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学一门语言
[写在前面的话]现在公号更新速度越来越慢,因为开始大部分转向英文写作,这是曾经自己默默许的诺:完成了博士论文,就转入英文世界了。而未来的小目标也不妨说一说——再给自己五年时间,转入德语世界。
直到现在,终于把写“语言学习”这件事情具体到纸面,这是由于之前的水准一直没达到自己希望的样子。
年初参加所里一年一度的Research Day(研究日),跟同事们讨论议题,自己想到啥说啥,做大段评论逻辑没丢、表达流畅,Fellow(客座研究学者)负责人Ilan频频跟我点头示意、告诉我观点很棒,Systemic Risks(系统风险)小组长 Pia在研究日晚会party上也表达她对我发言的兴趣,开始主动联系我谈论学术议题。
这种表扬在美国很常见、基本不值一提,可在德国这个崇尚内敛、自持的国度里,就真的mean sth了。
关键是,我自己感觉也差不多了。
于我,自身能力是否胜任某个职位,心里是清楚的。外在的激励和表扬,大都没什么意义。紧张和焦虑一定是因为自己还不太胜任——要么是智识上的,要么是心理上的。
以我的自知之明,智商一般(所以从来不测), 记性也不好,只能靠心理取胜。
我的姓名像是老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当然,也是恩赐。就这种慢吞吞的调性,让我享用不尽。
学习语言,这调性居功至伟。
在学校里上课时,我基本属于智商不足、时间来凑的那一类。
可就因为喜欢,每次慢吞吞啃课文的过程,就成了“浸入式”体验:那些年自己就晃悠悠地、在英语编织的世界里,遇见、体验,并保持向往。
那会儿什么都不懂,可只要是新鲜的、未知的就能吸引住我。这就是外语会为人们打开一扇窗的缘故吧。
外语学不好的人,大都在跟自己较劲
多年前看曾奇峰《你不知道的自己》,有篇专门讲到语言学习困难其实是个心理问题,不能再同意了。
学不好的人,基本都怀有各式的偏见,极少真的跟能力、天赋有什么关系。
比如:
老师太烂;
老逼我学、我偏不;
学中文、历史的,干嘛学外语;
中国人讲什么外国话;
我真的太笨、记不住;
我不好意思说……
刚性需求面前,这些理由都碎成渣渣。
早年间国际化不明显,没有学英语的迫切性,人们便被这些跟自己较劲的理由给遮蔽住了,在人际经验的冲突之中,将自己的目标变成与老师、家长、自己的对抗,白瞎了大好的时光。
交流不局限于语言
用身体和情绪表达
外语交流,是如何跟老外沟通的问题。
国内的外语教学,过于强调语言本身,学习过程强调其规范性。可绝大部分人都不会从事翻译、学术等需要精确书面表达的工作。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要求自己的外语水平能达到在脑子里同步翻译成中文的标准,才算达标。
等真正去了解些翻译的工作时才发现,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标准。翻译,那可是一门专业啊。我懂了不就行了吗?这跟懂了,然后立即用中文确切地表达出来,可是两码事情。
脑子里头总是充满了各种“应该”或“必须”的念头,规定自己如何才是“外语好”。而这些念头都常常偏离了其应有之义——沟通。
譬如我,明明可以在听懂后,更多投入到与他者更深入的对话之中,可偏偏始终不满意自己的外语水平,陷入到要做“同声传译”的自我要求之中。
直到后来做自我分析才发现,一则我的外语水平已然达到沟通无障碍了;再则翻译也不是我喜欢的工作类型。大概受到了外在的影响,觉得翻译才能最好的证明自己的外语水平。
实在滑稽的厉害~
你看,还是对自己不够了解惹的祸。
扫清楚自己否定自己关于外语水平的障碍后,所里“中国之夜”的活动上,作为组织者、身兼主持,没有时间准备台词,倒也不疾不徐地串了下来。
其实,我早该放过自己。
许多诸如此类的滑稽之处都在阻碍着我们的交流——发音要标准美式,要地道;单复数、动词变位、时态等等语法都不能错:学外语一定要出国;年纪大了就不好学了……
双方心领神会才是沟通的最高境界。而心领神会的标准是,话越少越好。难道不是吗?
本科时曾遇到一群活泼的美国游学青年,不知道以什么方式被引进到学校来教口语。于是,跟他们做游戏、演话剧、看电影、跟他们的美国朋友聚会……靠着自己敏感的觉察力与老外沟通,渐渐地就忘记了所谓的单词和语法。只要那几个词在,无论怎样的顺序,大家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意识到自己的愚钝,所以也从不过度要求自己。一来,有啥说啥,跟人很平实的聊生活,从不炫技,因为也没有,所以全凭一份真诚;二来,大部分接触的西方人都耐心而专心的听人讲话,连解释带比划地让我理解他们的表达。正是有这些美好的体验,倒是让我们毫不费力地了解彼此的文化,也在“人”的层面上彼此贴近。
文化自觉性高、非言语沟通能力强,在外语交流中会显示出相当的优势来。
西方人在中国街头能够遇见一个能用英语与其交流的人,就不知道有多么惊喜了——是的,许多德国人不敢去中国就是担心语言的问题——何必对自己那样苛求,要说那样精确而完美的语言呢?!
有心沟通的人,难道不是寻求一次善意的传达与反馈就足够了吗?
回想曾经在西班牙的路口,我和母亲问路、谁知却偶遇了几个聋哑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后来他们拿手比划,倒也是给我们非常清楚地介绍了路线,第几个红绿灯、往哪里转,坐第*号车……因为他们手势更加丰富,倒是比一般人还指得更加清楚。
这事情我们说笑了好些年,“还说什么不懂外语,就算不说话也是找得到路的嘛!” 想起那时他们热心的样子,直到现在也仍然觉得,我们一定都给彼此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回忆。
其实,达成彼此的理解,语言只是一剂调味品罢了。
从“读写”改换到“听说”的通道
前几年刚到德国时,重新学德语,上0基础、用德语教德语的课。这体验,让我对外语学习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课程一开始我是抗拒的,习惯了中文老师把所有语法规则告诉你,知道了语言的逻辑之后,自己才能接受它。其实,这种提前告知语法规则的学习方式看似捷径,实则贻害无穷。好比我学了这么些年的英语,最近才意识到,学语言最大的瓶颈,是脑子里将外文翻译成中文的自动化过程,这个过程不仅降低了理解的效率、还阻碍着自己靠近语言的本意。
语言哪里有什么逻辑可言?不过都是约定俗成罢了。
相比于“语感”——脑子里凭经验形成的对语言规律的感知,“语法”的重要性仅在于考试而已。
德语课上,老师们是禁止我们讲英语或是其他母语的,学单词的过程是看图说话,或是老师用简单的德语描述,我们来猜。是的,就像小baby学语言一样。
至今,我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这种教学带来的好处:
“听说”先于“读写”,迅速打开交流通道;
客观世界和新的语言直接建立了联系;
不需要母语作为媒介,换句话说,脑子里没有翻译成母语的过程;
“语感”先与“语法”,感受与语言直接建立了联系;
语法规则、拼写不会成为表达的负担和阻碍。
德语语言水平等级分为A,B,C三等级,每个等级再分2个层次,我们从A1到A2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基本没有学习语法,全部都是单词和日常对话。也就是说,我们没有靠语法,就知道了如何介绍自己和家乡、购物、买车票、找路、识别日常用具、食物、谈论天气、爱好,上医院等等,教材里甚至还包含如何跟人“扯皮”、闲谈八卦、恋爱中的小牢骚等。
A1到A2的整个学习过程,我们很少做默写单词、识记语法之类的事情,加之大家都是从不同国家来的新鲜人,对这片土地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同时也想结交新朋友,碰上实用而有趣的话题,大家都常常聊得意犹未尽。
后来到B1时,陆陆续续有在国内上完B2甚至更高级别课程的同学插进来,说是要巩固一下口语,殊不知,我们听说的主要训练是在A阶段就完成了的,到了B阶段,老师就开始在已有语感的基础上,慢慢梳理些语法知识了。
所以,这阶段很常见的情形是,在国内机构特训出的选手们,一边说着老师、同胞们都听不懂的德语,一边又显示出强大的词汇量和系统的语法知识,常常在老师讲语法的时候先老师一步说出来。语法遇到困难,问老师倒不如问这些国内来的大神。
这是教学的差异。
我见过班上A2没上完的瑞士女孩(来自法语区),跟德国人聊天谈笑风生,但考试时全程焦躁,看起来语法和单词大概全不会。
还有文化的差异。
西方文化重心在“听说”,而我们文化更强调“读写”。
辩论、演讲是西方人的家常便饭、看家本领;而我们的汉字(象形文字)就注定了,国人在读写上具备更多的优势,而过于热爱表达的人,在我们的语境下也常被认为是爱出风头、夸夸其谈、巧言令色。所谓的雄辩,大都是恰好为国君解了燃眉之急的臣子,真真没见过几个口才好、又能有好下场的。
沟通的意义:异域文化和视野
如果一个人常常被新鲜事物吸引,那就一定愿意去打开外语这扇窗,因为那个后面,是无数个待探索的未知。
这扇窗户,不仅仅让我看到外在更广的世界,更重要的是,给了我更多的视角审视自己,增强自身的洞察力。
洞察力的增强过程,是视野在文化与心理、语言与思想、显性与隐形、空间和时间各个维度间的来回激荡。
读书分享
具有精神分析背景的人类学家Edward T. Hall与纳瓦霍人生活交往了许多年后,发现
“他们与白人的思维方式相差很大,而且这种差异至少首先可以追溯到语言的差别上。”(p15)
谈到发现文化系统的局限时,他指出:
“首先要有机会研究与自己的文化迥然不同的文化,然后才能使自己的文化潜隐的结构清晰可见。”(p16)
至于如何理解潜隐文化:
“理解潜隐文化的实际情况,在知觉的层次上去接受其实质,既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必须到生活中去体验,而不是从读书中去了解,也不是靠推理去探究。”(p53)
参考文献
Edward T. Hall著,何道宽译.超越文化(Beyond Culture).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