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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王希富:勤行的“富连成”之梦(附王老2015年全年专栏链接)

王希富 中国烹饪杂志 2022-07-28

编者手记:2015年,王老的“勤行旧事”专栏在本刊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连载。他从炒肝谈到翻毛月饼和瓜仁油松饼,从外卖和包席谈到名堂,为我等后辈留下了宝贵的烹饪文化印记。明年,王老的新专栏将以全新主题亮相,让我们期待吧。


王老往期“勤行旧事”专栏文章(戳标题即可阅读)

1月·专栏|王希富:一碗炒肝

2月·专栏|王希富:爆炒冰核

3月·专栏|王希富:饺子就酒

4月·专栏|王希富:苦海学徒巧作舟

5月·专栏|王希富:折箩饭与伙友饭

6月·专栏|王希富:外卖和包席

7月·专栏|王希富:翻毛月饼与瓜仁油松饼

8月·专栏|王希富:名堂的逝去

9月·专栏|王希富:炸鹿尾儿和灌肠的变迁

10月·专栏|王希富:鲁菜中的西法菜

11月·专栏|王希富:菜谱和药折子




勤行旧事意苍凉,富贵荣华梦一场。辈辈艰难人无望,年年辛苦路彷徨。名厨去,遗恨长。荒坟野草伴祠堂。后继徒人终成事,满堂盛宴献辉煌。


勤行的“富连成”之梦

文|王希富

插画|郑莉


勤行在旧时代属于“下九流”行业,不被人高眼看待,其原因是旧时代社会阶层有严格的高低等级之分。那时,侍奉人者永远是奴婢,不但饭座对厨子可以无理取闹、仗势欺人,就是在勤行内部,师徒之间也几乎无理可讲,不少脾气暴躁的师傅可任意打骂学徒,视若奴仆,甚至出现学徒无法忍受而投河觅井的悲剧。


父亲是个秉性善良的人,看不得虐待学徒,经常教导徒弟们要如手足相处,不可互相欺压。然而,世态炎凉绝非个人所能扭转变革的,父亲经常与三五知己切磋议论,想找到一个圆满的办法,使勤行内部真的安常处顺,师徒如父子。原先是同辈伙友共拜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一路数果然不错。那时,劳苦阶层也确实需要互相帮衬,共度难关。因此,不少已经成了“师傅”的厨师都有“把兄弟”同处,遇到难处互相沟通帮助,在社会上也不太容易受人欺凌。我曾看到不少大哥与朋友的合影留念,那些伙友确实是比较密切的朋友。



当时,比较老一代的厨师除了朋友关系,有的还在宗教会道门中产生联系。厨行入会较多的是白莲教。白莲教是一个古老的会道门,应属于佛教的支派,主张不杀生,不饮酒,归劝人心从善。当然,其中也有不少迷信惑人,以为服从天命之类。父亲的一位朋友说父亲面有福相,曾是某神之马童。于是,在他们的合影中,父亲居然牵着一匹白马。徒弟们甚至对父亲更加敬重,他自己却全然不知。后来还是大哥点破这是照相馆所用的移花接木的伎俩,无非为了使人高兴。父亲一笑而已。


父亲认为,靠结金兰和入会道门无法解决行里对学徒的不公待遇。因为当年所谓的师徒关系并不是亲如父子,师父责打徒弟,几乎能要了命,经常让人看不下去。而且,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三年零一节,徒弟经常无法出师,学不到什么手艺。


父亲找了几位行里年长、辈分大、威望高的朋友商议良策。有人提出效法戏曲界办科班的方法。当时,京城最有名的戏曲科班“富连成班”班主是萧长华,萧先生常去致美楼会友吃饭,所以当时的掌柜和父亲与其总算还有一点交情。虽然如此,父亲却并没有去麻烦萧先生什么,因为厨行与戏曲毕竟大不相同。戏曲界学徒虽苦,有“打出来的戏子”之说,就连不少名角也曾经被打得浑身血肉,回家难脱袍。但一朝成名,便是登台满堂喝彩,出门车马喧阗,厨戏两行不可同日而语。因此,父亲只是在见面迎送之际,闲述过一两句厨行科班的意思。萧先生非常客气,总是点头称赞,但也只是应酬和客气罢了。实际上,厨行办科班谈何容易,一是经费,二是场所。没有一大笔资金一切都是空想。


先是教师如何聘任。当时筹算了几位年高德望的老师傅,反正已然休闲在家,定时聘来教授也为可行之计。至于场地,父亲看中了当时京城安外的外馆,那里也是富连成科班班主的住宅所在,是富连成的教学基地。父亲在外馆买下的住宅就在此家的东侧,从外馆的馆墙出东口下坡就是我家,家中尚有院落,还可以再盖几间东西房,院外南侧一片草地也可以再盖几间教室。于是,父亲便开始筹划这个科班,众人纷纷努力,而且为这个科班起名为“荣华富贵班”。父亲必然想让我家的孩子先入此班,因此,我家哥儿四个便排名为“荣华富贵”。除了父亲,还有父亲的几个朋友都在四处奔走,筹划科班。在我家院外果然又盖了几间平房,准备用作教室。在没开班之前,父亲为孙文吉筹划家眷结婚,便先让他住在此处看房。


外馆毕竟曾经是个繁华之地,当时虽然已经过景很久,但是距离安定门关厢依然很近,故此,地皮还是太贵,即便是荒草地也是有主的地皮。除了为孙文吉盖了几间房,再也无力扩建校舍了。父亲想到了他童年曾经住过的地方,那是祖母的娘家所在,地名“半壁街”。此地早年曾是一个完整的村庄,后来沧桑变迁,只剩下半条街道之大,故得此名。半壁街东南有两座祠堂,皆是绿琉璃瓦大式建筑,其规格自然不低。与祠堂相隔南北的安立路(现名)以西有一座“太师太保的坟茔”,也是大式建筑,但均称此地为“祠堂”和“老坟”,如今大约在亚运村东南之角处。祠堂南侧有一片荒地,长满芦苇,土中满是姜石,无法耕种为田。父亲估计此地价格必然便宜,于是托人弄戗找到本主,这家却是个看坟的。民国以后,曾经辉煌一时的清代官宦人家大都落寞无声,看坟人也得不到什么补偿,有的便将坟地周围的散落土地出售卖钱,维持生活。父亲将自己多年积攒的零钱全部拿出,不动声色地买下了这块土地。于是,开始筹划招收学员,聘请教师,制定教学内容和方法等等。但是好事多磨,引出了不少麻烦,使父亲心里疲惫,大病不起。



我的祖父去世较早,祖母屈氏曾在城里为大户当过奶妈。那时,父亲年幼,寄托在她的娘家无人照顾,娘家心狠,便将父亲放在猪圈里,与猪共同生活。此事被大望京的一位远亲发现,设法将父亲接走,照顾如同亲子一般。大望京本是御厨之地,几乎家家都能送孩子进城学徒勤行,这样便使父亲脱离了苦海,熏陶了厨艺,先到会贤堂学徒,后来到致美楼“耍手艺”,成了致美楼的厨师。


父亲脱离了屈家这个苦海,也成家立业。此间,祖母也就没说什么,乐得别人替自己养大孩子,节省了钱财。但是,自从父亲出师以后,屈家便开始前去讨债,说是父亲自幼在他家抚养,欠下的债钱需要父亲自己偿还,每月开钱便到柜上讨要,甚至脱光上衣搜身。伙友和掌柜都看不下去,便千方百计帮父亲抗税。每月父亲的大部分工钱都被屈家讨走,留下部分生活费用和零钱,而就是如此艰辛的情况,还是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点结余,准备到祠堂买下这块荒地,筹办勤行的“荣华富贵班”。


祠堂这块地终于买成了,父亲拿到了地契,心中松了一口气,便开始准备其他事项。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买地的事还是让祖母得知了。当时,父亲已育有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多年来也向屈家交了无数的“养育费”,用自己的零钱办自己的事业实在无可挑剔,但是祖母却疯狂反对,闹得家中天翻地覆。母亲从过门就受祖母的打骂虐待,从来是为了父亲逆来顺受,这次她决心要支持父亲买地办班。祖母的娘家是个富户,在半壁街尚有势力,她便找来一帮如狼似虎的娘家人,多次到家中讨要地契。


办班成了父亲的一大心事,亲戚朋友和师徒伙友一起努力坚持,筹集资金、物品,总想是好事多磨吧。就这样,一忍就是十几年,眼看着戏行的富连成人才辈出,大红大紫地发展起来,勤行的“富连成”却杳无音信。父亲终日思虑琢磨,先是考虑勤行没有资金来源,办班教学不是空口说成的。富连成总是有富人支持,不然为何叫“富连成”呐,人家富连城能不发达吗?可在勤行里找东家出资,东家说是不务正业。然后又考虑,勤行毕竟与戏曲不同,勤行大多是大字不识,而戏曲界无论生旦净末,张口就是文章。《满汉全席》的段子是朱绍文所写,朱绍文那是唱戏出身,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能人,才能写出勤行的《菜单子》来,而勤行哪个能行?想到这里,父亲有些心灰意懒,几个热心的朋友也有些不知所措。好事就这样又放了许久。后来,我都能满地乱跑,给大人唱《蓝桥会》了,事情也始终无结果。此时,便有人劝父亲罢手,别再想办学的事了,怕是此事已有天意,料定不成。


父亲开始并不相信,有一次他歇假在家休息几天,忽然门外来个“黄鸟叼贴儿”,说是算卦最灵。父亲也是心境不佳,出门活动活动,便叫那算卦的让黄鸟叼过一贴儿。那人打开看时,却一脸张皇。父亲并不知其中奥妙,便问道:“你看着卦中有何蹊跷吗?”算卦的便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赶紧回家,闭门不出,躲过七七四十九天劫难,或许无碍。”父亲更觉莫名其妙,便问道:“你此言怎讲?”算卦的说:“你伤了皇家风水,皇家祠堂在眼前,百事先成后来难;皇家坟墓在一侧,不是病灾就是祸。”父亲一听,此卦是针对祠堂买地的事所来,内中必有人指使,便给了那算卦的一块钱,转身回家,倒在床上闷头睡起。母亲不知所以,问过才知是黄鸟叼贴儿引起父亲的思虑。虽说此事绝不可信,但毕竟给父亲造成了心理压力。休假几天,父亲回到致美楼,便觉浑身不适,终于发起烧来,众伙友护送回家,已经昏昏沉沉。


此事后来终于得知,是有人从中指使,目的是讨要父亲所买的那块地。父亲一病,那几个心怀叵测的人便来探视,还请来一个卖野药的充当大夫,说父亲是“夹气伤寒,必须用大葱插入口内通气,方可治愈”。母亲已经看出,这是要谋害父亲,便极力阻止,使其未能得逞。眼看得父亲病情危重,难以医治,母亲便唤来外祖母、娘家的老亲和父亲的朋友、徒弟商量后事。但是,父亲一直昏昏沉沉、意识不清,家里又无人拿事。就这样维持了数日,外祖母为父亲请来一位西医。西医说父亲情况不好,需要赶紧准备后事。


后事,无非是寿衣、棺木和丧仪所需之物,这些已经由父亲的师兄弟们筹备停当。医生便征得母亲同意,为父亲打了一针,据说是吗啡,以便随后与亲人交代后事。打针后父亲开始清醒,吃了几口蕰脯,似乎是回光返照,忽然有了精神,便半坐起来,先说起办学之事。众人已经商定,一切按父亲所说应答,以便使他满意。父亲说,要在所买地界盖起简易教室,促使荣华富贵班早日开班,可招收勤行子弟入学。一年上课,两年上灶,三年出师。教师由现有师兄弟中选出,义务教学,不收报酬。大哥、二哥分别被安排在“荣字班”和“华字班”学习兼课,以为示范。还安排了其他管理人员和勤杂事项。到此,时辰已经是丑末寅初。忽然父亲感叹一声说:“太累了,我要歇息。”便昏昏睡去,他确是安祥地睡了,再也没有醒来。


以后,就是为父亲办理后事,朋友送来杉木十三园寿材,设灵堂祭奠,接三焰口,发引下葬。师徒众人轰轰烈烈送走了这一代名厨,就下葬在祠堂东南父亲亲自购买的“教学用地”上。


就在下葬的第二天,那些不速之客、所谓的“长辈”便来教训母亲。此时,我们的确是“孤儿寡母”。对方要求交出地契,以替我家照管土地。母亲坚决拒绝。双方在屋里屋外对峙许久,其中便有出头之人要进屋夺取地契。母亲好言相劝无效,便说:“谁能躲过我的金标,便可取走地契。”说罢,从屋内掷出一支金标,正中院内一颗木柱。那些人见此情景,吓得退至门口,议论道:“这女人是‘红灯照’,武功了得,走为上吧。”于是,便作鸟兽散。


记得下葬之后的三十五天,全家乘骡车北上祠堂,由大姐按习俗为父亲烧伞。只见父亲坟上已长出绿草,母亲说,那是父亲有知,在看望着我们。风吹着坟上的野草当风徐徐摆动,似乎表示,父亲举办荣华富贵班的梦想依然没有幻灭,他还等待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在等待看到荣华富贵班的开学典礼。当勤行旧事几乎在记忆中快要消失时,终于,荣华富贵班出现在繁华似锦的京城,还有,那些晚辈人才济济,华宴辉煌。终于会使逝者舒心瞑目了。


“勤行旧事”叙写一年,虽未尽述,仍是往事拾珍,以供流连。时至年末,以一首《鹧鸪天》作结:“勤行旧事意苍凉,富贵荣华梦一场。辈辈艰难人无望,年年辛苦路彷徨。名厨去,遗恨长。荒坟野草伴祠堂。后继徒人终成事,满堂盛宴献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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