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宗教,最早的神,或者宗教对世界最初状态的描述,都是“混沌”。“混沌”可谓“元神”。从混沌中,再产生新的父神、母神。然后,诸神各司其职,掌管宇宙及人间秩序。接着,社会不断向前演进,神的地位下降,人的地位上升。只有中国文化,一直将混沌当作最高状态。《道德经》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国文化早熟的另一面,是未开化,无法走出混沌状态。混沌中,人鬼神界限不清,也一直无法分裂为事实、价值和规则。所以,人际关系类似于动物界,只讲血缘亲疏。社会则家国不分,社会治理则公私不分。至今,中国人仍然保持着这种原始特性。说中国人素质低,是有事实依据的。例如,中国人很难理解规则的真正含义,所以,不遵守规则,搞特殊化,仍然是“人之常情”。特权文化、面子文化、走后门、行贿、贪腐,包括日常生活小节,无不反映中国人对规则、普适性的漠视。由于理性不足,所以,中国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混沌地活着。活着就是一切。社会秩序主要依靠暴力。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同意。在道德上,共情、同情能力不足。而且,极其缺乏创造性。人与人之间彼此拖累,相互拉低,枪打出头鸟。不过,抑郁这种“现代病”,在当下中国也越来越多。这主要是因为西方文明输入的结果。之所以抑郁,跟虚无主义有关。但根本上是生活意义的缺失所致。一方面,中国人仍然浸染于传统文化之下,精神上一片混沌;另一方面,西方文明的多姿多彩,让只懂“活着”的中国人感到压力重重。当然,较之中国人,西方人早就得了虚无主义的病。不过,对这种病,他们有很强的自觉。所以,他们一直在寻找救治的药方。之所以说这些,倒不是要中国人得这种“富贵病”,而是指出,中国人的文明心态,尚且处于混沌之中,还没有从“古代”和“传统”中走出来。所以,绝大多数中国人缺乏创造生命意义的自觉和能力。这也是中国人逆来顺受,得过且过,毫无创造力,只能跟着西方人开拓的文明之路勉强“活着”的原因。
下面,从“游戏”的视角,说明中国人为什么始终无法跨入现代文明,为什么缺少创造力,为什么服从权力,为什么中国人的生命仅仅是“活着”而已。美国哲学家詹姆斯·卡斯的《有限与无限的游戏》一书告诉我们,所有的人类活动,都是game(博弈论意义上的游戏)。但大部分活动,例如下棋、交易,是有限游戏,有许多边界(明确的规则),而且以取胜为目的。还有一些活动是无限游戏,致力于冲破边界,以延续游戏为目的,例如生命本身。该书认为,社会是一种有限游戏,它设置了一系列的运行机制,如政治、法律、财产权等,让所有人都加入此一有限游戏中。但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社会脱胎于文化这个无限游戏中,而文化的本质是越轨。社会为了自身的游戏规则不被打破,用各种方式打压文化。假如在这里,我们用“自由”替代“文化”二字,大家都更能理解到:人定的制度,往往是死的,敌视自由的。所以,自由较之制度,应该有超越性和优先性。西方文明之所以孕育出了自由精神,正是基于上面的道理。所谓自由精神,根本上是一种超越性。A决定B,B中没有A。A就是超越性。而在中国文化中,A、B浑然部分。所以,中国文化只讲“内在超越”,实际上,就是没有超越。而在西方文明中,自由孕育理性。理性就是“逻各斯”。当然,德里达批判西方文明是“逻各斯中心主义”。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自由民主必然呼唤法治。而法治不能局限于国家制定的成文法。所以,西方发展出了超越实定法的“自然法”理论。《有限与无限的游戏》一书认为,有限游戏是有剧本的,而无限游戏则是传奇性的。作者卡斯说,人出生本身就是一种创新,具有传奇性质。那么我们又该如何持续地上演这种传奇性呢?答案是成为自己的天才,也就是要我们每个人都原创性地言谈、行动或者思考。当人与人之间使用原创性的言谈、行动的时候,互相会产生触动,从而让人感到惊讶。这时,我们的心态是开放的,不再执着于输赢,而是期待被惊讶或者说惊奇所改变,最终获得一种宏大的人生观。难怪柏拉图说,“哲学源于惊讶”。我们每个人都是创造主体,都是生命的奇迹。“人应该如何生活?”此一问题,可以从“游戏人生”中得到很好的回答。为了克服虚无主义,柏拉图、康德、席勒、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德里达等大师,都从游戏的角度,进行了阐释。柏拉图把城邦生活看做是一场游戏,是神为这个游戏制定了法则,为城邦生活的正义奠定了根基。康德和席勒则把“游戏”拉回到主体之上,它只不过是审美的另一种称谓。尼采试图解构柏拉图——基督教的思考路径,他要将生命从过于沉重而又散发着腐败气味的道德说教中解救出来,将生命还原为清白无辜的游戏。海德格尔以解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名义(实则构建了一种浪漫主义的新神话),向世人展演了“天地神人”的“四方游戏”。伽达默尔为了克服近代思想的那种封闭的“主体性”而鼓吹“理解一对话游戏”。德里达则一直繁忙地与“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新老神话作抗争,进行“解构游戏”。各种“游戏”互有差异,但又都试图完成对“虚无主义”的超越。
而阿甘本在《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一书中,对游戏在社会、人生中的积极作用进行了全面而崭新的刻画。译者吴冠军在该书导言中写道:对于阿甘本而言,幸福的反面不是痛苦,而是建立在“神圣名称”上的特权,只有少数人能进入的所谓神圣秩序或神圣空间。暴力,是维持“神圣”的特权的根本方式。阿甘本在这里呼应齐泽克的洞见:我们通常把破坏秩序运行的力量称作暴力,然而,让既有秩序(及其内在固有的特权结构)不断持续运转的那个力量,也正是暴力!用本雅明的术语来说,前者系“设置法律的暴力”,而后者则是“维持法律的暴力”。把事物从“神圣的名称”解放出来,从少数人的特权中解放出来,使之返回当下这个始终流动状态中的人间俗世,返回人们的自由的共通使用,这便是阿甘本式的“污浊化”。“污浊化,就是将已经被移到神圣领域的事物,返回到共通使用中。”
那么,如何使得各种神圣仪式与实践“污浊化”?如何对它们进行亵渎?对此,阿甘本提出了一个看似不很严肃的术语(继承自科耶夫)—嬉戏(play):“从神圣到俗世的通道,事实上也可以通过对神圣的一种全然不恰当的使用(或者说,重新使用)来产生,那就是,嬉戏。”作为污浊化的一种典范形式,嬉戏乃是一种纯粹没有目的的手段。
嬉戏不仅是对神圣之域的一个具体的污浊化操作,它也是对今天法律、政治、经济领域的一个污浊化:嬉戏使得内在于当下人类共同体(法律、政治、经济)中的神圣残余彻底无效化。“正如不再被观察而是被嬉戏的法律打开了通向使用之门一样,经济、法律和政治的力量,当它们在嬉戏中被无效化后,能够变成通向一种新幸福的门径。”
和法律嬉戏(play with law)并不是要取消法律或创建一个新法律,而是使得它闲滞、无效。可见,阿甘本的整个政治哲学,就建立在他对于“神圣”与“污浊”的独特分析上。相对于打破—建立的革命模式,阿甘本的污浊化既不彻底摧毁既有法律(暴力性的动荡),也不试图代之以更好的法律(但弄不好却是更糟),而是去使法律闲滞,使其完成并放在一边(fulfilled and set aside)。阿甘本对以集中营为典范的现代性困境之应对方案,绝不是增强法律、提升人权的普遍性,而是去改变共同体的原始结构:那随时可以把人变成赤裸生命的现代主权国家,只有那始终处于潜在状态的“随时到来的共同体”才能加以对抗。
中国人喜欢赌,但这只是一种有限的游戏。而在生命气质上,中国人是缺少真正的游戏精神的。正是由于这种缺乏,使得中国人的面孔,看起来“死相”,目光混沌而无神,生活在自由散漫、无所事事中,所有人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