打电话告知家人我今将要飞返中国,纽约时间尚在清晨。午后两点,火车开出科隆,再次经过波恩,昨天我还在这座小城,今天它显得陌生,只是沿途一站。


不久,莱茵河浩浩荡荡在车厢左侧延绵展开。五点抵达法兰克福车站,迎面撞见大群德国人在候车大厅凝神仰视巨大的电视屏幕,趋步转向屏幕正面: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姊妹楼烟尘暴起,轰然倒塌。



文章来源 | 本文来自网络

微信编辑 | 赵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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