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島泰勝】亚洲国际新关系与琉球独立密不可分

Original 2017-06-25 松島泰勝 珊闵远望

编按：龙谷大学经济学部教授、「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领导干部松岛泰胜于今年3月25日，参加一场有关琉球与东亚共同体研讨会，提出以下论文。琉球的未来攸关东亚和平至巨，诚如本文所说，只有琉球能从美日同盟的「牺牲结构」中抽离出来，亚洲新的、公义的国际关系才会产生。

作者為松島泰勝，编译為程志寰（中山大学政治学硕士)，本文刊载于《远望》（2017年5月号；总344期）。

作为日本殖民地的琉球

琉球作为东亚中心的独立王国，已超过500年，且与中国明、清两代保持朝贡及册封关系。1609年，萨摩藩在江户幕府同意下入侵琉球，并间接控制了它。此次入侵后，琉球王国依然持续与明、清的朝贡及册封关系，也拥有治理本国人民的权利。

琉球（冲绳）从1879年迄今一直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政府以武力并吞了琉球王国，且不经过琉球人民同意就设立冲绳县。但琉球王国政府在1850年代就与美、法、荷缔结了友好条约。根据《维也纳条约法公约》第51条关于「对一国代表之强迫」的规定：「一国同意承受条约拘束之表示系以行为或威胁对其代表所施之强迫而取得者，应无法律效果」，因此日本并吞琉球已经违反国际法。

美、法、荷与清朝都承认琉球王国是一个独立国家。在被并吞后，有证据显示琉球遭到政治与经济上的殖民。

近代日本以侵略其他国家和地区（如北海道、琉球、台湾、朝鲜半岛、中国东北、东南亚、太平洋岛屿等），来扩张自己的领土。1875年，为了54名琉球王国宫古居民因船难登陆台湾，遭原住民杀害，日本以「报复」之名侵略台湾。日本政府并没有侵略台湾的合法权，因为他们将琉球视为日本「琉球藩」之政治行为没有得到琉球王国的同意。但日本政府从侵略行为后与清廷的条约中，了解到清廷已承认宫古居民为日本人。这个新政治地位并未经过琉球王国人民的公投决议。直到甲午战争结束，我们可以看到琉球政治流亡分子在海外的琉球王国复国运动。二战后，也出现一些支持琉球独立的政党。

琉球人一直被日本歧视，如发生在1903年在大阪县天王府举办的第五届世界工业博览会中的「人类馆事件」。在此博览会中，活生生的琉球人、中国人、韩国人、台湾原住民、爱奴人等身着民族服饰展出。有些琉球人甚至连居住公寓、到餐厅用餐、与日本人结婚、在日本本岛获得工作的机会都遭到排斥。

1903年于日本举行的第五届劝业博览会, 设有一个叫「人类馆」的展区, 将阿伊努人, 琉球人, 中国人, 朝鲜人, 台湾原住民和爪哇等人种称为「土人」

对琉球人的歧视，持续到今日。2016年，来自大阪府的日本警察以「土人」、「支那人」等歧视用语，辱骂反对在高江新建美国军事基地的示威者。虽然冲绳县知事及许多琉球人批评这些针对琉球示威者的仇恨言论，但日本内阁决定否认这些词语是歧视性的。

二战期间，为了拖延盟军对日本本岛的进攻，琉球沦为战场。超过15万琉球人死于冲绳战役。日本士兵也杀死许多琉球人，因为琉球人说着日本人听不懂的语言，而被他们视作「间谍」。日军还强迫琉球人带着家人集体自杀，以防泄漏军事资讯。在这些战争罪行的背后，存在日本政府与整体日本人对琉球人的歧视。

冲绳読谷村溶洞惨案纪念雕像: 1945年4月1日，美军登陆読谷村，当地居民躲在当地的溶洞避难，他们听信日军恐吓，害怕落入「英美鬼畜」之手而不敢投降，于是选择自杀。

琉球人民的去殖民化运动

在1996年和2016年，以冲绳县知事为被告的诉讼案，被日本最高法院判决败诉。这意味着日本最高法院认为美日同盟关系比琉球人权更重要，且琉球人要在日本司法体系下解决美国军事基地的问题是很困难的。

基于《联合国宪章》、《国际人权盟约》等国际法，琉球人具有自决权，包括自主权及独立权。即使琉球人能选出自己的知事、市长、代议士来反抗名护市边野古新建美军基地，但自主权仍受日本政府忽视。琉球独立看来是琉球人民驱逐美军基地的唯一办法。

自1996年至今，琉球人一直参与在联合国的数种委员会中，藉此行使他们的自决权，以获得对琉球去殖民化的国际支持。为了客观的、从国际角度研究琉球独立，并以此促使琉球的非殖民化、非基地化，「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于2013年成立。2015年，冲绳县知事翁长雄志在瑞士日内瓦的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说：「我们的自决权与人权一直受到忽视。」

冲绳县知事翁长雄志（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会议上）宣称：冲绳住民的自由、平等、人权、民主，以及自决权遭到漠视。

2001年，联合国「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委员会」向日本政府建议，进行几个必要步骤以废止对琉球人民的歧视。2008年，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向日本政府建议，承认琉球人为原住民，保护他们的土地权、文化遗产、传统生活方式，以及官方教育课程中加入琉球的历史、文化等。2009年，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在世界濒临灭绝的语种地图上，列出六种琉球语言。琉球语言是独立的，并非日文的一种方言。2010年，联合国「消除种族歧视委员会」坚称聚集于琉球的军事基地是歧视行为。2014年，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建议日本政府保障琉球人民对土地及自然资源的权利。同年，联合国「消除种族歧视委员会」向日本政府建议，与琉球民意代表协商对琉球人民人权的强化与保护。

即使联合国做了数项建议，日本政府依旧忽视这些建议，且表示他们与联合国对琉球人民「原民性」的认知存在差异。

对原住民的定义源于如下列出的1989年《原住民和部落人民公约》（第169号公约）。该国际法对原住民族下了清楚的定义，且受到原住民团体及其世界各地支持者们的支持。

该公约第一条说：1.本公约适用于：（a）独立国家的部落民族，其社会、文化和经济状况使他们有别于其国家社会的其它群体，他们的地位系全部或部分地由本身的习俗或传统或以专门的法律或规章加以确定；（b）独立国家的原住民族，他们因作为在其所属国家或该国所属某一地区被征服或被殖民化时，或在其目前的国界被确定时，即已居住在那里的人口之后裔而被视为土著，并且无论其法律地位如何，他们仍然部分或全部地保留了本民族的社会、经济、文化和政治制度。2.自我确定为原住民或部落应被视为是决定本公约条款适用群体的一个根本标准。

当一个群体在殖民主义下自我定义为原住民族，他们便成为了原住民。在此定义下，琉球人民可坚持他们自己是原住民族。《琉球新报》（琉球本土报纸之一）的民意调查显示如下的冲绳县人民意识：大约90%的居民以作为冲绳人为荣，34.5%居民支持新的政治状态（自治州、联邦国家、独立），此外在2016年有46.1%居民支持维持现状（从2011年民调的68.1%下降至此）。

在琉球人建立新的政治地位后，他们的人民自决权将成为包含原住民土地及自然资源权利的合法依据。关岛是美国的殖民地，且被联合国「24国非殖民化特别委员会」列入非自治领土。关岛的原住民查莫洛人，一直在准备决议关岛新政治地位的公投。他们有三种选择：成为完全独立的国家、自由联合国家、或美国的一个州。他们利用国际法与联合国数种原住民委员会来克服美国政府的殖民主义。琉球人与查莫洛人为了两个群岛的非殖民化及非军事化，从2011年至今，一直透过学术研讨会及在双方群岛上的反美军基地与独立的草根性运动，致力于维系稳健的合作关系。如同关岛的例子，琉球人可以透过他们在联合国国际法上的权利来推进非殖民化进程。

冲绳县知事办公室官网上显现的今日冲绳本岛美军基地分布图

位于冲绳的嘉手纳基地為美军在远东最大的空军基地

即使联合国向日本政府提出了许多建议，目前日本政府仍不承认琉球人和爱奴人一样是原住民。如我之前提到的，2016年来自大阪府的日本警察以「土人」、「支那人」词语歧视琉球人。若日本政府承认琉球人为原住民，像这种事件就不会发生。日本政府也不会在琉球人民强烈抗争下，强迫兴建新的美军基地，因为如2007年联合国的《原住民族权利宣言》所述，在原住民土地上兴建军事基地是违反国际法的。

亚洲国际关系与琉球独立

2013年，积极参与反美军基地、琉球语言复兴、去殖民化运动的琉球人民，成立「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许多东亚的学者对这个独立运动感到兴趣，也对此运动的学术性分析感到兴趣。2013年，我参加了国立台湾大学举办的关于琉球在东亚政治地位的论坛。2014及2016年，琉球、日本、中国学者齐聚北京大学，举办了关于琉球政治地位、中琉关系、琉球历史的学术论坛。2014年，我参加了一个学术论坛，与会的还有韩国、日本、琉球的学者和社运分子，他们关切冲绳与韩国两边的美军问题、日本殖民主义，以及在东亚的琉球独立运动。

2015年在台湾成立的「中华琉球研究学会」，其宗旨在于批判琉球与台湾两岛的殖民主义、新殖民主义、军事化。2015及2016年，「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与「中华琉球研究学会」在台湾跟冲绳合办学术论坛，探讨日本对台湾及琉球的再殖民化、琉球在东亚的政治地位，以及琉独与台独运动的差异。

2016年，「东亚共同体与冲绳学会」由琉球与日本学者在冲绳成立，目的是为研究在建构东亚共同体理论中的琉球问题。这个理论是由日本前首相鸠山友纪夫、前冲绳县知事大田昌秀及其他学者们共同倡议。该理论指出，对东亚国家较有利的是，在不受美国政治、经济力量干涉下，各国基于合作、友好的精神，在平等的政治地位下，相互建立和平与经济发展的关系。我们举办了几次学术论坛，探讨美军基地的问题，批判性分析中国威胁论、琉球独立、日本对美国的政治、经济、军事依赖等。

有些中国学者在参与学术论坛时提出下列观点：琉球王国曾是中国的朝贡国之一，但并未成为中国的一部分。中国的主权从未扩及琉球。因此在1850年代琉球可以与外国签订条约。李鸿章（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曾基于万国公法批评日本政府并吞琉球，因为他知道琉球王国是独立的国家。当1972年琉球变成冲绳县，美国与日本政府都违反了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宣言，因为日本基于这两个宣言的国际法效力接受无条件投降，且放弃他们帝国扩张主义时期在亚太地区窃占的领土。二战后美国军事政府将琉球殖民化，使美国政府在东亚有很强的影响力。当时亚洲国家都面对许多政治问题、国内外战争、低度经济发展，他们无法主动对琉球人民追求琉球新政治地位提供支持。但现在东亚国家提升了他们的政治、经济力量，且可开创（或再开创）自己的国际关系。这个区域的学者们也能排除西方国际关系逻辑所产生的美日同盟之干扰，讨论琉球的非殖民化及新政治地位。

1879年亚洲与西方国际关系体系的冲突下，琉球王国被日本并吞了，当时日本和西方国家一样，为了扩张领土、强化自身政经权力，成为亚太地区帝国扩张主义的主要侵略者。日本想借用西方的国关理论，成为亚太地区的政治领袖，这种企图到二战结束后也没有消失。日本想利用美国的力量，或说美日安全同盟条约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成为这个区域的领袖。

二战后，美国政府在琉球兴建军事基地且一直使用这些基地。1950年代，在美日安保条约下，日本本土许多美军基地都迁移到琉球。

虽然日本在1952年4月28日的《旧金山和约》生效后实现了「独立」，但在同一天，琉球在国际法理上与日本分裂，琉球人则被迫生活在美国军政府的威权控制下，不在日本或美国宪法对其国家之人权保障的范围内。琉球人称这一天为「屈辱之日」，因为琉球被丢进如「地狱」般的局势中，在此种状况下琉球人不断被美国军人杀害、伤害、强暴、造成财富损失，而且他们还可以不受任何司法惩治逃回美国。

冲绳女性遭美军性侵的案例不间断，
当地居民提出多次严厉抗议，但仍未见改善

2013年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为了纪念《旧金山和约》举办「主权恢复日」，天皇及皇后也出席了该典礼。但许多琉球人及当地媒体，批评日本政府忽视了琉球的历史背景。在琉球人民举行了学术论坛抗议这个典礼后，《琉球新报》用头版文字标示道：「我们应该在冲绳建立自己的主权」。事实上日本政府二战战败后在政治、经济上都依赖着美国政府，琉球则一直是这个依赖关系上的受害者。

台湾的中华民国政府曾在1972年对琉球复归日本一事提出控告。日本与美国政府协商、订定「冲绳复归协议」时，从1952到1971年实际管理琉球的地方政府却没有参加。琉球人根本没有机会以公投选择新的政治地位。

虽然许多琉球人曾期待复归日本后，美军基地能减少或从琉球撤出，但琉球却从未变得像日本本岛那样和平。应保障日本国人的日本宪法，效力位阶一直低于《日美地位协定》。故日本与美国越是加强军事关系，琉球的军事化及殖民化就会更严重。

琉球独立运动是基于琉球人民的自决权。但日本的一些主流媒体和公安调查厅却一直在制造仇恨言论，例如说中国操弄出这个运动，以及中国会在琉球独立后侵略琉球。这些讯息并没有事实与人权的根据，中国也没有侵略琉球的理由。很多中国学者都承认琉球王国的主权，且在琉球不受中国干涉内政、外务的情况下，两国存在着超过五百年的友好、合作关系。如果中国侵略独立后的琉球，它在联合国会失去所有的正当性，也会失去原本可透过贸易、投资，及中国居民、企业的观光中可获得的利益。

亚洲国际关系中的琉球：从边陲转为中心

亚洲国际关系已从朝贡、册封关系转变为现代形式。我们都见识到中国与北韩的军事发展。在日本、南韩及台湾也有同样的现象。那些军事发展一直都是由美国为首的联盟与他国对抗造成的。琉球恰恰是美、日军事扩张的所在地。日本、美国、南韩的军事武力构筑，一直是立基于北韩与中国为威胁的理论。而中国与北韩的武力增长，也是源于美国、日本与南韩的威胁。

这种军事对峙的恶性循环可由以下的其他和平理论来克服，军事力量并非吓阻战争的好方法，这是琉球人民从战争经验及美国的军事占领中学到的教训。一个非武装、中立性的琉球共和国的诞生，将是终结东亚军事对抗恶性循环及开创东亚共同体的一种方法。琉球共和国会邀请联合国、国际人权机构及非政府组织在琉球设立亚洲总部。新的亚洲国际关系会是亚洲国家彼此之间，在无强权国家介入的政治平等地位上，基于合作、友好的精神，开创和平关系及经济发展。这种新的亚洲国际关系类似于安重根的东亚和平论。

如果琉球保留为日本的一个县，琉球人民将无法废除所有的军事基地。但琉球成为一个主权国家，且掌控自己的国防安全后，就可以像菲律宾一样撤除美国的军事基地。美军基地存在于琉球，会一直阻碍新的亚洲国际关系─东亚共同体的形成。

东亚共同体的先决条件是琉球以和平方式成为独立国家，并从美日同盟的「牺牲结构」中抽离出来。琉球王国存在时，是从亚洲国际关系中获得利益的和平贸易国家。在被日本并吞后，琉球就成为日本的边陲地带，不仅受到日本人的歧视，还被迫为他们做牺牲。

琉球人民有去除日本殖民化的自决权。实际上，琉球不是从日本分裂出来的，因为琉球并不是日本的固有领土，它在1879年以前一直是独立的国家。换句话说，琉球的例子，我们可以称为「复国」，而不是「分裂与独立」。这个新国家将是共和体制，而不是王权国家。琉球复国之后，一直是亚洲国际关系中一员的琉球王国，将会对亚洲国际关系产生重要的政治、经济、社会影响力。

琉球复国的意图，是把琉球从东亚边陲转变成东亚和平中心的过程，并以此消除美日同盟为达成他们在亚洲国际关系中的地缘政治欲望，而强迫琉球扮演的牺牲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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