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 | 张伯江:春联里的语言艺术
汉语言文字的排列安排,很讲究韵律和节奏,有时还很讲究对偶。比如“食无求饱”和“居无求安”这两个成语就常常放在一块,用来表述生活简朴、不尚浮华的品格。二者不仅意义相关、结构一致,且前者结尾的“饱”字是仄声,后者结尾的“安”字是平声。读着这样的语言组合,会使人享受到汉语起伏有致的形式美。语言文字组合的这个特点,在“春联”或者一般楹联、对联的语言环境里,常常表现得更加明显,甚至成了一种特定的撰写规矩。
例如:“九州莺歌燕舞,四海虎跃龙腾”,词语的组合都是一个方位词加一个成语,而且上下两句都是由数词语素组合的、表示地域的名词,相互对仗,节奏、意义也互相对应。至于其中的两个成语“莺歌燕舞”和“虎跃龙腾”,则是结构相同的鸟禽与兽类动态、举止的描述,用以烘托与象征欢快、喜庆的节日气氛。
这样的对联,特别是在像刚刚过去的春节等吉庆日子里,更是俯拾即是,比如:“大地回春山河壮丽,阳光普照玉宇澄清”“金猴献礼家家顺利,喜鹊闹春事事吉祥”等等。
对联的语言之所以为人们所喜爱,不仅因为它词语组合形式上的这种工巧,更在于它通过这样组合所蕴含的意境上的隽永。比如,“家居绿水青山畔,人在春风和气中”。相传,这是明代文学家祝枝山游杭州街景的即兴之作。从字词的安排角度上看,上下两句是严格相对的,但读起来会感到作者的用意显然是侧重在下句,强调人在“春风和气”温暖之中是多么舒适惬意。而词语组合形式上与其对应的前句,只不过起着铺垫作用罢了。
像这样以语言“形式上对称”为基础,来造就“意义上不对称”效果的对联,还可以举出一些。比如,“天下文章同轨辙,门墙桃李半公卿”。这是清代乾隆进士、曾当过“《四库全书》馆”正总裁的于敏中写给介福,也就是介野园的对联。介某其人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其中的很多人,日后都官居要职。
后来,这种以上联做铺垫,下联为重点的语言组合技巧,就成了很多人书写对联时所青睐的定式,比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以及“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孙星衍),“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彭元瑞)等,都是这样。
那么,有没有相反的,把表达重点放在上联的呢?当然有。比如,清代阮元赠魏成宪的联语:“两袖清风廉太守,二分明月古扬州”。作者的本意是在赞扬魏成宪的清廉,却把那描画扬州美景的句子用来煞尾;再比如,王夫之的自况:“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其主旨当然是在上句叙述个人事业上的建树,但是,却以生命之自嘲来煞尾。当代语言大师吕叔湘先生曾作一联:“今世岂无佳子弟,古人乐有贤父兄”,此联要旨显然重在对当今“佳子弟”辈出的欣慰之情,下联相对应的词句不仅形成了很好的烘托,也延伸了上联的意境。
其实,这里边有一个深层次的道理,那就是汉语表达往往是遵从“前轻后重”规律的,下联的作用从不是无足轻重的,它总会在上联语意基础上推出新的引人入胜的内容。
人们在对联下句营造出人意表的效果,常常要借助于词性的变化与组合形式的出新。比如:“锦绣山河美,光辉大地春”,这里,用形容词“美”陈述名词“山河”之动人,是常规语法表达;而以名词“春”来陈述“大地”这种逸出了常规的形式,则增强了语意的灵动,使名词“春”所蕴含的各种形容性意境带给人们无限的联想。
再比如:“公羊传经,司马记史;白虎德论,雕龙文心”,这是清人阮元所撰予“学海堂”的对联。最后一个小句,让名词“文”有了“刻画”的意思,十分生动。而清代学者俞樾为苏州漱玉山庄题联“丘壑在胸中,看叠石疏泉,有天然画意;园林甲吴下,愿携琴载酒,作人外清游。”上联中“叠石疏泉”是名词短语,下联相对处“携琴载酒”则为动词短语;“有天然画意”是静态句,“作人外清游”则是动态句。可见,“前静后动”也是对联常用的句法手段。
对联的语言艺术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汉语的韵律、义类、句法和句类提供了丰富的表达手段,值得细品。兹以上述奉于编者,算是对于光明日报《语言文字》复刊的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