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中国没有历史”?
近日葛剑雄教授题为《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历史》的演讲摘录,引起了广泛的讨论。让我总是想起黑格尔对中国的一个咒语,“中国没有历史”。所以今天写一写中国人的历史观,究竟存在一些什么问题。
黑格尔在其1821年出版的《法哲学原理》写道:“中国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黑格尔的观点,代表了启蒙运动对传统中国的主流看法。传统中国实际上就是启蒙运动的一个靶子。所以,黑格尔对中国历史,以及中国文化、哲学有很多论述。虽然都不太中听,但也算得上“忠言逆耳”。
黑格尔之所以这么看待中国,跟他本人的哲学是分不开的。在《历史哲学》一书中,黑格尔说:“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他认为,理性主宰着世界历史,理性既是目标,又是组织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它把这个过程不但展开在自然的全体现象中,尤其展开在精神的全体现象中,后者便是所谓“世界历史”。
黑格尔称,“世界历史在一般上说来便是‘精神’在时间里的发展,这好比‘自然’便是‘观念’在空间里发展一样。”而精神的本质就是自由,自由是精神的实体和唯一真理,精神把自由的实现(即对自己自由的意识)规定为世界历史的绝对的最后目的。
黑格尔的哲学比较晦涩。他的上述观点,其实可以简化为:人类生活之流,构成历史。但这种历史,又是被更高的“东西”所决定的。这个“东西”,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或者“世界精神”。而这些“精神”,又差不多是“理性”和“自由”的同义词。
当代哲学家对启蒙理性有诸多批判。尤其是美国的沃格林,对黑格尔等人批判最多。沃格林认为,启蒙运动导致了现代社会在意识形态上的泛滥。人,取代了神。结果,权力成了宰制人类心灵的工具。为此,沃格林提出了自己的历史哲学。他认为,人类生活秩序,应该与宇宙秩序、超验秩序、“神”的秩序,相互合拍,否则,就是紊乱无序的灾难。
沃格林在其代表作《秩序与历史》中写道:“历史的秩序来自秩序的历史。每个社会都承载着在自身的具体境况下创建某种秩序的责任,这种秩序,基于神的或人的目的,将赋予该社会生存(existence)的事实以某种意义。”
他沃格林看来,历史就是为了与存在共同体中的搭档合拍而进行的斗争,一场为了发现涉及神与人、社会与世界的真理而进行的斗争。“尽管不存在一个简单的贯穿历史始终的进步或循环模式,历史进程仍可被理解为一场为实现真正秩序的斗争。”
为此,沃格林对各种各样的现代意识形态进行了大力抨击:“意识形态是反上帝和反人类的存在者。如果我们想要使用以色列人关于秩序的语言,那么,意识形态是对第一条和第十条诫命的违反;如果我们想要使用埃斯库罗斯和柏拉图的语言,那么它便是nosos,即精神的疾患。”
实际上,我们比较一下黑格尔和沃格林的历史观,二者并无实质性的差异。他们都强调,人类应该受制于更高的法则,不能滥用人类的权能。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人类应该服从历史的普遍规律。只是,中国人往往不太追究,这个普遍规律究竟是什么。
黑格尔一方面说“中国没有历史”,但另一方面他又说,人类历史起源于中国,“历史必须从中华帝国说起,因为根据史书的记载,中国实在是最古老的国家;它的原则又具有那一种实体性、所以它既然是最古的、同时又是最新的帝国。”
这岂不是相互矛盾?我认为,应该从翻译上整体考虑黑格尔的观点。我不熟悉德文原著。但我想,“历史”一词,既包括历史事实,也包括历史阐释,是“史实”与“史学”的同一体。中国人在史料积累上,是最丰富的,但中国人却没有建立起一套历史观念和阐释体系。这就涉及到历史对话问题。历史,应该是民族精神的源头活水,否则,就是一堆无用的史料。
在《历史是什么》一书中,作者卡尔对历史的定义是:“历史是历史学家与历史事实之间的连续不断的、相互影响的一场对话,是过去和现在之间的一场永无休止的对话。”
到此,黑格尔“中国没有历史”之说,今天终于找到了原因:中国人至今没有“精神”追求,所以,也就没有像样的历史学和历史学家。而历史,往往是由历史学家们建构起来的。当然,这样的历史应该对现实持有理性的态度。它同时应该是自由的实现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