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麟徵】特朗普时代中美关系蠡测

本文作者為张麟徵（台湾大学政治学系名誉教授）。刊载于《远望》２卷12期（2016年12月号；总339期）

特朗普以一介政治素人，跌破各方预期，当选美国总统。外界以其既不娴熟国际关系，外交与经贸主张又背离美国一贯之立场，再加上个性乖张，变化难测，有着高度的不确定性，所以无不忧心重重。

特朗普的核心主张是再造「美国的伟大」。由此，衍生出内政上将减税吸金，全力打造美国基础设施，创造就业机会。外交配合内政，所以主张战略收缩，调整同盟体系，减少开销。反对全球化，祭出保护主义，以图改善美国国际收支。为了不影响美国经济发展，推翻美国对防止气候暖化的承诺，宣称将废弃《巴黎气候协定》。

这些主张颠覆了美国现行政策，如付诸实施，将带来以下几种影响。第一是美国同盟体系面临考验，不知美国安全保证是否还可信赖。第二是美国与中国、俄国的双边关系面临重塑，中国对前景显得忐忑，俄国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第三是全球化受到致命一击，保护主义阴影笼罩全球，世界经贸秩序面临全盘翻修。第四，生态环境将发生浩劫。

限于篇幅，本文将重点放在未来中美关系的剖析上。

调整中的中美经贸关系

特朗普对中国这些年来国际经贸发展与国内建设大幅超越美国，既羡又妒。竞选期间他攻击中国对美国进行不公平竞争，对美贸易大幅出超，中国人抢去了美国人的工作机会，中国操纵汇率，让人民币不断贬值。威胁说当选后要对从中国进口的产品课征45%的关税，并宣布中国为汇率操纵国。

如果特朗普提高中国产品的进口关税，别说45%，就是15%，也会让中国受损严重。根据美国1974年贸易法案，总统可以在美国国际收支平衡出现严重失衡的情况下，全面征收15%的关税，时间不能超过150天。但是2009年9月奧巴马曾经对中国进口轮胎课征35%关税。既有前例，如果特朗普真的实施此一主张，中国所受冲击将非同小可，中国会俯首就缚吗？想来不会。虽然中国向美国出口远高于自美国进口，反制筹码较少，但是也非全无。如果中国对波音、通用汽车、福特汽车、苹果手机等公司祭出反制，美国也一定会很痛。

特朗普说中国操纵汇率，帮助人民币贬值，真是信口开河。其实国际社会尽人皆知，中国若是操纵汇率，恰恰是为了阻止人民币急贬。美国国内早就酝酿立法将中日等国列为汇率操纵国，但中国并不符合美国财政部自定的汇率操纵国三个条件（中国只符合其中一个），所以一直未采取行动。再说，中国手中持有3.5兆美元外汇，多半是美国国债，逼急了，中国也可以抛售美债作为报复，但是这样的贸易与货币战争，将导致两败俱伤，双方都应努力避免。

特朗普上台后，中美两国在贸易与货币上磨擦增多，可以预期。此一乱流固然不利于中国，但也有有利的一面，那就是中国可以取美国在国际经贸的地位而代之，积极推动亚太区域贸易自由化。日本等国虽犹在TPP上努力，但在12个TPP会员国的贸易总量中，美国独占60%，美国退出之后已无搞头。回到现实，东盟及APEC会员国另谋出路，在利马的APEC高峰会上，中国带头推动的RCEP及FTAAP成了热门议题，中国在国际贸易的领头地位因此更为突显。媒体报导在利马峰会上，美国已经将国际经贸的话语权、规则制定权交棒给了中国，形容并不为过。毕竟，全球绝大多数国家还是支持自由贸易，反对保护主义的。

不确定的中美战略关系

如果过往中美在经贸领域中还有合作关系，那么在战略领域，过去八年中美一直都处在高度竞争状态。「亚太再平衡」政策使中美两国关系紧绷。TPP是落实「亚太再平衡」的经贸支柱，所以中国被排除；美国又刻意挑起东海、南海冲突，使中国处身在一群不友善的邻国之中，双管齐下的对中战略遏制，形势严峻。

特朗普上台后这一态势会否改变？特朗普声称美国将不再做国际警察。美国优先，回防美国，对美国而言自是正确。乍看之下，此一战略收缩政策，对美国盟国冲击甚大，特别是在安全信心与经济负担上。但这个政策转变可以解读为中国所受来自美国同盟体系的压力将适度降低吗？未必。美国只不过换了种遏制方式，由军事外交为主，转移到以贸易货币为主，焦点不同，压力则一样。

其实，除了在亚太区域，美国的军事存在还十分抢眼外，奧巴马任内，美国在其他地区的战略收缩已经十分明显。美国在东欧、中东、北非等地的军事介入都逐渐降低。在利比亚、叙利亚、乌克兰等地，美国都让北约盟国打先锋，自己殿后，不派地面部队，顶多派机舰虚张声势一下。

即使特朗普上台，美国及日本防范中国的立场也很难改变。美国怕中国挑战他的全球霸权，日本怕中国挤掉他亚洲大国的地位。因为意识形态与文化差异太大，美国共和党中许多人对中国都极不友善。特朗普自己的重心在经贸上，也许并不在乎是否继续战略遏制中国，可是特朗普团队中，未来的阁员里，共和党占多数的参众两院里，仇中的人可不在少数。

特朗普的执政团队还在筹组中，国务卿、防长和财长等关键职位由谁担任尚未尘埃落定，对华政策尚未明确。就已任命的几位人士来看，如最高策略师与战略顾问巴农（Steve Bannon），被媒体视为美国最危险的政治人物，会对全球安全构成威胁；国家安全顾问弗林（Michael Flynn）也立场强硬，力主在欧亚事务中美国要强势，以强大赢得对手尊敬。传闻中的国务卿与国防部长等人选也都属鹰派，中国不能掉以轻心。

非仅如此，特朗普竞选顾问团队中若干成员对华言论也不友好。例如特朗普的两位政策顾问，加州大学教授纳瓦罗（Peter Navarro）和政策顾问葛瑞（Alexander Gray），最近在《外交政策》杂志上联名发表《特朗普亚太政策前景：实力促和平》一文，称奧巴马的亚洲政策，是虚张声势，特朗普必须用实力来保障和平，对北京态度极不友好。

对华外交遏制

上述若干人士主张，美国在亚太的军力部署不仅不能减少，还要增加进驻强大而先进的武力。如果采纳此一意见，美国就得增加军事预算，但特朗普又主张减税吸引资金回流，发展美国经济，这两者岂不矛盾？如何解决有待观察。

一种替代与补强方案是假手第三者，如日本、印度及俄国来遏制中国。奧巴马早就推动联印制中政策，此可略过不谈，现在来看看日俄两国。

特朗普的战略收缩政策，一副看似要抽身的样子，其实不然，因为同盟体系都在，改变的只在责任转移、费用分摊而已。 "北约盟国" 对此政策可能真的忐忑不安，日本则不一样，可能是忧喜参半，甚至正中下怀。第一，美国不可能抛弃其亚太盟友于不顾，毕竟美国在亚洲的经济利益太大，怕被中国挤出亚洲，损及其领导权。第二，特朗普要日本负担更多责任，日本扩军及修宪就更名正言顺，特朗普说日本与韩国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发展核武，日本更欣喜若狂。第三，日本自认是亚洲第一强国，这个位子现被中国拿走，本就不甘，况且中日历史恩怨，纠结难解。日本遏制中国之心绝不亚于美国，只消看这些年来日本在东海、南海、东盟、印度那么卖力的演出，美国就可放心让日本去代打，日本也一定不负美国期待。

至于俄罗斯，特朗普对普京青睐有加，惺惺相惜。特朗普认为美俄两国本来就没有对抗的必要，乌克兰、车臣等地，本就是前 "苏联" 的部分，俄罗斯对这个地区的关切也颇自然。而中东叙利亚等地区的乱局需要与俄罗斯携手解决，与俄罗斯改善关系还可以避免其一面倒地倒向中国，甚至可以离间中俄，让俄罗斯牵制中国。

特朗普这一策略的转向是70年来从未曾见的大转弯，俄罗斯浑淘淘，美国内外则是雾煞煞。特朗普固是商场高手，普京却是职业政治玩家，特朗普想玩俄罗斯牌，最后谁被谁玩了还很难说。特朗普可以停止经济制裁俄罗斯，因为这个制裁在欧盟本就不受欢迎。美国也早就违背了老布什对戈爾巴喬夫的承诺，即：北约决不会向东欧扩展一寸领土，结果呢？特朗普若止于乌克兰，对美国而言是明智的。但携手叙利亚，消灭ISIS，美俄两国却有根深蒂固的矛盾，俄罗斯支持叙利亚政府军，美国却支持叛军中的温和派，除非美国决定弃守中东，两国很难推诚合作。至于离间中俄，或许有些小影响，但是不会动摇根基。毕竟美俄的信心差距比中俄大多了，而中俄在 "地缘政治" 与经济上的彼此需要也很明显。

假手第三国对中国进行外交遏制，不会有太多成效。欧洲自顾不暇，经贸上对大陆有所期待。亚太地区，因为日本因素，功效会大一些，但也有一定局限。自 "南海仲裁" 裁决出炉后，反中情绪一夕烟消云散，菲律宾转向了，越南偃旗息鼓了，东盟动摇了，经贸上对中国的依赖，使日本很难在此一区域再煽风点火。

中美关系合作才能双赢

习在11月14日与特朗普通过电话，双方都表达了合作的意愿，但是否能合作双赢则充满悬念。

值得一提的是特朗普在11月17日会见了前国务卿基辛格，讨论中国、俄国、伊朗与欧盟等问题。基辛格在中美关系上给特朗普的建言主要有几点。一是，中国与美国有不同的历史文化。美国一直生活在安全的环境里，而中国周边总是有敌人。中美相互了解是重要的，两国的政治领导人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尤其重要。二是，中国领导人对美国干预中国内政非常敏感，而美国总统不可能不关心人权，如何照顾双方感受是一个重要课题。三是，美中关系近期最大挑战包括南海、朝核、美国如何与一个演变为超级大国的中国打交道的问题。基辛格赞同习有关美中建立伙伴关系，不搞对抗，实现互利共赢的看法。四是，维稳是中国领导人的共同目标。所有中国领导人都对国家秩序崩溃有着莫名的恐惧，极力避免动乱。最后，则是建议特朗普找一个懂得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人选，进入特朗普外交团队。基辛格不愧是中国通，所提建议都极为精准，只是不知道特朗普听进去了多少。

台湾问题也值得一提。众所周知，台湾问题所以一直悬而未决，都是美国因素使然，1949年时如此，现今还是如此。但中美两国实力，现今已不比1949年。特朗普是生意人，应该会考虑护航台湾的代价。

特朗普团队中有亲台者，如被任命为白宫幕僚长的蒲博思（ReincePriebus）、国安外交智囊佛讷（Edwin Feulner）、外交顾问纳瓦罗都对台湾十分友好，国会两党中亦不乏友台人士。一向唱衰中国，认为中国会崩溃的学者章家敦甚至认为，特朗普会出兵防御台湾，这当然太过于一厢情愿。

其实美国不乏对台湾处境忧心者，如卜睿哲（Richard C.Bush III）、任雪丽（ShelleyRigger）都认为特朗普对 "两岸" 关系了解不多，国际关系经验薄弱，对台政策令人忧心。特朗普的孤立主义、提高进口美国货物关税等主张，一样不利于台湾，特朗普当政后台湾与美国的TIFA谈判会更辛苦。前联邦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资深幕僚季浩丰（Frank Jannuzi）甚至警告台湾，不要低估特朗普政策的转向能力，也不应忽视特朗普若在 "台湾" 和中国间进行「交易」，习是最敢、也最有能力的出价者。生意人都是精明的，特朗普只要拨拨算盘珠子，就知如何进退，只有像章家敦那样「预言」一再跳票的人，才会不知反省，押宝特朗普会防卫台湾。

结语

自破冰建交以来，数十年间，中美关系跌宕起伏，磕磕碰碰，大家都已司空见惯。但进入21世纪，中美实力拉近，美国危机感升高，双方关系更显微妙。中美关系是全球最重要的一组双边关系，中美和，天下幸；中美乱，天下遭殃。当前中美关系面临新的考验，双方都在推演，如何因应新人特朗普上台所造成的国际新形势。希望中美两强真的能以合作取代对抗，互利双赢，天下太平。也希望台湾当局真的能省时度势，适时调整大陆政策，不要将筹码都放在美日一边，致使弄潮人反被浪潮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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