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品古诗词丨13:李白《将进酒》
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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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李白
今天和我们约会的,是大唐最耀眼的一颗诗人明星——李白,我们要一起分享的,是他最奇葩的一首诗——《将进酒》。
我为什么说这是一首奇葩的诗呢,因为李白是一个个性极为复杂、经历也极为丰富的诗人,无论你读他的哪首诗,都能发现一个不一样的李白。
那有没有一首诗,能够相对比较全面地展现李白的各个侧面,展现一个相对立体的李白呢?我觉得是有的,那就是这首《将进酒》。
我用“三好”来概括这首诗所呈现出来的李白,注意不是“三好学生”的“三好”,而是三大爱好的“三好”。这三大爱好基本可以概括李白的丰富个性。到底是哪三好呢?
别急,我们先来温习一下这首大家都很熟悉的《将进酒》,然后再来揭晓“三好”的答案。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诗读完了,我前面说的李白的“三好”,至少第一“好”,我们的答案肯定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好酒!
谁让这首诗的题目就叫《将进酒》呢,答案实在是太明显了。那么另外两好呢?我的答案是,第一,好酒!第二,好道,道教的道,道士的道。第三,好侠,武侠的侠。
通常啊,我解读诗词都会尽量逐句逐句地解读,将诗人可能想要表达的意思,尤其是我领会到的意思,逐层逐层地解剖出来。但是对待特别长的诗或者特别奇葩的诗,我们就不能按照这个路数来解读了;特别长的诗是因为时间有限不允许这么读;太奇葩的诗是因为诗人不按常理来写诗,那咱们自然也不能按常规来读诗了。
首先呢,我想说明的是,我刚才读的这首《将进酒》,是目前最通行的版本,但实际上,《将进酒》在历代流传的版本有好几种。咱们在这里不会专门聊版本的问题,但我有必要说明一下,很多诗句在不同的版本中是会有个别字甚至是句子的差异的。
例如这首《将进酒》中“将进酒,杯莫停”,有的版本就只有五个字“进酒君莫停”。还有诗中最有名的两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有的版本是这样写的:“天生吾徒有俊材”“黄金散尽还复来”;还有的版本写作“天生我身必有财”,注意哦,是金银财宝的财,不是我们通常读到材料的材。就连诗歌的题目都有不同的说法,像敦煌考古发现的残卷,这首诗标的题目就不是《将进酒》,而是《惜罇空》,大意就是可惜可惜酒坛子又被喝空了!这个诗名也挺有味道的吧?
古代典籍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产生版本的差异是一种常见现象,我们不必为此而纠结,我们可以选择比较靠谱的版本来阅读,也可以选择自己更偏爱的版本来读,当然如果能够几种不同的版本对照着来读,比较其中微妙的不同,也是挺有意思的。比如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读到的是一个青年才俊对自己充满自信、迫切想要大展身手、做一个有用之才的豪迈;而“天生我身必有财”,读到的可能是一个青年富豪挥金如土、视金钱如粪土的豪迈。同样是豪迈,带给我们的感觉却很是不同。
悄悄问一句,你有没有觉得:“天生我身必有财”和下面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还真是挺般配的呢?
另外,我还想特别说明一下,《将进酒》这个诗名也并不是李白的发明,根据前人的研究,这本来应该是汉代的乐府诗歌——汉乐府中的鼓吹铙歌十八曲,这首《将进酒》是第九曲。
甚至关于“将进酒”的这个“将”字,是应该读qiang,还是读jiang ,学术界还很有些争议,我在这里还是按照咱们语文教科书和《现代汉语词典》的认定,读成qiang,以免大家更纠结。
古词有“将进酒,乘大白”的句子,大白就是大酒杯的意思,古人经常说“浮一大白”就是喝一大杯的意思,所以“将进酒”大概本来就属于祝酒歌那一类。李白只不过用这首旧的乐府歌曲,来填写了新的歌词而已,而且李白的新歌词仍然属于祝酒歌。
好了,关于版本的差异,我们不多说了。我们还是按最通行的版本,来解读这首诗。既然我前面提到了,李白的《将进酒》,是一首不按常规来写的奇葩诗,会不会是我个人的主观断语呢?
其实,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观点,早在南宋的时候,著名批评家严羽就曾经这么点评过:他说别人写诗吧,都是用笔去想去写的,可李太白不是!“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听听,这种诗歌点评也够奇葩的吧?什么叫“用胸口一喷即是”?说白了,就是别人喝醉了酒,一喷喷出来的除了熏人的酒气,什么都没有;可李太白每次一喝醉了酒,一喷喷出来的就是千古奇诗,《将进酒》就属于这种喝醉了之后“用胸口一喷”就喷出来的绝世经典。所以严羽还说了,既然李白写《将进酒》不是用笔一句一句写的,那我们读诗,自然也不能按老套路一句一句地去读他,“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你看,古人都说了,读李白的《将进酒》,不能够“句字赏摘”,那应该怎么读呢?我们应该欣赏诗中一泻而下的气势。其实这种气势对应的就是我刚刚说的李白的“三好”——好酒对应的是李白诗中的酒气,好道对应的是仙气,好侠对应的当然就是侠气了!
那么这三好或者说这三气是怎么挥洒在《将进酒》当中的呢?
在这首诗当中,李白首先“喷“出来的就是“酒气”。你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为什么那么好酒呢?是因为他发现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就像黄河之水一泻千里不回头一样,满头青丝一转眼就变成了发如雪。与其徒劳地悲叹生命短暂,那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看看,李白为自己找到的喝酒的理由就是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可能记得曹操也有过类似的感慨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不过李白和曹操的逻辑真的是不一样的。曹操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诗人,但他显然是个更优秀的政治家。曹操也感叹生命短暂,要对酒当歌,但曹操的落脚点不是及时行乐,而是要及时建功立业,所以曹操的“忧思难忘”没有停留在“人生几何”上,而是直奔了他最终的主题:“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用周公一饭三吐哺的故事,来表达自己招募天下贤才、共同开创万世基业的雄心壮志。
而李白呢,显然和曹操不一样,李白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诗人,甚至可以说是最优秀的诗人,但他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曹操在喝酒的时候表面上很豪迈很感性,但骨子里是相当理智相当有深谋远虑的;而李白在喝酒的时候表面上看上去很豪迈很感性,骨子里是更豪迈更感性,所以,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政治家。对于一个感性有余理性不足的诗人来说,他就不可能像曹操那样,从“对酒当歌”开始,居然绕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那里去了,绕来绕去,就把别人都给绕进去了;而李白的《将进酒》,一开始就悲叹生命短暂,然后又立马想通过及时行乐来忘记这种悲哀,从一开始就将一种极致的悲哀和一种极致的快乐,同时抛了出来。
那么,对李白来说,喝酒,到底是更悲哀的叹息呢,还是更快乐的忘却呢?
生命的悲哀与快乐,这是一个很复杂很高深的哲学命题,像李白这样一味感性的人是不大可能参悟出来的,所以他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种悲与欢的两种极致的情绪体验中。所以我说,同样是喝酒和劝人喝酒,曹操是绕来绕去把别人给绕进去了;李白呢,是绕来绕去,把自己绕进去怎么也绕不出来了。
不过李白自己,也没打算绕出来,所以他的“酒气”继续一往无前、一喷冲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以前说过,李白是个富二代,有学者认为他的父亲李客就是一大富商,本来嘛,唐代的丝绸之路上因为贸易发达,确实盛产大富商,虽然这个推测没有充分的文献证据,但李白家里很有钱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出身富家,李白可能从小就养成了是金钱如粪土的个性,从来不把钱当回事儿。我们看李白的诗歌里面,衣食住行,处处都显示出高调的奢华。你看他喝酒,一定要好酒,连酒杯都要用最高档的:“金樽清酒斗十千”,酒杯要黄金的,酒呢,要喝上好的“清酒”。“清酒”和“浊酒”相对,“浊酒”指的是用糯米、黄米等酿制的土酒,比较混浊,这种酒很便宜很粗糙,一般老百姓就只能喝喝这种浊酒了。像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之首嵇康就曾经说过:“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与山巨源绝交书》)后来北宋的范仲淹也写过一句很有名的“浊酒一杯家万里”。
虽然嵇康和范仲淹都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但他们一个是说自己的生活要求很简单,另一个则是远在边疆保卫国防用浊酒来表达对家乡的思念。
而李白这样的富家公子是不喝浊酒的,他通常都是喝清酒。古代重大的祭祀仪式会用清洁、清醇的酒,显然清酒是很高档的,西晋左思的《魏都赋》里也说:“清酤如济,浊醪如河。”说明清酒就像济水一样清澈,浊酒就像黄河一样混浊。
有高档的好酒、有奢华的酒杯,当然就少不了下酒的山珍海味了。我们看李白每次写到喝酒的酒局,总是少不了让人垂涎三尺的“大菜”,这首《将进酒》里写的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另外一首《行路难》里写的是“玉盘珍羞直万钱”。有钱的时候这么讲究,即便是最落魄的时候,李白也绝不会将就,你看他写的诗:“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黄鸡下白酒,也够讲究的了吧?
比起李白这样的富二代来,杜甫的酒桌就显得寒碜多了,你看他在朋友家喝酒只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哪怕是在他日子比较宽裕的时候,款待贵客也只能是“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李杜二人,一穷一富,这差别简直是太大了。这样看来,我们是不是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李白的诗歌风格整体上是那么的豪迈洒脱,一副“天生我身必有财,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而杜甫的诗歌整体上是那么沉郁深挚:“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
当然了,你也别问我,为什么李白一辈子既没有好好做官,又没有好好经商,他这样挥金如土,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至于一辈子啃老吧?何况,李白从青年时代开始就漫游天下,就算他想啃老也不方便啊。
“千金散尽还复来”,到底是怎么来的?还真有学者专门研究过李白的收入问题,其实李白的经济来源无外乎就是稿费啊,亲戚朋友的馈赠啊这几条主要途径,还有像他在长安做过几年翰林待诏,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官员,但赚的润笔费应该也不少,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唐玄宗是“赐金还山”的,以唐玄宗大方的个性,这笔钱肯定也不是小数目。再加上他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像汪伦那样的骨灰级粉丝,疯狂地追随他、倾囊所有地款待他,好酒好菜当然根本就不在话下了。
所以李白虽然生活的道路起起伏伏,但特别缺钱的时候估计还是很少的,像杜甫那样“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生活,他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所以,李白的好酒、而且好美酒,这个天性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过。
当然了,李白之好酒,绝不会像一般的酒徒那样仅仅停留在酗酒的层面上。喝酒,除了万不得已的一个人喝闷酒之外,绝大多数时候,是需要情趣相投的好朋友的。
我以前也说过,李白的朋友圈覆盖面非常大,诗人、官员、富商,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在这首诗里,我只想说他的一类特殊朋友,这一类特殊朋友,就跟李白的第二好——好道有关。他的道士朋友圈!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这里提到的两个朋友:岑夫子应该指的是岑勋,岑勋的生平事迹没有详细记载,但李白的诗多次提到过他,应该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雅士;丹丘生就是元丹丘,他是李白难得的几位相交一生的朋友之一,“投分三十载,荣枯同所欢。”他们相交三十年,可以说从李白的青年时代开始,这份友谊一直伴随了李白到生命的最后。
那么,他们的友谊为什么能够持续那么久、始终不渝呢?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的志同道合。元丹丘的身份是一个道士,而李白又是一个虔诚的道教信徒。李白一生最狂热的事情,除了喝酒写诗之外,大概就是学道求仙了。
他成长于道教氛围浓郁的蜀中,成年之后更是遍访名山,到处拜师学道,不但拥有诗仙、酒仙、谪仙等诸多与神仙相关的名号,他自己也以神仙自诩。他之所以“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就是因为他对道教疯狂的沉迷。所以我说李白之所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仙气儿,跟他的道教信仰是有直接关系的。他甚至还专程到齐州临淄郡(今山东济南)紫极宫请道士为他授道箓,正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道士。就连他的妻子宗夫人,在他的影响下,都成为了一个虔诚的道家徒。
还有学者认为,李白之所以天宝初年受到唐玄宗的召见,也是受到了当时最有名的女道士、唐玄宗的亲妹妹玉真公主的推荐,而且同时被推荐的就有李白相交一生的道友元丹丘。李白成为翰林待诏,而元丹丘则被推荐到了大昭成观为威仪,所以两个人很有一种同荣辱、共悲欢的关系。
李白有很多诗是专门写给元丹丘的,在他笔下,元丹丘就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超凡脱俗,上天入地,自由自在。例如他写的《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还有《元丹丘歌》:“元丹丘,爱神仙……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丹丘生”简直就是李白的道教信仰在一个现实人物身上的投射。
李白对道教之所以有那么狂热的信仰,我想主要是因为他的内心一直有对于长生不老的渴求,对于超凡脱俗的神仙气质的企盼,对于自然山水的热爱,对于自由逍遥境界的向往……
这种向往在《将进酒》里也有非常明显的表现。所以,在志同道合的道友面前,李白是没有丝毫顾虑、更不用有任何伪装的。借着酒劲儿,他就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了:“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喝醉酒的人往往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一种是昏昏沉沉地睡,根本醒不过来;另外一种就是手舞足蹈,说说唱唱跳跳,根本停不下来。李白呢,大多数时候属于后者,你看他喝得高兴,就要跟朋友们唱歌了,还逼着朋友们一个个竖起耳朵听他一个人唱。歌词的内容还是跟酒有关:你们不要把那些功名富贵什么的放在心上,你看从古到今,真正的圣贤之人都是寂寞的,只有那些好酒的高人雅士才会千古留名。
那么,李白心目中哪些古人是他所说的圣贤饮者呢?这首《将进酒》里他提到的是陈王,也就是曹植,曹植封陈王,他的《名都篇》里写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顺便提一句,平乐观也是一个道观的名字。
在其他的诗里,李白还经常提到好酒的陶渊明、好酒的竹林七贤等等,这些人都被李白引以为隔代知音,因为他们都有共同的人生态度:不慕功名富贵。那他们最看重的是什么呢?是自由!是“斗酒十千恣欢谑”的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在李白这一番畅饮和一番畅聊之后,酒局也就快到尾声了——你看,这首《将进酒》看上去酒气扑鼻,但其实也是有逻辑的,从“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苦短的悲叹是这场酒局的动机——因为生命短暂之至悲,所以希望用畅饮美酒之极乐来化解这种悲哀。
在渲染了一通美酒美食之后,李白然后开始畅谈酒文化和人生理想;最后,酒坛子喝空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都以为酒局至此应该算是尽欢而散了。但是,等等,你一定要记得,这不是在和别人喝酒,这是在和李白喝酒。跟李白喝酒的特点是什么?那就是酒局永远都不应该有散的时候。如果一定要说有,那除非是李白自己已经醉到不省人事了。
果不其然,就在我们都以为酒醉饭饱酒局该散了的时候,李白又大放豪言了:“谁说没酒了?谁说没菜了?不可能!”“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诗读到最后,我们才发现,李白吆喝了半天,要朋友们“将进酒,杯莫停”,要“会须一饮三百杯”,敢情原来根本不是他请客呀!原来买单的另有其人啊!原来朋友是请他喝酒,最后他却反客为主啊!酒喝光了,他还直嚷嚷着,让朋友把家里的五花马千金裘这些宝贝都拿出去当掉,换了钱买酒喝,他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摊上这样的朋友,浪漫是够浪漫的,可是得要多少家底才供得起啊?虽然诗歌多少是有些艺术夸张,可想要和李白这样不羁的诗人交朋友,还真是既要有钱还得有情有义才行吧!
诗读完了,我还有李白的最后一好没说——“好侠”。
这首诗从哪里可以看出李白的“好侠”呢?就是从最后这几句“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千万不要误以为李白就是喝醉了撒酒疯、耍无赖,主人明明已经将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全部都拿出来款待客人了,可他还贪心不足。其实李白自己就是很有侠客精神的人。侠的气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富济贫、轻财好施,他们信奉的是自己推崇的道义,至于钱财这些身外之物,根本不可能成为他们的羁绊。李白还真是有这份侠肝义胆的:“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白之轻财好施也。”
李白自己是这样做的,所以理所当然的,他认为他相交的朋友,也应该和他一样,具有这种“轻财好施”的侠义气质。
当然了,你也可以把“主人何为言少钱”的主人理解为李白自己,或者是李白的妻子,但我觉得,那样的话,这首诗的侠气、酒气就会弱得多了。
李白酒喝醉了,诗也写完了,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是,都醉成这样了,他都没有忘记自己还在写诗,还用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呼应了开始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以结尾的“愁”,呼应开头的“悲”。
也只有李白这样的天才诗人,才能在醉到昏天黑地的时候,还能将一首天才的诗写得这样飘飘欲仙却又首尾完整。
说到这里,诗似乎已经解读完了。但我并没有满足,因为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让我觉得仅仅只以酒气、仙气、侠气来解读《将进酒》,似乎还是太过简单了点。难道李白的“万古愁”仅仅只是生命短暂的悲叹吗?仅仅只是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无奈吗?
我只能说:是,也不完全是。酒气、仙气、侠气固然是李白的独特气质,但他也有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理想,那就是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他甚至自认为是有宰相之才的,他真正的人生理想是“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官后送杨山人》)要隐居可以,那也得等我先笑傲朝廷之后、再去笑傲江湖吧?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理想,他才会在接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旨意后,“仰天大笑出门去”,高调宣称“我辈岂是蓬蒿人”!
但,李白虽然和大多数古代文人一样有着治国安邦的政治理想,他的个性气质偏偏与这样的理想南辕北辙。比如说,别人做官都要通过科举考试,再通过吏部的选拔考试,一步步往上走,可李白呢,不屑于像一般人一样按部就班去作什么应试的文章,他总希望直接一步登天;别人当官都谨小慎微,可李白呢,让高力士脱靴,让杨贵妃磨墨,把唐玄宗晾在一边“天子呼来不上船”这类出格的事儿,是做了一件又一件……总而言之,李白有政治理想,却没有政治智慧,更受不了官场的种种约束、以及等级森严的上下级关系。只可惜别人看得明明白白的事儿,他自己却一点都看不明白。
读懂了李白这一生纠结的矛盾,也许我们更能理解李白想要借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真正涵义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我们都知道,李白的三好,好酒、好道、好侠,以及和三好相对应的酒气、仙气、侠气,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词儿——自由。天性向往自由的李白,在仕途上注定要失败,他成不了姜太公、管仲、诸葛亮那样的一代名相,尽管他确实很想做唐代的姜太公、管仲或者诸葛亮,但无论是时势还是个性,都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这是李白一生的悲哀,也是他一生的困顿。
不过,我们也无须因此而同情李白。俗话说得好,条条道路通罗马。中国的历史从来不缺庸庸碌碌、名不见经传的官员,但中国历史绝对不能少了李白这样伟大的天才诗人,就像后来白居易追忆李白、杜甫所说的那样:“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天意对李白这样的天才有更高的要求,也有更高的期待。
李白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的确有出将入相的政治理想,但他更有向往自由的最高信仰,为此他必须有所放弃、同时又有所坚守。
出于对李白这样的理解,当我再次回顾李白的一生,我最欣赏他的一幕就是:天宝三载(744)的春天,骄傲而自由的李白,扔给唐玄宗一封辞职信,然后华丽丽地转身,与“钟鼓馔玉”潇洒地说再见,从此“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成功的标准不是只有一个,成功的道路也不是只有一条,我很感激李白那一刻的骄傲,因为他听从本心,做出了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是的,与其深陷矛盾的纠结,不如轻松放飞自我。他放弃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挣扎,反而为自己、也为中国的诗坛赢得了更辽阔的一片天。或许从李白的选择与放弃中,我们也能有所启发,为自己开启一扇新的窗户吧?