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死在大力神杯脚下的南亚劳工
编辑:尼古拉 策划:钟和豪
10年前的12月2日午夜,卡塔尔国王从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手中接过了大力神杯,同时也接过了2022年的世界杯主办权。
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一座座堪称艺术品的宏伟体育场与豪华酒店,在中东的沙漠与大海之间拔地而起。
但没有人会想到,这些现代建筑杰作是由数千名“奴隶”劳工的白骨与血泪浇铸而成的。
而这个故事还要从2013年开始说起。
每年夏季,地处沙漠边缘的中东小国卡塔尔都会迎来最酷热的天气,白天的最高气温经常飙升到近50℃。
而2013年6至8月的短短两个月间,四十多名来自尼泊尔的劳工死在了烈日下的工地上。英国《卫报》的一篇调查报告,扒开了这些南亚劳工残酷生活的一角。
这份报告援引了尼泊尔驻卡塔尔大使馆的内部文件,同时采访了大量当事人。
这些工人每天要顶着沙漠中的高温,在条件恶劣的工地上进行近12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劳动。而部分工人甚至连饮水都无法得到保障。
在这种条件下工作是什么滋味,不用我说,大家想想就能体会到。
当这些每天为建设世界杯场馆挥汗如雨的劳工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居住营地时,等待他们的却是更为恶劣的居住条件。
距离那些豪华体育馆仅仅十几分钟车程的地方,就是大片破败简陋、缺水少电的劳工营——“劏房”。一般的宿舍中通常会挤进十几名工人。如果连床都放不下,那就只能在地上睡。
厨房与洗手间合二为一,吃喝拉撒全在一室,苍蝇横飞,蟑螂臭虫成群。
这些南亚民工忍耐力不可谓不强,因为连隔壁朝鲜人民军派来赚外汇的劳工,也扛不住如此非人的待遇,直接罢工了,甚至还有人跑去当地的警察局报警。
《卫报》记者拍摄到的朝鲜劳工。
在这样的条件之下,劳工们的死亡几乎成了一种必然。尼泊尔大使馆提供的报告也显示,劳工的死因最多的是猝死或心力衰竭。
而卡塔尔官方却不认为这些人的死与恶劣的劳动环境有关,而认为是自然死亡。
根据当地相关法律规定,未经尸检解剖只能认定是自然死亡,但只有死于刑事案件或病死的人才允许进行尸检,而猝死并不算病死,因此不能进行尸检。
即便允许尸检,也没有人愿意在这些死去的劳工身上多花一分钱。
按照卡塔尔官方口径,2013年尼泊尔劳工因世界杯建设死亡185人,2014年死亡194人。在劳工问题被披露之后的几年,官方通报的死亡人数几乎都变成了个位数。
但《卫报》与国际工会联合会ITUC的调查显示:2010年末至2014年初,仅尼泊尔与印度籍劳工的死亡数量就超过了1200人。
工人们用血汗甚至生命换来的薪水却少得可怜,在这个人均GDP排名世界前十的国家里,劳工通常每天能拿到的工资还不到7美元。
苦难也不只属于尼泊尔人。孟加拉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还有其他北非及东南亚劳工也遭受着同样的命运。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悲剧在整个海湾地区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现象,而这些劳工甚至连逃离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们被困在了一种叫作“卡法拉”(Kafala)的现代奴隶制中。
包括卡塔尔、阿联酋、沙特等在内的“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成员国,针对外籍劳工,均使用一种名为“卡法拉”(Kafala)的劳工制度。
海合会(GCC)成员国均是位于波斯湾沿岸的中东产油国。
随便看看“卡法拉”的规定,你就知道这套沿袭自伊斯兰教法的制度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劳工剥削系统:
雇主保管劳工的护照,如无雇主批准,劳工不得出境或申请签证;
未经雇主批准,劳工不得更换其他工作,而一份合同通常都长达数年;
不得加入工会,不能进入劳动争议处理程序;
未经许可离开工作场所属于犯罪行为;
……
这种剥削系统,其实就是一种21世纪的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的关系。
如果说建筑工地上的工人们还能引起关注,那另一群数量众多的“家庭劳工”则几乎消失在大众视野之中,过着更加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她们几乎都是女性。
图源:gulf-insider,“Runaway” maids increased in UAE during Ramadan
这些家庭佣工完全被排除在劳动法律体系之外,遭受的奴役更加残酷。
超强度、超时长的劳动是家常便饭。以至于这些女佣们感慨“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之后,睡觉是我们唯一的休息”。
肉体上的虐待同样屡见不鲜,被雇主毒打的受害者数不胜数。
图源:国际工会联合会调查报告。
2015年,沙特阿拉伯一名叫Kasturi Munirathinam的印度女佣因不堪忍受雇主的虐待与欠薪而试图逃跑,最终被女雇主抓住并残忍地砍下右臂。
印度外交部长表示对此“非常不安”。
一名不堪虐待的佣埃塞俄比亚女佣试图从7楼逃跑,女主人在一旁一边嘲讽一边录视频。
一份关于海湾地区女性家庭佣工的抽样调查显示,24.1%的女工遭受过各类身体虐待,47%的被调查者遭受过性虐待。
玩隼的阔佬儿们好像不太在乎这些从南亚来的“马瓦里”。(图片来自蚂蜂窝)
从2013年至今,有无数媒体与国际组织对劳工的困境进行了报道与调查,但依然没人说得清究竟有多少南亚劳工在这种异常扭曲的制度中耗尽了生命。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场悲剧持续七年而迟迟不能落幕呢?
海湾国家并不是天生的土豪。
在石油资源被开发前,阿拉伯酋长们的财产“用一头骆驼就可以拉走”。珍珠、乳香和没药是他们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商品。就在20世纪,卡塔尔还曾因珍珠价格大跌而发生了长期饥荒。
随着石油被大规模开发以及几次石油危机的催化,油价直接飙上了天。海湾国家在短时间内集聚了巨额财富。匮乏的劳动力赶不上油井增加的速度,于是大量廉价的外籍劳工伴随着黄沙中喷出的黑色石油,走上了这片土地。
如今,以卡塔尔为例,在这个240多万人口的国家里,外国人比例高达88.4%,而他们中绝大部分是外籍劳工。
外籍劳工的涌入还冲击了当地的人口结构。美国中央情报局数据。
享受着石油的红利,从雇佣廉价劳工中尝到了甜头的海湾人坐上了惯性的快车。进入新世纪,却突然发现自己“穷的只剩钱了”。
卡塔尔国民的劳动参与率长期低迷,年轻人宁愿拿着大笔政府补贴在家赋闲,也不愿意出门工作,毕竟只要花一杯星巴克的钱,就能让一个印度人在工地上抡一天大锤,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而土豪的钱也不是真的花不完。每年数千亿美元的外汇对海湾国家也是一笔沉重的开销。
中东地区侨汇流向与金额。图源: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2011年以来油价持续低迷,面对这种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情况,劳工们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图源:U.S. 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坐拥石油的海湾国家,如同一个鸦片瘾者,试图拥抱一个现代化的世界,但却身陷“食利”经济中无法自拔。
如果说卡塔尔受到了资源的诅咒,那么阿拉伯海东方的南亚次大陆则受到了人口的诅咒。
人口超过1亿的15个国家,南亚次大陆占据三席,且全部在前十名。美国中央情报局2020年估算数据。
这15个国家中所有与海湾地缘上接近的国家都是其主要的劳工来源地。
像孟加拉这样,只有山西省大小的国家,人口却有1.6亿,比山西的四倍还多。
当一片土地上既无法提供充足的就业,又不能种出足够的粮食,人民唯一的出路只能是背井离乡。而南亚地区鼓励出海务工已经是一种国家层面推动的政策。
尼泊尔劳工、就业与社会保障部直接在官网上提供“外劳”中介服务。
这些劳工赚取的侨汇是重要的外汇来源,更关键的是养活了无数留在国内的亲人。
想想一家老小,劳工们即使逃离了卡法拉制度,也逃离不了贫穷的宿命。在饥饿与被奴役之间,你以为他们有的选,其实他们根本没得选。
迫于压力的海湾国家如今都开始陆续修改法律并承诺逐步废除Kafala制度,但有些劳工注定只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家了。
被沙漠与海洋包围的阿拉伯半岛上,中东游牧民族一度只能在零星的绿洲之中过活,这些松散而弱小的部落,在漫长的历史中都无法对外部世界施加影响力。忽然在一夜之间,这些曾经弱小的国家因为上天恩赐的资源,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国际地位。
基辛格曾说:“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由弱小国家组成的集团能迫使占人类绝大多数的其他国家的人民如此戏剧性的改变生活方式,而遭到的抗议却如此之少。”
卡塔尔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贝聿铭大师的封山之作。
没人会怀疑海湾国家重温阿拉伯帝国之梦的尝试,市场也的确打破了印度洋的阻隔,貌似让劳动力与金钱得到了等量交换,可看来看去,最终买单的好像总是那些数量庞大,又长期处于贫困中的南亚人。
对那些南亚次大陆上,成千上万缺少良好教育的劳工来说,马尔萨斯的幽灵却从未远去。
因为他们就是这位乡村牧师口中那群:数量远超工作机会,可以使工资维持在极低水平的穷人。
简而言之,就是只要你给他们1元钱,他们就会以五倍于工资的水平剥削自己。
这些矗立在沙漠之中的建筑,从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到豪华的体育场、摩天大楼,这些无疑都是人类工程史的杰作,也是文明的标志。
也是那些远走他乡的南亚劳工们的墓碑。
七百天后,亿万球迷为绿茵场上的角逐与厮杀疯狂喝彩之时,又有谁能记得这些倒在大力神杯脚下沉默的南亚劳工们?
设计/视觉 suisui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