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媚俗成为教师节固定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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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我都感到分外的纠结：沉默肯定不是一个好办法，只言片语也代表不了我的心，然而说多了，又似乎全都是废话...这样一个忙碌不堪的时代，有没有人会抽时间笑我礼轻情意重呢？
教师节又到了，朋友圈又是各种“师恩难忘”。想起自己这么多年，除了班级组织送礼，没给老师送过任何东西，连一条祝福短信都没发过...大家都在感谢老师，我不表示一下，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的黑历史？这样一来，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岂不要大打折扣，大家岂不是要疏远我…
越想，越愧疚，越惶恐，越坐立难安。赶紧打开微信，转发了某大号推送的一条教师节爆款文章，并码上“师恩难忘”四个字，配一个[呲牙]的表情，郑重其事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发完之后，我兴奋地瞅着微信界面，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一个点赞。正当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人品之际，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很久之前就把朋友圈关掉了。
——上述情节纯属虚构
我不玩朋友圈，但从各渠道泄漏出的点点滴滴，也感受到了“谢师恩”的氛围。老师传道授业，感激是人之常情，我跟所有人一样。之所以不曾有所表示，一方面是性格内向，另一方面是因为毕业后这些年，混得不怎样，没脸回去见老师——这是题外话了。但在这动人的氛围中，我还是嗅到了一点别样的味道。
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提到过一个词“媚俗”。他说，看见草坪上奔跑的孩子，由“媚俗”引起两行“前后紧密相连”的热泪：第一行是说，看见了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第二行是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使媚俗成为媚俗的，是那第二行眼泪。
当感动的对象变成感动行为本身，“感动”就变质、异化了。此时的感动已非真实情感，而是一种“矫情”甚至自我欺骗。
昆德拉（1929年--），法籍捷克斯洛伐克小说家
“媚俗”之概念并非否认真情的存在，只是当感情混入某种奇怪的东西，其真实性就被消解了。遇见这样的场面，我们只是机械地觉得“我应该感动”，感情被符号化、模式化，人成了计算机，输入特定场景，就直接从数据库中调用对应的行为模式，并不需要思考。
现实生活中，除了教师节的“师恩难忘”外，能够用“媚俗”来描述的场面，实在是比比皆是：情人节的玫瑰、母亲节的康乃馨、圣诞节的礼物、“礼尚往来”的婚礼，等等。
精明的商人发现了人类这种非理性心理，营销手段层出不穷，大众情绪被任意利用，成为创造消费的入口，节日的意义被异化。正因如此，母亲节的创始人贾维斯，后半生都在呼吁取缔母亲节---她发现，母亲节完全被商业化了，康乃馨只是让一些商人发了大财。
懂得利用媚俗的，不仅仅商人，各领域管理者都深谙此道。当年高考前，学校组织誓师大会，我被挑选出来作宣领人，站在台上，双手捧着大红本，一字一顿、饱含深情地念出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句子，表达着报答父母、老师和母校的决心，我每念一句，台下的同学就跟着念一句，几千人的声音汇聚成激情的洪流，在五星红旗下久久回荡……
那情境，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某种意义上说，我、我的同学们，以及现在在朋友圈里感恩老师的人群，大多数都属于勒庞所说的乌合之众。乌合之众未必要在同一时间和地点汇聚，当某种心理一致性形成后，散布在社会各角落、各式各样的人，哪怕相互之间不认识，依然可以形成一个群体。
勒庞的“群体”一旦形成，人的思维就会出现非理性化、简单化，基本常识和逻辑都被抛诸脑后。在宣誓的当口，我和同学们是否会去思考高考制度的合理性？在“师恩难忘”的喧嚣中，人们是不是也已然忘记教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
“乌合之众”与“媚俗”，不仅仅是文艺青年的矫情，背后往往潜伏着强大的政治正确。高考宣誓时，政治正确是“高考”；违心地发“师恩难忘”时，政治正确是来自社会习俗与伦理关系的压力。换言之，媚俗需要一种外在秩序，来为“感动”赋予正当性和合法性，是公众力量侵入私人领域。梁文道说得很好：“媚俗是一种情绪的专制。”尽管这种专制的重点，并不在于控制人民的行为，但试想一下，倘若场景稍变，我宣誓报答的对象不是父母，感恩的对象不是老师，换成某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这个场景想必大家并不陌生。
一个人哪怕再清醒，总难免有陷入“媚俗”的时刻。人总有一种冲动，要为生活附上意义的包装，要在平凡的日常中寻找崇高，要为孤独的自我寻求归宿，这导致“真情”和“媚俗”的分寸难以把握，甚至当我们在这里谈“反媚俗”时，也很容易陷入另一种“媚俗”。但这一切，是我们身处这个意义缺失的时代所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对“媚俗”保持警惕，不仅仅是对情感的珍惜，也是对自由的珍惜。因为，从媚俗的个体，到欢呼的乌合之众，仅仅是情感到行动的距离，而这个距离，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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