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中心思想的失落与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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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远望》2卷12期(2016年12月号;总339期)
从2000年国民党败选、李登辉被迫辞去党主席以后,党内不断有人呼吁找回「中心思想」。但是由于民进党总统陈水扁一家贪腐滥权,民怨四起,国民党人便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以为只要反独(以免得罪北京)同时也反统(以免得罪绿营选民),仅仅靠着攻击扁政府的贪腐便可卷土重来。于是,连战、马英九两任党主席都疏忽了建设「中心思想」,反而在公投立法、公投入宪、废国大、砍“立委”等各种议题上拿香跟拜。2008年,这样的国民党居然也赢回了「完全执政」。声望如日中天的马英九更加确信拿香跟拜路线的正确,便将「不统、不独、不武」奉为圭臬,以为可在台独与北京之间,找到夹缝里的「永续发展」空间。
重建「中心思想」议题再起
回顾马英九执政八年,除了承认「九二共识」(但强调「各表重于一中」)、不「正名制宪」外,对前朝的“台独”政策几乎原封不动,使国民党越来越像盗版的民进党。结果,选民果然选择正版、唾弃盗版,使国民党败得极其彻底。
于是,反对拿香跟拜路线的洪秀柱突破党内重重封锁,当选党主席。在国民党声势日渐下跌之时,党内重建「中心思想」的声音越来越大。理由很简单:当这个党眼看着无法再靠利益分配而凝聚党员时,重建「中心思想」就成了最后的希望所在。
然而,要找到重建中心思想的正确途径,首先必须理清中心思想的重要性,其次还需要搞清楚失去中心思想的经过,然后才知道「为何」及「如何」着手重建中心思想。此事不仅关系到国民党的命运,更影响到两岸关系的未来走向。因此,本刊在今年4月号及11月号的社论中初步论及三民主义的性质及其「现代化」(洪秀柱语)之道后,继续深入讨论此一问题。
孙中山建立国民党的中心思想
孙中山本来并不重视「思想」的重要性,因此曾在1918年于〈孙文学说〉里提出「知难行易」说。但是他在1923年决定「联俄容共」以后,受到俄国顾问鲍罗廷的影响,开始注意「在思想上建党」的作用。于是,他自1924年1月27日起至8月24日间作了16次演讲,把他的政治理念放在「三民主义」的架构里作了比较详细的表述。
在他第一讲的开场白里,对「主义」作了如下的说明:「主义就是一种思想、一种信仰和一种力量。大凡人类对于一件事,研究当中的道理,最先发生思想。思想贯通以后,便起信仰。有了信仰,就生出力量。所以主义是先由思想再到信仰,次由信仰生出力量,然后完全成立。」这段著名的「“国父”遗教」清楚说明了「思想」转化成「力量」的心理过程:「思想」要先求其「贯通」,这就是意识型态建构;而使党员对「贯通的思想」生出「信仰」者,则是党内的教育训练。做到这两步,「思想」就能够转化成「力量」。
孙中山对于「思想」(即主义或意识型态)之作用的讲话,与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说的一段话极为相近:「批判的武器不能取代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推翻;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就转变成物质力量。理论要能掌握群众,就要能打动人心;理论要打动人心,就要彻底;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
我们姑且不论孙中山本人的思想是否体系严谨(即「贯通」),至少他注意到了意识型态建构和教育训练互相配合的重要性。而当年改组后的国民党确实因为学会了将「思想」转化成「力量」,使该党领导的北伐几乎势如破竹,在1928年底至少在名义上统一了中国。
蒋介石不重视思想的作用
不过,孙中山在1925年过世后,经过多年党内斗争,最后党权落入军人出身的蒋介石手中。蒋习于军中的「命令─服从」关系,对他而言,「思想贯通」便远不及「思想统一」重要。他在1924年在黄埔军校讲「说军纪」时便提出:以三民主义作为将校(军官)的「中心智识」,造成「智识一致」、「精神一致」。蒋在1927年清党反共以后,翌年6月发表「总理广州蒙难六周年纪念告全国同胞书」,其中也说道:「吾人欲求中国之不亡,惟有以三民主义为中心,统一国民之思想。…应知欲统一中国,必先统一思想。…未有中心思想不定,而能统一国家者。」这应是蒋第一次将三民主义称做「中心思想」,并要拿它来「统一思想」、「统一国家」,以此为其清党反共做辩护。
但是,蒋介石并不重视「思想贯通」。他在1926年「中山舰事件」前夕,于3月17日在黄埔军校讲「党员的人生观」,把「思想要简单」作为「革命党员」的条件之一,强调「服从」的重要性。但是,他在同一演讲中又说不能「盲从」。两天后,蒋介石就违反了孙中山生前定下的「党指挥枪」原则,不先取得「国民革命军总党代表汪精卫」的同意,发起军事政变。从此国民党的党权日益屈从于蒋介石的军权,直到1938年由全代会选举蒋为地位高于中央委员会的「总裁」。
由蒋介石在国民党内崛起的过程可知:他要求党员「思想要简单」,以「服从」于他,但是却不能「盲从」于他本人以外的任何权威。这样的主张,后来受到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启发,便成为强调绝对服从「领袖」(蒋)的「力行哲学」。
由于蒋缺乏孙中山那种思想建设能力,始终无法在「三民主义」的框架下更新国民党对民族、民权、民生等三大问题的政治主张,结果在1931年5月的〈国民会议开幕词〉中公开提倡反共又反民主的法西斯主义。从此,蒋在理论上就站在民权主义的对立面,大大损伤了三民主义的说服力。1943年3月蒋出版由陶希圣代笔的《中国之命运》,仍然只强调民族主义,继续反共并反民主。
结果,大陆时期的国民党只能用强制「盲从领袖」所造成的「思想统一」的假象,来取代真正的「思想贯通」,于是既不能「起信仰」,更不可能从「信仰」中「生出力量」。最后,国民党内派系林立、组织涣散,终于败给能够用「理论」掌握群众,使「思想」转变成物质力量的中共。
国民党来台后重建中心思想
国民党败退来台后,痛定思痛,曾经想要重建中心思想。于是,在1952年「党的改造」完成时,颁布了一部《反共抗俄基本论》,后来又在1956年再发表《苏俄在中国》,以民族主义来反共。此时,蒋介石已经决定要以「动员戡乱」体制和戒严来反共并反攻,因此即使已经进入宪政时期,国民党的民权主义仍然处在落空状态,而「中华民国宪法」本文(不包含「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几乎成为国民党威权体制的敌人,不但无法用来正当化其政权,反而成为党外批评国民党的依据。
不过,国民党来台后重建中心思想时最失败之处在于:不论保台、反攻,以及维持联合国代表权,都必须高度依赖美国,而美国的外交政策又只为其国家利益服务,因此国民党无法建构真正立基于全中华民族长远利益的民族主义。只能把「反共」绝对化,来合理化其对内坚持紧急权体制(特务统治、白色恐怖)、对外完全附庸于美日的作法。甚至对1949年前后来台的外省官兵,国民党动员他们支持反共或反攻的主要要求也不是民族主义理念,而是思乡、复仇或雪耻的情感,尤其是对返乡的期盼。至于本省籍民众(以及外省第二代),即使在教育体系下自认为是「中国人」,但是由于国民党严禁与对岸联系、往来,在冷战结构下又惯于站在中国大陆的对立面,他们的「中国认同」缺乏感性经验与理性反思的基础,很容易被时势所动摇。
独台路线成形
世局在改变,美、日对华政策也在改变。1971年10月,国民党政府失去了联合国里的中国代表权,以「代表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资格而统治台湾(并长期维持中央民代不改选)的说词开始褪色,「反攻大陆」更成泡影。国民党藉以反共的「民族主义」不但落空,而且在1970年代初期的保钓运动中证明其对国民党带有杀伤力──不少保钓分子因民族主义而转向支持中共。此时,蒋经国做了一个影响国民党后来走向的重大决定:不放弃紧急权体制,但放弃统一,改成独台(即「革新保台」或「本土化」、「台湾化」)。
为了使国民党威权统治的正当性基础由「代表全中国」(但不为许多台湾人认同)缩小到「代表台湾」,蒋经国开始提拔李登辉等受日本皇民化影响的台湾人。他甚至邀请曾任日本台独团体台湾青年会委员长的辜宽敏于1972年从日本回台对谈,导致台独联盟将辜公开除名。另一方面,1975年蒋经国(时任“行政院长”)邀请在美国任教的魏镛回台,为「独台」建立理论基础。
魏镛认为在所有的分裂国家(dividednations)中,德国是唯一「解决」了分裂问题的实例。他便将「两个德国」的模式,按照国民党的政治需要,并配合美国的反共意识型态,予以理论化,1977年即在美国学术会议上提出「多体制国家」(Multi-systemNations)理论。他把德国模式概括为以下四点:交换代表(两德互派代表常驻对方首都);双重承认(其他国家同时对两德给予法律承认);双重代表(其他国家同时接受两德派驻外交使节);双重会籍(两德同时为联合国会员国)。
魏镛当时不能预见德国的统一,因此他所谓两德已「解决问题」,指的不是「统一」,而是达到「和平共存」。换言之,他心中的「分裂国家(所面对)的问题」,不是「如何达到统一」,而是「如何达到和平共存」。因此,魏镛(以及蒋经国)要的是「拒统」,而不是「求统」。国民党人在谈「德国模式」时,总喜欢强调这是「国家统一前」的最合理安排,实际上都是用此模式拒统,并使分裂状态长期化、制度化。这就是独台路线,而魏镛可称为此路线的理论大师。从此直到洪秀柱就任国民党主席,「独台」始终都是该党的基本路线,而且成为其与「台独」互相利用、彼此呼应的基础。
独台与台独相互为用
蒋经国去世后,李登辉在“总统”任内曾引用「两德都参与联合国而不妨碍最终统一」作为例子主张台湾重返联合国。1999年他还特别选在「德国之音」访问时提出「特殊国与国关系」(两国论),这也是「利用德国模式拒统」,可以视为「多体制国家」的落实方案。陈水扁任内就更常引用两德在国际上并存的例子,甚至两度直接提「德国模式」一词。李、扁的言行证明:如果「德国模式」是用来拒统,完全可与台独呼应。
就国民党本身而言,除了洪秀柱以外,被李登辉领导12年以后的该党领导人几乎都曾经或始终支持独台路线。例如,在1999年两国论事件时任副总统的连战曾表态如下:「我们提出『特殊国与国关系论』的主张是基于维护国家尊严、保障人民权益的考虑。也是表达台湾两千三百万人民的心声。这是攸关国家发展大是大非的课题。…因此李总统提出『特殊国与国关系论』的明确主张,就是要突破两岸间现存不合理的框架。」后来他在2005年「破冰之旅」中在北大演讲时提到「联共制台独」,并在两党共识中加入了「反台独」一项,只是为了藉助中共打击执政的民进党,未必意在求统。此外,朱立伦当时任立委,不但曾与其他蓝委召开记者会支持两国论,甚至在陈水扁上台后仍在立院质询中明确肯定两国论。
至于马英九,更是独台路线的坚定信徒。他早在1981年从美国回台前就出席过邱宏达举办的「多体制国家与国际法」研讨会。回台后,他一方面在蒋经国身边工作,一方面还指导了迄今唯一一本探讨「多体制国家」理论的硕士论文。后来马又帮李登辉搞宪改,订出适用于「国家统一前」的《增修条文》,并以此作为他在2008年选总统时提出的「不统、不独、不武」的宪法依据。2006年2月,马英九任主席的国民党在报上刊登广告,主张「维持中华民国的(独立)现状」,而未来的选项包括了统一、独立及维持现状,都必须由(台湾)人民决定。他在当选“总统”后,迟迟不推动其政见中的「和平协议」,后来在2011年更提出:推动「两岸和平协议」,必须先交付人民公投;实际上等于无限期搁置了以统一为目标的和平协议。此外,在一中原则下,两岸矛盾只是治权之争。但马英九任内陆委会和外交部经常把两岸关系表述成主权之争。马专攻国际法,当然知道其间差异,不会只是口误。
拿香跟拜与败选的恶性循环
从蒋经国时代起,国民党有意识、有计划地放弃了三民主义中「民族主义」的首要目标:国家统一。他们以为可以将两岸治权分裂现状直接固定化,走出一条独台路线。实际上,在台湾社会日益绿化的同时,放弃统一就等于屈从于“台独”,根本没有第三条路。于是,不论是在台独李登辉任内,还是在独台的连、马、朱领导下,国民党为了选举,不断向绿营靠拢,甚至以拿香跟拜为得计。绿营林浊水早在2003年11月就指出:「国民党丧失了中心思想,毫无真正的价值理念,成了不在意有没有对人民真诚承诺的政党,只是追求权力的虚无主义者,只在乎自己的权力,根本不在乎把台湾带到哪里去。」阿扁在2008年下台前仍得意地宣称在其任内把国民党「绿化」,就是后者长期拿香跟拜的必然结果。
但是,独台导致拿香跟拜的必然恶果就是:国民党每次遭遇挫败,就自认为是因为不够像民进党,于是就跟得更紧,越来越像民进党的翻版;然而日益绿化的台湾选民当然宁可选择原版的民进党,而非模仿民进党的国民党,于是后者就会面临更多的挫败。在这个恶性循环之下,最后国民党迎来了今年的惨败。
为了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出身政治受难家庭的洪秀柱挺身而出,突破党内「同志」的层层围堵,终于当选了国民党主席。这一回,由于洪并非传统的蓝营权贵子弟或「官二代」,使她有可能摆脱二蒋的负面影响,而直接继承孙中山晚年的志业,重新打造合乎时代需求的新三民主义。
重建中心思想之道
在党产被清算后,国民党若不能在中心思想上自立门户,就会树倒猢狲散。不愿脱党的残余分子,则将彻底变成民进党的外围团体,永无再起之望。因此,重建国民党的中心思想,实际上是现在该党的唯一生路。但是,若要做到此事,首先需要认清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对国民党造成的不良影响。
二蒋对国民党的负面影响,不但表现在对中心思想不够重视,还表现在抽空民族主义(坚持绝对反共)、违反民权主义(坚持威权体制)二者,使该党最后只能在民生主义上有所表现。但历史已经证明,仅靠民生主义、经济建设不但不足以保住政权,也无法引导两岸关系走向正轨。然而,三民主义所包含的三大问题中,民族问题为首要,民权次之。在这两个问题上踩空,是国民党来台后长期陷于被动,最后两度失去政权的根本原因。
因此,国民党首先必须重建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回到追求国家统一及守护中华民国宪法的立场,在这两个大问题上与民进党有所区隔,才有望在台湾继续以一个有意义的反对党身分(而不是民进党的外围团体)存在,继续维持中国国民党的招牌,以徐图发展。
在洪习会前,马英九曾当面要求洪秀柱坚守「一中各表」,实际上是要洪追随马的「各表重于一中」的独台路线,而洪当场回呛;为何不谈统一?这表示洪秀柱知道马英九代表的拿香跟拜路线问题就在拒绝统一。此外,洪秀柱的家庭背景也使我们相信:她不会留恋二蒋违反民权主义的威权体制。
我们希望洪主席择善固执,彻底纠正国民党来台后所犯的错误,在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上站稳立场,重建中心思想,那么,这个百年老店仍有新生的希望,台湾也才有避免「红、绿火车」对撞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