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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沆:一切信仰都推行着某种形式的暴政

schola 后现代牛虻 2021-10-12


萧沆(Emil Cioran, 1911—1995,也译作“齐奥朗”),罗马尼亚裔旅法哲人,20世纪著名怀疑论、虚无主义哲学家,以文辞新奇、思想深邃、激烈见称。他深受叔本华、尼采、舍斯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萧沆在欧美思想界享有盛名,作品曾被译成多种文字,苏珊·桑塔格、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等都深受其影响。被称为“法国的尼采”。


【按】昨晚打开《解体概要》,甫一读上,心头大喜。好多年前翻过一下,没怎么理解。原因是我以前对政治现象不太感兴趣。其实,哲学背后,都是政治,以及人性。《解体概要》的作者萧沆(齐奥朗),曾经是亲纳粹的反犹分子。所以,他的“哲学”思想,就是不断地为自己赎罪,以便重返真实世界。

 

不过,齐奥朗提出“永别哲学”,“哲学是到了该放弃真理,把自己从一切大写字母当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了。”从大写字母当中解放出来就是打破自己所说的词语的隐喻,和词语决裂,因为在他看来,哲学的话语力量已经没有任何拯救的意义。他说:“我背弃哲学,是在发现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种人性的弱点,听不出一丝真正的哀伤以后;康德如此,所有的哲学家也都如此。”今天节选的文章,是反对思想、观念、信仰狂热的。

 

实际上,齐奥朗的意思,就是回到真实。不被各种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等等人类自己的发明所蛊惑。不要什么思想体系,勇敢选择自己所身处的绝望和破碎,并从中确认自身。用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永远都要相信自己,而要相信自己,就必须让自己接受质疑和拷问,尤其是,要对自己所相信的那些东西保持怀疑。

 

下面这篇《狂热崇拜之谱系》,值得反复琢磨。的确是一篇惊世奇“文”。可以跟无数重要思想家进行对接和相互阐释,当然,它也批判了很多著名哲学家。哲学与宗教,今天被趋之若鹜。但难道不也是人类的某种回避自身问题的狡诈吗?惟有直面残酷真相,才能看到一点点希望之光。


偶像


狂热崇拜之谱系

所有的理念(也译作“想法”)就其自身而言是中立的或应当如此;但人类会赋予这些理念活力,将自身的火花与狂乱投射其上;这不再纯洁的理念,转化成了信仰,并进入到时间之中,化身成事件——这便形成了一条由逻辑通往癫痫的道路……就这样,意识形态、教条、血腥的玩笑便诞生了。

【本号简释】人类是发明观念、理念的动物。例如“好、坏、美、丑”,“正义”“邪恶”等等。所谓柏拉图主义,就是柏拉图的“理念论”,他认为,我们眼前的世界是虚假的,是真实的世界的摹本。但那个所谓“真实的世界”,不过是“理念的世界”;譬如说,西施的美,并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美”在理念(思想)的“美”那里。所以,在柏拉图那里,世界有两个:我们看到的,是不真实的;我们看不到的,反而是真实的。这也是“知识即权力”(福柯)的表现。柏拉图的理想国,是“哲学王”统治的国度:统治者应该由哲学家来担任。但在《解体概要》的作者齐奥朗看来,世间的一切悲剧,皆源自人类在“理念”上的自信乃至狂热。人类经由理念,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并为此有模有样地相互杀伐、死人无数,却乐此不疲。纳粹德国是最典型的。齐奥朗支持纳粹,反犹。所以,这篇文章可以看成是他的痛定思痛。无疑,他找到了真正的出口所在。其实,人类树立“神”,也是一种自我封神。观念的狂热,背后不过是“小我”的癫痫病发作。看看我们周围的人吧,有几个不以真理拥有者自居?

 
人类本能地崇拜偶像,我们的幻想、我们的利益,都被我们转化成至高无上的事物。历史,不过是绝对的谎言在招摇过市,是一座座以各种借口树立起来的神殿,是精神堕落于不可能事件的面前。即便远离了宗教,人类仍旧是被奴役的;他费尽心机打造出一些假神,之后便狂热地接纳它们——人类对虚构故事和神话的需求,胜过了显然的事实与可笑的荒谬。他的崇拜能力成了他种种恶行的根源:以不当方式爱神的人,会强迫别人也爱他的神,而若是碰上谁敢拒绝,便要把谁杀掉。没有哪一种排斥异己的褊狭,哪一种意识形态的强硬,哪一种传道布教的狂热,不在展示狂热崇拜的本质。人一旦失去保持淡漠的能力,便成了潜在的凶手;若人类将其理念封了神,那后果也便不可估量。

【简释】先是分别制造假神,然后,搬出各自的假神来打仗;在胜负难解难分的时候,人类就自己赤膊上阵,大家大干一场,杀死和自己本来一模一样的同类。当然,最可怕的,是以国家的名义,来制造假神。当下世界,看起来有宗教复兴的架势,但在另一方面,明显是人类心智衰竭的结果,只好求助于古人的发明,用作新的战争的幌子。不信,就强迫你信。否则,将你视为“赤裸生命”,并消灭你。这就是阿甘本所说的“死亡政治”。因此,我们千万不要陷入理念的狂热。对各种虚张声势保持一种淡漠。你越是跟着狂热观念对吼,你也会吼出自己的狂热。远离之,就像苏格拉底所说的那样,远离政治,漠视之。喝倒彩,其实也是喝彩。

 
人只会以神的名义,或是为神的赝品而杀人:那些因为理性女神,因为国家、阶级、种族等等理念而产生的极端行径,跟宗教裁判或宗教改革运动都是一脉相承。虔诚的时代最擅长于血腥的壮举:圣女德肋撒[1]只能与火刑同时代,而路德[2]则与对农民的屠杀同时。在神圣危机发作之时,受害者的呻吟恰与陶醉中的呻吟相呼相应……绞架、囚牢、苦役只有在一种信仰的荫庇下才会繁衍起来——而施肥的正是这种彻底污染掉精神,想相信点什么的需要。在一个拥有真理,拥有他自己的真理的人边上,恶魔也显得苍白。我们对尼禄[3]、对提贝里乌斯[4]都太不公道:他们并没有发明异端这个概念,他们只是用屠杀来解闷的变态空想家。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在宗教或者政治之上建立起正统,并区分信徒与异端的人。

【简释】历史上的宗教裁判,充满血腥。但,你想改变它,同样充满了血腥。宗教改革引起了西方世界的再一次大流血。宗教战争和宗教迫害,反而更多了起来。现代政治的合理性,正是建立在宗教宽容的基础上的。美国宪法那条关于“宗教信仰自由”的著名修正案,可以说是“万法之母”。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人,当然是那些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的人。即使他们不亲自动手杀人,他们也是杀人的主犯。这样的人,的确连恶魔也显得苍白无力。

 
人们一旦拒绝承认理念具有可以相互替换的特征,就会发生流血……坚定的决心下面竖着一把尖刀;满怀激情的眼睛喻示着凶杀。像哈姆雷特那样犹豫不决的心灵,从来不曾伤害过谁:邪恶的原质就在人的意志的张力当中,在他不解寂寞闲静的低能中,在他普罗米修斯式的狂妄自大中。这种人理想多得要死,信念也膨胀得快要爆炸,还时时津津乐道自己如何摒弃了怀疑与懒惰——啊!这些瑕疵可比他们所有的美德都要高贵——于是,他们走上了一条沉沦之路,投入了历史,投入了这平板庸俗与世界末日猥亵的混合体……而中间充斥着坚信不疑:把这些信念取消掉,尤其是把它们的后果取消掉,那你便能重构天堂。堕落,如果不是追逐一种真理,并坚信已握它在手,如果不是热爱一套信条,在一套信条中建立一切,那又是什么呢?

【简释】人的堕落,开始于自己的狂妄自大。而狂妄自大,并不是他真的比别人懂得更多;恰恰相反的是,狂妄自大是因为他懂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所以堕落的人,都因毁于自己的虚假信念。他们用虚假的信念作为盾牌,抵抗外界的真实;他们画地为牢,以为是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他们不屑于,甚至对跟别人交流,充满仇恨。阿甘本所说的“生命政治”,就是这种人为区隔的产物。它源自古老的祭祀仪式。人,用“祭神”作为借口,将同类不当人地随意杀掉。齐奥朗正确地指出,任何理念、观念、想法,都是可以进行相互替换的。他没有指出的是,那些无法相互替换的,就是杀念的开始。杀人是不可相互替换的。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狂热便由此而来——正是这一致命的缺陷赋予了人们对效率、先知、恐怖的喜好,正是这种抒情麻疯病传染给了灵魂,令它们屈服、将它们绞碎或使它们沸腾……能逃掉的只有怀疑的人(或是懒虫和逸士),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提议,因为——这些人类真正的恩人们——他们只管摧毁成见,只管解析谵妄。我感觉自己在一个皮浪[5]身边比在一个圣保罗[6]身旁要安全些,原因就在于此:一种满嘴玩笑的智慧总比一种发作起来的圣洁要柔和些。在任何炽烈的精神中,总能找出伪装起来的猛兽;再怎么防范一个先知伸来的魔爪都不为过……只要他一出声,就算他是以上天的名义,以城邦或是其他借口的名义在说话,你都离他远点:小心他垂涎你的孤独,因为他是不会原谅你够不上他的真理与他的激昂的;他的躁狂、他的善,他都要跟你分享,要强加给你,要让你面目全非。一个为信仰所慑而不求传之于他人的人——是个与地球背道而驰的现象,因为在这里,救赎的顽念已经使生活变得令人窒息。

【简释】“通往地狱之路,往往铺满鲜花。”哈耶克的这条名言警句,我们已经耳熟能详。但真正理解并能践行之的人,却少之又少。今天的人们,之所以狂妄,就是因为对各种各样的教条太多了,以致懒得费时费力去质疑这些东西。懒虫固然无甚大害,但普遍的厌倦式虚无主义,的确也是一个问题。不过,仍然有很多人不会自己思考,等待着先知或者审判的到来。

 
看看你们四周:到处是传教的蛆;每一个机构都在发布一道福音;市政府跟庙堂一样都有它们的崇高;行政部门,有它们的规章——这套专供猴子使用的形上学……人人都在尽力疗治人人的生活——甚至连乞丐、连病入膏肓的人都在努力——全世界的大街上和医院里挤满了改革家。想成为事件之始作俑者的愿望,作用在每个人身上,就像是神经错乱或是甘心诅咒一般不可理喻。社会——一个救世主们的地狱!当年第欧根尼[7]打着灯笼要找的,是一个淡漠的人……

【简释】“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但人人都想做救世主。这不过是人的懒得、狡诈的隐形表现。当世界上只有一种教义的时候,世界也就走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政府如庙堂,他们总是想超出自己的本分,目的在于宰制其管理对象。而其他任何形而上学,都想行使政府职能。所以,我们需要时刻警惕那些看似博大精深、结构完美的哲学或宗教。

 
我只需要听到一个人诚恳地谈及理想、未来、哲学,听他以充满信心的语气说起“我们”,听他提到“他者”,并以担当他们的代言人为己任——就足以把他看成是我的敌人。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未得逞的暴君、一个半吊子的刽子手,跟那些暴君、那些高雅的刽子手一样可憎。一切信仰都推行着某种形式的暴政,因为其主导者是些“纯洁的人”而变得尤为恐怖。人们提防着狡猾的人、骗人的人、好捉黠的人;然而历史上没有哪一次大的动荡是他们的责任;因为他们什么也不信仰,所以不会搜查你的心灵,翻找你不可告人的想法;他们把你扔在你的懒散、你的绝望、你的无用当中;人类多亏了他们才有了那么一点过往的繁荣——是他们解救了被狂热之徒折磨、被“理想分子”摧毁的人民。他们没有什么主义,只有些脾气与利益,一些好说好商量的毛病,比起坚持原则的专制所引发的灾害要好受一千倍;因为人生一切的伤害正是来自于这种或那种的“人生观”。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该去钻研古代的辩术,学习演唱——以及腐败……

【简释】知识、观念背后是权力、利益。因此,政治家的腐败,比起他一本正经的不腐败,反而更加真实。我们不要指望他们自以为能够规训人类的职业群体。因为在他们的“人生观”之上,还有“真实”。当一个人说出“我们”的时候,如果“我们”不是一种众人的代称,那么,我们就真的得小心防范了。

 
狂热之徒,则是人所收买不了的:如果说为了一种观念,他可以杀人,那他同样也可以为了这种观念而被杀;在这两种情况下,无论他是暴君还是烈士,都是魔鬼。再没有比为一种信仰受过苦难的人更危险的人了:大迫害家只在没被杀头的烈士当中招募干将。痛苦不但不会减小对权力的渴望,反而会加剧它的强度;所以,精神在一个吹牛大王的社会里要比在一个烈士的世界里感觉自在得多;没有什么比为一种观念而死的景象更令它恶心的了……它受够了卓绝与杀戮,只梦想着一种全宇宙的乡下式无聊,一部停滞的历史,缓慢到连怀疑在其中也可以是一个事件,而希望则如同一场灾难……

【简释】那些口口声声“为信仰而战”的人,是最可能成为杀人犯的人。那些没命一般追求成功和卓越的人,很可能是干坏事的偏执狂。这个世界需要慢下来。那些看上去强大的人,并不值得羡慕或者畏惧;相反,是应该加以警惕的对象。既然是尘世,那么,我们身处的,就是一个污浊的世界。人人都可以吹牛逼,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不需要所谓的“烈士”。生活就应该是它本来的样子。没必要为这个破碎的世界而痛苦。因为在历史长河中,现实无关紧要。



[1] 圣女德肋撒(法:Sainte Thérèse,西:Teresa de Ávila,1515-1582),西班牙著名天主教徒,神秘主义者,反宗教改革作家,以虔诚的灵修而著称。

[2] 马丁·路德(Matin Luther,1483-1546),著名宗教改革家,促成了新教的兴起。

[3] 尼禄(Nero,37-68),罗马帝国皇帝,以执行多宗处决而被人所知,常被列为古罗马暴君之一。

[4] 提贝里乌斯(Tiberius,42BC-37AD),罗马帝国皇帝,以残虐、好色而著称。

[5]皮浪皮浪(Pyrrōn,365?BC—275BC),古希腊哲学家,被认为是怀疑论的鼻祖。 

[6]圣保罗(Saint Paul,5?—64?),著名基督使徒,教会奠基人,对后世基督徒正统教义有决定性影响。

 [7]第欧根尼(Diogenēs,410?BC—323BC),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代表人物。



本文原题为《狂热之谱系》,选自《解体概要》,译者宋刚。对照网络上的其他译者,我进行了修整和综合。



很高兴,自己这些天写的“人的主体性”的问题,对接上了齐奥朗。他也是个人主义的一种类型。真正的个人主义是不可复制的。齐奥朗被认为是不可复制的。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不可复制的。但能够将自己的独一性表现、表达出来的人,毕竟很少很少。昨天的文章:反特权:西方文明强健不息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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