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与践行沙产业之路 | 对话刘恕,探寻钱学森沙产业理念:初识沙产业(1989-1993)
王静、王晓琼(以下简称“王”):看来您是在钱学森先生教育、引领下迈上学习他倡导的沙产业之路。
刘恕(以下简称“刘”):是的!1991年10月28日上午,在钱老的办公室,有一次关于“重视地理学科建设和学风问题以及科技人员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性”的谈话。钱老叮嘱我,科协的学会工作要从这几方面开始。在这次会面中,钱老再次提到了沙产业。此次钱老特别谈到了他自己形成沙产业概念的过程。钱老说,他在酒泉基地,看到部队挖甘草,想到既然在干旱的沙漠中有天然生成的植物,就是有可以形成另外一种种植业,进而形成了一个这方面的概念。就是说,以太阳能为动力,通过光合作用的农业型产业,可以在干旱荒漠地区形成。只是现在的农业技术太落后,使得一些农业型产业没能得到发展。只要科学技术发展了,综合利用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地提高,尤其海产业、沙产业。钱老以其科学的思维,由点及面,洞悉全局,也指明了沙产业需要新技术支撑下才得到发展。
王:这真正了不起,伟大的科学家在日常中发现、思考,并进行深入的科学的研究,诞生新的科学发现。钱老从挖甘草这个在常人看来极为平常的事件中,洞察到沙漠戈壁地区有充沛阳光优势,诞生了他的沙产业新理念。
刘:钱老谈及这个细节,对我也有触动。干旱、高温、地表不稳定等因素限制,荒漠天然生态系统脆弱,净初始生产力低下。发展农业型知识密集的沙产业,能把地球表层万象之源的太阳能量,最大限度地采收下来,所以必须要 “走出传统”,突破原有的专业知识体系框架,去接受崭新的理念。
短短的一个月内,钱老的两次谈活,又收到他的激励的赠文,是钱老的教诲和引领,使我有了摒弃原有的知识体系框架去学习、领悟沙产业,探索前行的信心和勇气。古人说:“致知之途有二:曰学,曰思。学则不恃己之聪明,而一唯先觉之是效;思则不循古人之陈迹,而任吾警悟之灵”(王夫之《四训书义》),要在拥有一定知识储备之后再进行独立思考,在知其然之后,还要探索其所以然。如果说,过去从事防沙固沙的工作,是被动抵御并试图消解荒漠化给人们生产生活带来的危害。钱老的指导,则让我得以窥见干旱荒漠的未来另一种发展可能。这是一个先破后立的过程,也值得付诸毕生精力。从这方面来讲,我又是何其幸运!
王:看来,您从那时候起便开始迈上学习和理解沙产业理念之路。我们知道,突破原有的专业知识体系框架,去接受崭新的理念是有过程的。您是否如此?
刘:是的,但我的转换过程比较快!原因有二。其一,是钱学森先生人格的感召魅力。钱老作为“思想先驱,科技泰斗”无私奉献的战略科学家,始终以其非凡的睿智,关注国家的未来。我深信他的精深见解的真理性;其二,是通过追忆和对比,从中体验到沙产业理念的导向作用和现实意义。我自参加1977年内罗毕联合国沙漠化会议后,加深了对沙漠和沙漠化研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会议之后,也有机会先后与国际上沙漠研究领域知名学者,如巴巴耶夫、柯夫达、罗赞诺夫、萨特等不拘泥地交谈求教。这些学者不仅学术专长,还有宝贵的阅历和经验,通过交谈,我了解到他们大都对沙漠和沙漠化问题不再乐观。内罗毕沙漠化大会确定的“行动计划”和“行动目标”,也在实践中被证明,收效甚微或不见收效。接下来要“怎么办”,成为这些一生献身沙漠事业的学者们魂牵梦萦的难题。
1986年9月,我参加在曼谷举行的亚太经社会举办的 “沙漠化控制研究训练中心区域网政府间会议”,几乎世界上有实力的研究机构,印度中央旱区研究所、埃及沙漠研究所、苏丹喀士穆大学环境研究所、匈牙利科学院土壤研究所、叙利亚国际干旱地区农业研究中心、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干旱地区研究中心、非洲国际牲畜研究中心、萨赫勒研究所等都派人参加了讨论。曼谷会议上除各自介绍本国的荒漠化状况外,在认识领域也逐渐形成共识,如认为造成社会灾难的荒漠化和干旱等与不良的气候条件、脆弱的自然地理环境相关,但荒漠化,不只是自然过程,更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后果;荒漠化发生最受影响的是贫困人群;荒漠化问题的解决,需要有新思维、探寻新的对策。
1994年2月,在阿拉木图的一次国际讨论会上,主持苏联沙漠研究所30多年的著名沙漠专家巴巴耶夫院士直白讲出:“遗憾的是,当代的生产方针,包括原理、技术和工艺,不能保证荒漠区土地开发的质量和效益,不管是为了在这种条件下解决人类生活问题,还是为了维护自然环境”。
在这一系列会议的参与与学习中,我也在不断的对比思考,并深深感受到,钱老耳提面命的教导“创建农业型知识密集沙产业”,不正是为受水分制约、陆地生态系统的净初级生产量最为低下,土地利用受极大限制的干旱荒漠地区所提出的真知灼见;也正是为保证“荒漠区土地开发的质量和效益”和“解决在这种条件下人类的生活问题”,应运而生的新思维、新的对策嘛!这些认识上的提高,是我转变的动力。
王:您的认识转变,意味着您有责任推进对沙产业理念的传播。1990年5月3日,钱老曾写信给您,提出要您“宣传沙产业在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重要性,并讨论我国沙产业的规划。”1991年3月在北京香山召开的沙产业学术研讨会是您为此而组织召开的吧!
刘:不。1991年3月召开的香山会议是按钱学森主席指示,我们安排委托中国林学会召开的一次学术研讨会。这次会议汇集了我国农林、自然科学以及工程和社会科学诸多领域的沙漠学科知名学者专家55人,钱老亲自出席会议并作长篇讲话。这次研讨会是对沙产业理念讨论的开篇会议。钱老在会上首先讲到,“今天,在这里召开的沙产业的学术会议,在中国是第一次,在世界上也是第一次”;接着他阐述了自己的农业型知识密集沙产业理念形成的过程、沙产业的内涵以及他认为:当全部农业型知识密集产业农、林、草、海、沙五项通过全部科学技术系统、综合利用都实现了,将又是一次产业革命,它的出现可能在21世纪等重要科学见地,希望与会学者专家讨论。钱老在讲话的最后说到:“沙产业是在已经有基础的防沙、治沙、固沙事业开拓出去!”鼓励大家创新,敢做世界上沙产业发展的带头者。也是在这个会上,钱老留下“在与农耕地面积、接受太阳能相当的干旱荒漠戈壁,如果运用全部现代技术,包括物理、化学、生物这样的基础科学,能不能每年也提供出几千亿元的产值?”这个问题,并被人称为又一个“ 钱学森之问 ”。时至今日,这个“ 钱学森之问 ”还在等待着人们的回答。
钱学森先生有关沙产业的论述,引起了与会长期从事干旱区研究者以及工作、生活在西部干旱区的学者专家极大的兴趣,他们从各自不同专业的角度,畅所欲言地解说“沙产业”。由于沙产业是个新颖而又陌生的产业名称,当时大家对沙产业概念存有认识上的差异和不同的理解。钱老安排我在会上,从个人领悟出发,作了题为“促进沙产业建立和发展”的发言。发言中我讲到了对沙产业内涵和范围的理解;对沙产业为我国沙漠土地整治提出策略思想的认知,以及通过实践检验完善理念认识的重要性,并借机表示科协将作好服务,将会议讨论的成果建议,报送有关部门。
王:我们听说,您曾因为这次会议上报给领导部门的总结,受到钱老批评。
刘:是,香山会议后,对会议上的讲话和论文集的编排,我们采取了有文必录的折衷办法,保全与会者的原意。当论文集的编排和会议总结报送钱老处后,1991年6月13日,钱学森写信给我,明确指出“沙产业研讨会上的上送材料,感到同志们的心是好的,但脱离实际,‘书生气’!”, “沙产业扩大到石油、矿产是整个国民经济了……理论上这样的沙产业已不是农业型产业。”要求我们向与会者多“做点说服工作”。
沙产业是钱老经过深思为干旱荒漠地区发展的科学预见,具有一定的定义概念、范畴和目标,这个范畴和目标是不应动摇的。我们应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有文必录的折衷,不是科学求实的学风。
我们听从钱老的指教,作了认真改正,完成了《沙产业专辑》(1991年11月由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和上报材料。1991年香山会议也成为沙产业理论研讨开篇。钱老的这次和风细雨但内涵深刻的批评和对科学认真严谨的态度,作为科学工作者,我对此始终铭记于心!
王:看来,1991年的沙产业学术活动十分活跃,对您来说也是学术收获颇丰的一年。在1991的岁末,12月21日,钱老仍然有信给您。在这封信中,钱老提出,发展沙产业强调“要遵循地理学规律”,这是为什么?
刘:1991岁末之信是封很重要的信。钱老信中叮嘱,发展沙产业“要尊重地理学规律”。诚如前述,钱老对农业型知识密集产业,是按产业活动分布地域和由其引起的生产活动的独特性作分类的。沙产业分布地域用“干旱不毛之地”作了概括,勾画出沙产业生产活动区的自然特征及由其引起的生产活动的独特性。
“干旱的不毛之地”,虽并非严格的自然地理地带性界定,但是钱老以其非凡的洞察力,在这封1991岁末之信中写道,发展沙产业,“从地理历史学开始,在过去不是沙漠地区采取人为措施……;对千百年前就是沙漠戈壁,对它只能就实际情况开发沙产业,不要轻举妄动!”他所说沙产业生产活动地域是以 “过去不是沙漠”的沙漠区为主,而对本身一直都是广袤沙漠戈壁的,则要视条件而为。“过去不是沙漠”的沙漠区就是“沙漠化土地”,我们也称为沙地,如科尔沁沙地,毛乌素沙地;“千百年前就是沙漠戈壁”是地质时期形成的沙漠,如巴丹吉林、库布其以及塔克拉玛干沙漠。显然,所说, “干旱不毛之地”,包括着干草原、荒漠草原和荒漠三个自然带。这些自然带生态平衡脆弱,钱老叮嘱“要尊重地理学规律”,就是要在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自然观高度,“不能轻举妄动”,警示人不能为所欲为;收获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共嬴,才是开发沙产业的方针和具体实施的思路。
这封岁末之信对我而言,是继“老旧货”留言之外,尤为重要的一封信。如果说,在钱老曾耳提面命的教育下,我跨出原有的专业知识体系框架,开始理解崭新的理念以及它的价值;那这封信中,他的告诫则是直击到当时我头脑中固有的“人定胜天”的自然观层面。我在中学时代,很崇拜苏联大农艺师米丘林,他让鲜美的水果生长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他的一句名言“不要等待自然恩赐,要向自然索取”成为我的理想。到苏联学习,我自选了与其相关的专业。当时正值苏联在进行“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规划”,开荒扩大耕地,修建卡拉库姆大运河等大型改造自然工程,耳孺目染,在潜移墨化中形成了“人定胜天,改造自然”的自然观。“不能轻举妄动!”钱老一声严肃的告诫,令我倏然清醒。与自然界打交道,必须树立起,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自然观;作为与沙漠打交道的工作者 ,“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是最紧迫的必须跨越哲学问题”。这是一封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书信。你们说得很对,1991年确是我“收获颇丰”之年!
除此之外,钱老在1991岁末的信中还指出,“沙产业是21世纪才能开花结果的,那时候还要用生物技术这一刚露头的技术革命成果。对沙产业我们现在只是做初步探索工作。包括从地理科学明确范围…引入生物技术、作些试验。”这是在为发展沙产业,明确工作步骤和方向。方向、步骤虽明确,但如何去做?我还有些迷茫。隔年,又是金秋十月,收到钱老连续两封来信,在10月10日信中钱老写道,“以色列在那么干旱的一点点土地上,养活那么多人。我想我国的沙产业工作者要注意学其所长”;在27日的信中钱老写道,“裕钊同志提出的高技术沙产业是前途无量的”。信中这句话,针对的是田裕钊在香山会议上的一篇论文中提出的一个观点:提高太阳能转化效率的高技术可从提高光合作用主体效率出发引入生物技术的微藻生产作起。为落实钱老指示,同年12月6日至16日,我们组团访问了以色列,就以色列沙漠农业进行了考察。微藻生产也搜集世界各国微藻产业发展的现状和经验,在室内进行了人工养殖实验的基础上, 1993年6月在甘肃建成了玻璃管道总长390米的微藻中试生产车间,正常运转一年后证明,管道封闭式生产具有高光合作用效率,申请了国家专利。因此,十月的这两封来信可谓发展沙产业可以怎么做的指路明灯:① 结合实际“学人所长”,利用现代化的手段,对光合作用要素实行系统的、有效的调控。以人工设施改善植物光合作用的环境条件增加光合作用效率;② 从提高光合作用主体的效率出发,微型藻类具有利用无机形式的碳和碳水化合物通过光合作用合成高品质蛋白的能力,光作用效率极高的微型藻类作光合作用主体。
王:“听了您的介绍,相信很多人和我们一样,羡慕您有这样的机会得到钱学森先生睿智的教导,在沙产业方面,您可谓钱老“亲传弟子”,您在“缅怀是重温教导,回忆是鞭策和激励”文中写道,“钱学森先生作为育人大师引导我们迈上探究、践行“一个大项目”的宏阔大道,更以其作人的楷模,影响滋润我们品格的养成。”想请您就此谈谈!”
1991年看望钱老
刘:说起对钱老育人的体会,首先要说钱老“做人的楷模”的影响对我们品格的滋润养成。他告诫我们,做事、做人都要有明确政治方向,引导我们要把自己工作融入对家国的伟大的情怀之中。1993年钱学森先生在给中国地理学会瞿宁淑秘书长谈地理学科建设时写道,“中国西部建设搞好了,为这些国家树立了楷模,必然增强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精神力量。共产主义的世界大同会由亚洲开始!”他以自己的科学精神,教育我们科学品格的养成。 作为当代的伟大科学家,钱老坚持现代科学技术活动是集体活动,不要突出他个人的作用。当有人酝酿出钱老论文专集时,钱老跟我讲,“我是从来不同意出版我论文专集的。这是因为现代科学技术活动总是集体活动,决不是个人独办得了的。”钱老以他行为影响人,感召人,以养成科学问题的讨论上要有“平权的争论”、“宽容的激励”和“实践的考验”的科学精神。坚持爱国主义、坚持科学精神、坚持集体观念是做出杰出科学贡献的钱老博大胸怀的精神体现,也是留给科学工作者宝贵的精神财富。
工作机遇给了我聆听钱学森先生教育的良机,但我深知钱老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耐心地指教,不仅仅是给我个人学习的良机,还在于他希望通过学术共同体的工作,传播他新科学理念、观点和方向,动员起从事干旱区研究者以及工作、生活在西部干旱区的群众和干部共同推进沙产业发展。这也是个任重道远、责无旁贷的使命。
整理/Cherry 审/Tammy 编/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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