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抽颗华子”是东北文艺复兴的挽歌

格子 X博士 2021-05-25


 编辑:斯卡汶奇 策划:余得利




最近我的赛博世界出了一些怪事。 
而海量关于华子的二次创作,也已经在社交网络匆匆上线。
 
烧烤华子
 
谢罪华子
巨型华子

但我更疑惑的是,这个被频繁做成表情包,抖音ID上写着街溜子的男人是中华特约推广大使么? 
他迈着史前迅猛龙一样的步伐,每天无间断地在我屏幕后面儿递烟。
关于他的形体,老板霍大强更是推测,街溜子可能患有强直性脊柱炎无法直立行走,为了维持身体平衡,所以夹了个包儿。
             


我们都知道,在《公共场所控制吸烟条例》里,烟草是明确不可以打广告的,自然也不会找人进行什么推广。
那么街溜子到底是何许人也?他们又为什么盯上了华子?“抽颗华子”又是怎么再次燃起了东北文艺复兴的火苗?
我决定带着这些问题,深入咂摸一下街溜子群体和他们身上的“华子味儿”。
 

在2001年出版的《<黑龙江省志>方言民俗志·第五十八卷》中有所记载,“不做正事的人,即街溜子”。
              


真正懂街溜子的必须读成“gai”溜子,把街读成“gai”是东北话的叫法,因为这个群体跟东北有脱不开的干系。
在影视作品中,有一部以20世纪30年代末东北抗战为背景的电影《黄金大劫案》,雷佳音在里面饰演的无赖“小东北”就自称街溜子党主席。
 
(电影《黄金大劫案》)

但据我大量翻阅“街溜子”“抽华子”等关键字视频来看,现代街溜子看起来普遍头小,感觉很机灵钻营的样子。

 


而雷佳音头太大了,所以看着十分违和。
 


街溜子除了头小还要身瘦,穿衣都得是S码。
作为一个贝斯手,这个形象在我的脑中可能接近于性手枪乐队的主唱Johnny Rotten或者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
 

             

而除了身体特征,当前的街溜子在穿搭审美上,方方面面都显示了细节与用心。
街溜子通常会选择藏璞于拙的纯色外衣,最好点缀中国风刺绣,老虎头、鲤鱼、加点大毛笔字是关键符号。

 

大金链子已是旧日关东大哥的哀伤,现在街溜子的心里只有可以彰显文化与品位的念珠和手串,主要是告诉你尊而不秀、富而不俗,“真人不露相,珠子盘得亮”。

 
值得注意的重点是,每个街溜子都需要一个手拿夹包。可以用来保持身体平衡,也可以用来保持工作与生活的平衡。
彰显事务在身又不被事务所困,必须干练必须商务,感觉永远在谈事儿的路上。(不然你可以脑补成电脑包试试)
 


这一套出装思路看下来,街溜子群体的社交形象,可以概括为“有钱儿、有面儿、有品位、有事业”。
而最后必须说到街溜子的核心装备——华子。
华子(中华烟)之于街溜子,犹如空气之于你我,没有华子,就不会有街溜子。
 


他们为什么这么爱抽华子?这我们就要到中华烟的历史烟云中寻找痕迹。
 

 
中华烟是新中国成立后自产的第一支高端品牌香烟,其诞生来自于1950年毛主席对工业食品部的一句嘱托:“要搞一种较好的烟出来,不用一个外国字”,我们势要做出一种高级的国产卷烟能来招待外宾及客人。
 


所以,在国家百寂待兴的历史时刻,中华烟可以说是民族自尊心与荣誉感的产物。
而这些因素决定了中华烟曾长期具有三个特质:
一是稀有,在1950-1980年这三十年,中华烟一直都以“限量特供”的形式存在。按照“照顾特需、照顾边远、兼顾一般”的原则对全国进行分配,一年的销量都不超过一万箱。
50-80年华子是尊贵产物,而那时的东北也是“共和国长子”。
上世纪50年代,东北就是我国重要的以原材料工业和重型装备制造为主的重工业基地。1978年,全国经济总量排名前十的城市有四个是东北的。
在社会地位上,长子约等于华子。
 
1963年的烟票

 

当时人们凭票购烟


二是质优,计划经济的时候全国最优的一二级烟叶都要集中优先供应中华生产,中华烟配方直接由食品工业管理局掌握,调整配方结构必须得到严格的批准。
抽华子就代表你会享受,消费品位和生活水准高。
 


三是名响,中华烟品牌价值在国内无出其右,无论什么榜别的品牌可能每年有上有下,但中华永远稳居第一。
 
2019年胡润研究院发布的烟草品牌排行榜

 

所以,对于普通人来说,中华香烟,已经和许多重要场合挂钩。
比如送个情郎。
 
 上个战场。

电视剧《血色浪漫》中钟跃民与兄弟们上战场前抽完中华就写遗书
 
这也奠定了华子在社交世界中硬通货的地位。
 
电视剧《刘老根》中,刘老根每月都会给胡科长送中华

 

甚至能让你的班主任在群里写篇百字抒情文。
 


硬包45,软包65,街溜子们通过“抽颗华子”完成了对自身社会身份的皈依和认同,在街溜子的认知里,华子所带来的种种高级感可以获取一种尊重,是他们人格自信的延伸。
华子在手,天下必有。
 

 

街溜子的穿搭艺术,在更深层面暗含了东北社会的一套生存哲学。
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瞎溜达 2、递华子 3、 找好大哥。
换言之,街溜子的生活,除了寻觅,就是等待。
“没事,我溜达”,暗示他不需要每天坐班。
 
“包点工程”指的是,不坐班但我有事业,事情还得高端,必须是大拆大建这一块。
“抽华子,别的咳嗽”则暗示了他生活水准高,习惯于抽华子,长期保持后已经对其他香烟产生了抗体。
研究表明:“杂质高的香烟,其多种化学物质会干扰肺部纤毛的功能,引起炎症,身体便试图通过咳嗽去除杂质。”所以,“抽别的咳嗽”。
“好大哥”就更明显,主要传达一个人吃得开、人脉硬,在本地有头有脸有人挺。
而“回头电话”,则是可以保住脸面的万能嘴遁。
换句话说,给个台阶下,日后好相见。
但是旁观者清,真实的情况却是这样的。
“没事溜达”的他们可能是真的无所事事。
“包点工程”可能指的是掏锅炉或者通厕所。
“就得抽这个,别的咳嗽”,可能是一包中华用仨月,不出门一律红塔山解决。
“好大哥”也可能是只见过一面儿的工头儿、商场保安和街角的烤冷面大叔。
但是这套圆润的话术,给足了街溜子一场自导自演的沉浸式体面。
另一方面这也丰满了街溜子一个油腔滑调、虚荣自大,完全活在精神胜利中的东北孔乙己形象。
艺术创作固然有一定的夸张,但为什么这几点要素可以广泛引起网友们的共鸣? 

            

因为艺术来源于生活,现实生活中有街溜子么?有,并且还很多,比如说重庆话里,也有“gai溜子”的叫法,但在东北地区,尤多。
抽华子只是一个巧妙的符号,要明白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思考一下成为一个街溜子必须要满足什么条件?
一是饿不死。
二是有大把的闲散时间。
而恰恰好,东北的经济环境变化,就满足了这个条件。
东北地区的物价水平一直都较为温和,而东北的房价更不必多说,2020年全国房价从低到高排,前十个城市东北自己就占了五个,鹤岗稳居MVP。
数据来源:安居客
 
吃不饱的人,是没有力气溜达的。
据观察,现在东北活跃的街溜子主要集中在20-40岁,而年纪最大的那一拨街溜子,刚刚出生在下岗大潮翻涌的年代。
 
电影《地久天长》剧照

越来越多的青年或者走出东北或者涌入街头,寻找机会与体面。
于是,有大把时间在大街上溜达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东北上世纪90年代下岗潮后在街边自谋生路的下岗工人
 

近些年,东北的经济没落与人口流失已是不争的事实,现在留在东北的人们,偶尔也会被外界偏见地概括为“重工业烧烤,轻工业直播”。

 

              

据我们观察,除了烧烤和直播,现在街溜子们从事较多的职业包括不限于小额信贷、二手车、小网吧、小中介、小旅馆等等,这都是自由职业。
所以不难想象,在东北有这么一群街溜子,他们温饱无忧,但是离富裕可能还差得很远,他们有大把的自由时间,却在飞速发展的赛博社会和缓慢下沉的东北裂缝之间日渐迷茫。

仿佛踱入了一个永无边际的钢铁荒原。

 
纪录片《铁西区》剧照

 

“没事溜达”“烧烤啤酒”的温水生活给了他们安全区,也限制了他们想象的边界。
“包工程”、“好大哥”这些看得到摸不到的意向,在吸口华子吐出的烟雾里,成了他们可以虚构却难以触摸的海市蜃楼。
 

           

街溜子也许对社会的发展前进并没有什么可观贡献,而现实生活中,这种人也没人在乎。
懂街溜子的人,只会像小视频那样说一句:“害,他就一个街溜子。
       

鲁迅:“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你可以哀其不争,怒其不争,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时代都有这种迷路者,只能靠营造自我幻象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比如王宝强的树先生。
 

              

比如贾樟柯的小武。
 


在他们举起烟的那一刻,我恍惚间觉得他们重合了。他们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域,共同说了句“来颗华子”,然后把脸背了过去,随后,装满社畜的时代列车,呼啸而过。


(《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时代推人走,谁抽都咳嗽。
 

 

东北愈发像一座赛博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走走,外面的人想进来看看。
随着经济发展与货币增发,每隔几年,东北都要产生一次文艺复兴。
先是复兴在老舅的野狼Disco舞厅和蒜味蒸汽波里。

 

之后又复兴在以《马大帅》为代表,以《钢的琴》《耳朵大有福》等为织体的影视二次创作里。
 

而现在,东北文艺又命运般地复兴在了“抽颗华子”里。
 
《黄金大劫案》剧照

 

无形中东北文化浪潮的社会镜头,从农民转到工人,又从工人转回农民,最后又从劳动人民转到了抽着华子的街溜子。
马克思如果在世,他会说:“他们是‘流氓无产阶级’。

至此,东北近几十年文明过往的众生图景已接近全部展映,但是这些在岁月鸿沟里注定要模糊的面孔,烈火与大风,辉煌与黯淡,赞美与唏嘘,最终都要坠入到时间的深渊中去。


《钢的琴》剧照

 

一根华子,只能抽11口,一场派对,也会在日出前散会。
而这些时代广场中的街溜子们,他们自我困顿、引人嗤笑,最后也要唱完东北文艺复兴的挽歌。
在中国生活了20多年的美国作家Michael Meyer在2017年出版的《东北游记》中写:
“一切都要变成新的,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要过时了。
 


当我们再回头看。

也许40年前的东北街溜子,是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平事儿。

 

              

也许20年前的东北街溜子,是在人来熙攘的大街上解闷儿。

 

而现在的街溜子,无数的短视频App和直播平台就是他们的大街,他们在屏幕那头粉墨上场、嬉笑怒骂。
逝者如斯,来颗华子。
 

             

而再之后,他们又将往哪儿溜达,他们最终归向何处。
这一切,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设计/视觉  火日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