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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年 || 说狄仁杰的奏毁淫祠

唐史论丛
2024-09-13



说狄仁杰的奏毁淫祠

         

黄永年

         

狄仁杰是武后掌权时的名臣,他的业绩中有件脍炙人口的是奏毁淫祠,《旧唐书》卷八九《狄仁杰传》说他:

         

征为冬官侍郎,充江南巡抚使。吴楚之俗多淫祠,仁杰奏毁一千七百所,唯留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

         

《新唐书》卷一一五〈狄传〉也这么说,都没有讲毁掉的是哪些淫祠。

给这些淫祠点了名的是玄宗朝刘餗的《传记》和安史乱后封演的《封氏闻见记》。《传记》今本叫《隋唐嘉话》,卷下说:

         

狄内史仁杰,始为江南安抚使,以周赧王、楚王项羽、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吴夫概王、春申君、赵佗、马援、吴桓王等神庙七百余所有害于人,悉除之,惟夏禹、吴太伯、季札、伍胥四庙存焉。

         

这里说“神庙七百余所”必是“一千七百余所”之误,今本《隋唐嘉话》脱漏了“一千”二字。被点名的是周赧王、项羽等九个古人,他们的祠庙散布在吴楚各地共有一千七百多所,平均—个人多至一二百所,足见其在人们心目中兴妖作怪得厉害,弄得狄仁杰非要奏毁不可。

《封氏闻见记》卷九〈刚正〉则仅点了项羽一个人的名,说狄仁杰:

         

后为冬官侍郎,充江南安抚使,吴楚风俗,时多淫祠,庙凡一千七百余所,仁杰并令焚之。有项羽神,号为楚王庙,祈祷至多,为吴人所惮,仁杰先致檄书,责其丧失八千子弟而妄受牲牢之荐,然后焚除。

         

今本《唐语林》卷三〈方正〉所引此文大体相同。至于狄仁杰致项羽神的檄书,则见于《太平广记》卷三一五〈狄仁杰檄〉条引《吴兴掌故集》说:

         

唐垂拱四年,安抚大使狄仁杰檄告西楚霸王项君将校等,其略曰:鸿名不可以谬假,神器不可以力争,应天者膺乐推之名,背时者非见几之主。自祖龙御宇,横噬诸侯,任赵高以当轴,弃蒙恬而齿剑,沙丘作祸于前,望夷覆灭于后,七庙隳圯,万姓屠原,鸟思静于飞尘,鱼岂安于沸水。赫矣皇汉,受命玄穹,膺赤帝之贞符,当四灵之钦运,俯张地纽,彰风纪之祥,仰缉天纲,郁龙兴之兆。而君潜游泽国,啸聚水乡,矜扛鼎之雄,逞拔山之力,莫测大符之所会,不知历数之有归,遂奋关中之翼,竟垂垓下之翅,盖实由于人事,焉有属于天亡,虽驱百万之兵,终弃八千之子,以为殷监,岂不惜哉!固当匿魄东峰,收魂北极,岂合虚承庙食,广费牲牢。仁杰受命方隅,循革攸寄,今遣焚燎祠宇,削平台室,使蕙帷销尽,羽帐随烟,君宜速迁,勿为人患,檄到如律令。

         

《全唐文》卷一六九狄仁杰《檄告西楚霸王文》当即据此收录。这里没有历数项羽神兴妖作怪的罪恶,但这些罪恶在正史上便有记载,顾炎武《日知录》卷三〇〈古今神祠〉条就说:

         

《宋书》〈孔季恭传〉(卷五四):“先是吴兴频丧太守,云项羽神为卞山王,居郡听事,二千石至常避之。”《南齐书》〈李安民传〉(卷二七):“太守到郡必须祀以轭下牛,安民奉佛法不与神牛,著屐上听事,又于厅上八关斋,俄而牛死,安民亦卒,世以神为祟。”

         

后来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五〈项羽神〉条,吕诚之(思勉)师《两晋南北朝史》第二四章第一节〈旧有诸迷信〉,更征引了《南齐书》卷四六〈萧惠基传〉、《梁书》卷二六〈萧琛传〉、《南史》卷一八〈萧思话传〉所载项羽神如何擅作威福的事情。至于其余八个在《隋唐嘉话》里点了名的,其祸害当也和项羽神差不多。尽管这些人生前在人们心目中并无多大恶迹,如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以及汉初自立的南越王赵佗、汉末割据的吴桓王孙策,都一向不被认为是暴君,吴夫概王虽因争国而逃亡,春申君黄歇虽不得善终,仍没有被认为是坏人,辅佐汉光武帝的马援更被认为是正面人物,东周的周赧王也只是个不能自存的可怜虫。但成神者的作恶与否本不是以他们生前行事来决定的,就项羽这个人来说也没有被人们当作反面人物,《史记》的〈项羽本纪〉还把他写成为失败了的英雄呢!他们成神后之所以劣迹多端者,其责任初不在本人而在这些淫祠的神巫庙祝。要知道这些淫祠本是巫祝利用人们的迷信心理弄起来的,巫祝需要制造成神者能擅作祸福的种种神话鬼话,用来吓唬人们,使人们抱着敬畏希冀之心来顶礼祭赛,从而为巫祝为祠庙广开生财之道。当时吴楚之地的文化还较北方黄河流域落后,所以巫祝们更易于利用人们的无知以售其奸。这就是“吴楚之俗多淫祠”的根本原因。

这类淫祠之有害并非到狄仁杰时才认识,魏晋以来的统治者都曾有过禁毁淫祠的措施,如《宋书》卷三〈武帝纪〉所载永初二年四月己卯朔诏就说:

         

淫祠惑民费财,前典所绝,可并下在所,除诸房庙,其先贤及以勋德立祠者,不在此例。

         

这里能指出淫祠的“惑民费财”,本已讲到了点子上,但仍说“其先贤及以勋德立祠者不在此例”,可谓未达一间,不懂得其为淫祠害民与否和成神者生前之是否贤德并无关系。到狄仁杰奏毁淫祠还没有能破除此等书生之见,所以把他认为属于先贤有勋德的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留了下来,其实这几家祠庙之为害于民间正不亚于奏毁的淫祠,如《太平广记》卷二八〇〈刘景复〉条引《纂异记》说:

         

吴泰伯庙,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党,合牢醴祈福于三让王(案《论语》〈泰伯〉说“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所以人们称之为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女子以献之,非其月亦无虚日。乙丑春,有金银行首纠合其徒,以绡画美人,捧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绘者,名美人为胜儿,盖户牖墙壁会前后所献者无以匹也。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金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而欠伸思寝,乃就榻。方寝,见紫衣冠者曰:“让王奉屈。”刘生随而至庙,周旋揖让而坐。王语刘生曰:“适纳一胡琴,艺甚精而色殊丽,吾知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宠其艺。”初生颇不甘,命酌人间酒一杯与歌,逡巡酒至,并献酒物,视之,乃适馆中祖筵者也。生饮数杯,醉而作歌,……①。歌既成,刘生乘醉落洎草札而献。王寻绎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有不乐者,妬色形于坐中,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首,血淋襟袖。生乃惊起,明日祝绘素果有损痕。歌今传于吴中。

         

这位本以“至德”见称的三让王居然对“艺甚精而色殊丽”的胡琴胜儿如此感兴趣,祈福者也“多图善马、彩舆、女子以献之”,岂非是一个典型的淫祠。他的后人被公认为大贤的季札即所谓延陵季子呢,在这方面也未能免俗,《广记》卷二九六〈萧岳〉条引《八朝穷怪录》说:

         

齐明帝建武中,有书生萧岳自毗陵至延陵季子庙前,泊舟望月。忽有一女子年十六七,从三四侍女貌皆绝世,以桔掷岳怀中。岳心异之,乃问其姓名,云葛氏,岳因请舟中,命酒与歌。宴及晓请去,岳甚怅然,岳登舟望之,见庙前有五六女相迎笑,一时入庙。岳异之,及明,乃整衣冠至延陵庙中,见东壁上书第三座之女,细观之而笑,果昨夜宿之女也,及左右侍女亦所从也,画壁题云“东海姑之神”。

         

祠庙里有女的出来勾引男青年,这分明又是淫祠的特征。伍子胥庙之为淫祠则见于《隋书》卷五五〈高劢传〉,说劢:

         

拜楚州刺史,吏民安之。先是城北有伍子胥庙,其俗敬鬼,祈祷者必以牛酒,至破产业.劢叹日:“子胥贤者,岂宜损百姓乎!”乃告谕所部,自此遂止,百姓赖之。

         

夏禹祠损害百姓的记载虽未找见,但像伍子胥祠那样弄得祈祷者破产之事,恐仍在所难免。

淫祠是不列于国家正式祀典的,淫祠之害民是必然无疑了。那列入祀典的呢,也不见得都怎么高超。仍以唐代为例,《旧唐书》卷二一〈礼仪志〉说:“昊天上帝、五方帝、皇地祗、神州及宗庙为大祀,社稷、日月星辰、先代帝王、岳镇海渎、帝社、先蚕、释奠为中祀,司中、司命、风伯、雨师、诸星、山林川泽之属为小祀。”这都是正式列入祀典的了。其中“岳”指所谓“五岳”,卷二三〈礼仪志〉并说玄宗先天二年“封华岳神为金天王”,开元十三年“封泰山神为天齐王”,但就是在这华山、泰山的岳神那里经常出问题。如《太平广记》卷三〇〇〈河东县尉妻〉条引《广异记》说:

         

景云中,河东县尉李某,妻王氏有美色,著称三辅。李朝趋府未归,王妆梳向毕,焚香闲坐,忽见黄门数人,御犊车自云中下至堂所,王氏惊问所以,答日:“华山府君使来奉迎。”……

         

同卷〈李湜〉条引《广异记》说:

         

赵郡李湜,以开元中谒华岳府,过三夫人院,忽见神女悉是生人,邀入室帐中备极欢洽。……

         

卷二九八〈赵州参军妻〉条引《广异记》说:

         

赵州卢参军新婚之任,其妻甚美。数年罢官还都。五月五日,妻欲之市求续命物上于舅姑,车已临门,忽暴心痛,食顷而卒。卢生号哭毕,往见正谏大夫明崇俨,……明云:“此泰山三郎所为。”……

         

这类岳神自己或其子女、姬妾乱来的神话鬼话,以及巫祝传达神意、求福免祸之类的神话鬼话,在《广记》卷二九三到三一三里还颇有一些,可见虽名列祀典而非淫祠的祠庙,只要容人随便出入祈祷游观,巫祝们同样会制造出种种神话鬼话使香火兴盛以图利。这种名列祀典的祠庙实际上已和淫祠没有什么不同。淫祠有时还可让狄仁杰之流来禁一下,对这种名列祀典的准淫祠又有谁能下手。

因此,狄仁杰的奏毁淫祠之举实际上并无多大意义。不信,请看两段记载。一是《旧唐书》卷一五六〈于頔传〉所说:

         

改苏州刺史,……吴俗事鬼,頔疾其淫祠废生业,神宇皆撤去,唯吴太伯、伍员等三数庙存焉。

         

这是德宗时候的事情,说明狄仁杰的禁令早失去作用,到这时又劳于頔来禁毁。再一条是《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所说:

         

出德裕为浙西观察使。……江岭之间信巫祝,感鬼怪,……德裕欲变其风,……属郡祠庙,按方志前代名臣贤后则祠之,四郡之内除淫祠一千一十所。

         

这是穆宗时候的事情。说明于頔之禁仍起不了作用,所以更劳李德裕来禁除。无论李德裕、于頔所用的仍是狄仁杰的老标准,仍旧书生气十足把所谓名贤的祠庙留而不毁,因而其无效果自必无异于其先辈狄仁杰。

更值得玩味的,在狄仁杰本人身上居然也不断地出现了神话鬼话。《太平广记》卷二九八〈狄仁杰〉条引《广异记》说:

         

高宗时,狄仁杰为监察御史,江岭神祠焚烧略尽。至端州,有蛮神,仁杰欲烧之,使人人庙者立死,仁杰募能焚之者赏钱百千。时有二人出应募,仁杰问往复何用,人云愿得敕牒,仁杰以牒与之。其人持往,至庙便云“有敕”,因开牒以入,宣之,神不复动,遂焚烧之。其后仁杰还至汴州,遇见鬼者曰:“侍御后有一蛮神,云被焚舍,常欲报复。”仁杰问事竞如何?见鬼者云:“侍御方须台辅,还有鬼神二十余人随从,彼亦何所能为。”久之其神还岭南矣。

         

案,姑不论什蛮神作祟之系胡说八道,即狄仁杰当年奏毁淫祠也是以冬官侍郎、江南巡抚使的身份而并非任监察御史。说明这又是淫祠的巫祝们或其他迷信此道者事后所编造。他们不弄点见神见鬼的事情总不甘心,于是在反淫祠的狄仁杰身上也来这一套。《广记》卷三一三〈狄仁杰祠〉条引《玉堂闲话》又说:

         

魏州南郭狄仁杰庙,即生祠堂也。天后朝仁杰为魏州刺史,有善政,吏民为之立生祠。及入朝,魏之士女每至月首皆诣祠奠醊,仁杰方朝,是日亦有醉色。天后素知仁杰初不饮酒,诘之,具以事对,天后使验问,乃信。(后唐)庄宗观霸河朔,尝有人醉宿庙廊之下,夜分即醒,见有人于堂陛下罄折咨事,堂中有人问之,对曰:“奉符于魏州索万人。”堂中语曰:“此州虚耗,灾祸频仍,移于他处!”此人曰:“诺,请往白之。”遂去,少顷复至,则曰:“已移命于镇州矣。”语竟不见。是岁庄宗分兵讨镇州,至于攻下,两军所杀甚众焉。

         

魏州有狄仁杰生祠是事实,《旧唐书》本传就有“仁杰尝为魏州刺史,人吏为立生祠”的明文。其善政则如本传所说:

         

万岁通天年契丹寇陷冀州,河北震动,征仁杰为魏州刺史。前刺史独孤思庄惧贼至,尽驱百姓入城缮修守具,仁杰既至,悉放归农亩,谓日:“贼犹在远,何必如是,万一贼来,吾自当之,必不关百姓也。”贼闻之自退,百姓咸歌诵之,相与立碑以纪恩惠。

         

除“贼闻之自退”外当也不会有多大夸饰。但本传又说:

         

其子景晖为魏州司功参军,颇贪暴,为人所恶,乃毁仁杰之祠。

         

则至后唐时仍存在的魏州狄仁杰祠乃后来所重建。所谓“仁杰方朝,是日亦有醉色”云云,很可能是巫祝们为了重建狄祠以图利而制造的神话,这种重建的狄祠实际上也已成为了淫祠。这说明旧社会里的祠庙只要有香火可图利,在巫祝的鼓捣下终究逃脱不了堕落成为淫祠的命运。

今天好多地方又在重建祠庙,其中大多数并未成为正常的宗教活动场所,而只是当年的淫祠在死灰复燃。因此把狄仁杰奏毁淫祠作点分析研究,对解决此类问题应该不无帮助。

         

注释:

①这是一篇哀叹河湟沦于吐蕃未能收复的七言歌行,写得很够味,近见四川大学历史系所编祝贺缪彦威先生九十大庆的论文集《冰茧彩丝集》里刊载韩国磐撰《从杜牧〈河湟〉谈起》,备引唐人河湟诗乃遗此佳作。惜此歌词繁且与拙文主题无关,姑从节略。

         

(原刊史念海主编《唐史论丛》第六辑,三秦出版社,1995年10月,第58-67页;收入《黄永年文史论文集》第二册,中华书局,2015年,第76-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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